心朋六代续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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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高僧,禅师
  • 发布时间:2012-06-04 14:24

  逐字细阅八指头陀的诗文,坚毅、善良、质朴、温厚的禅师便缓步而来,心忧社稷,风骨如屈原;关注众生疾苦,胸襟似杜甫;亲知音,近贤士,有李白之风范;淋风沐雨,陶醉大自然,俨然徐霞客;披纳衣、着芒鞋、持破钵又分明大德高僧模样。

  我的曾外祖父黄彝凯(字蓉瑞,号孟乐)于光绪五年乡试中举之后,便不再应考。他喜琴棋书画,集金石、搜古玩、会诗友,二十岁左右有诗名。他还与胞弟(黄彝寿,字仲长)习佛理,因此也就有缘与八指头陀相识、相契,碧湖种莲,吕仙阁玩月,湘江泛舟,白鹤泉煮茗,云麓宫听风。光绪十六年,曾外祖父兄弟二人与八指头陀晨夕相处数月,采药赏梅,把臂玄谈,醉酒长歌(禅师自己泡制的药酒),远离红尘悠哉乐哉。

  八指头陀亦数次来我曾外祖父家小住,曾外祖父全家老少便皆依《大般涅槃经》、《楞伽经》与禅师一同食素,禁五辛。我母亲(黄大璞,字敏俭)曾对我说:那时家薄有田产,听伯父(黄夔修)说:“寄禅法师每次来我家小住,必赤脚下田干活,或去菜地松土,施肥,摘菜。”他曾拉着禅师的双手说:“诗伯,你是我们家的贵客,怎么能让你去劳作呢。”禅师合掌笑曰:“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老纳依《百丈清规》当如此。”光绪十一年一朔日,八指头陀登门,曾外祖父见其衣裳单薄,立马取来自己的冬服给禅师御寒,又转身请来裁缝,为禅师量身定做棉衣、棉裤、棉鞋。八指头陀一时激动,竟无言词,半晌方礼拜道:“多谢孝廉,度脱此难。”曾外祖父常对家里人说:“人活在世上,须讲情义,若自私唯食而已,是鸡狗也。”其对亲朋戚友皆诚心实意、乐施好善,人品一时传为美谈。

  经京卿荐,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曾外祖父往江南职知县,八指头陀深知曾外祖父为人耿直,又良知未泯,官场哪能容这等人,欲劝其激流勇退,苦无机会,常扼腕叹息。

  清朝知县年俸禄四十五两银加四十五斛米,合计五十六两银,月收入不到五两银,还不如月银六两的衙役。曾外祖父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当了几年知县竟成了穷光蛋。出家人是不打诳语的,八指头陀在《闻陈考功穷居江南,尚能周恤死友黄蓉瑞大令。感其风义,作此寄之》一诗中有这样的刻划:“谪宦栖迟淮水边,故人贫病尚相怜。兴来共蜡游山屐,窘极犹分买药钱。”诗僧所说的陈考功即陈三立,其革职后于光绪二十六年移居南京清溪,时经济拮据,我曾外祖父患病及去世后之丧事皆承蒙其援救,的确分了许多买药钱呢。悉陈三立的儿子陈寅恪有女儿在中山大学住,我去年欲专程拜访,数次电话却无人接听,感念畴昔,夕竟不寐。悲乎!

  八指头陀亦有情有义,有血有泪,悉我曾外祖父去世伤心流泪,一连写下《哭黄大令蓉瑞三首》,其中一诗云:“逢人辄自呕心肝,古道悬知入世难。只合山林充大隐,强求菽水就微官。十年五斗缘犹薄,一死孤云影更单。梦里相逢还似昔,赠衣应念老僧寒。”正七品的知县,所食唯豆和水,当不至于贪污受贿。《昔时贤文》上说:“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而这黄大令(昔对县官的尊称)逢人“辄自呕心肝”。然“人到无求品自高”,这光明磊落、一尘不染,以皓皓之身而赴黄泉的人生换来的是人格的自我完善,从而显示人的尊严和价值的存在。著名诗人陈三立先生在《黄知县过谈嘲以长句》中有“撑腹诗书得穷饿”之语。《江上读王义门黄孟乐赠答诗因次韵寄和》中又写道:“黄侯一官号数奇……暮归扪腹余酸悲。自言六载去乡里,母寄弟舍妻孥离。竟典褌襦杂嘲骂,国家安用人才为……”曾外祖父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已任之情怀在《铁笛词》诗集中有畅述,虽壮怀难申,有一代诗僧寄禅法师和“同光体”领袖人物陈三立先生中肯之评价,亦当含笑于九泉。

  光绪十七年,外祖父(黄衍钧,字僧宝)随父亲去桃源前,也有幸与八指头陀谋面。上年真元节(农历二月十五)夜,八指头陀偕吴雁舟、曹东瀛、梅访、黄孟乐、仲长兄弟在吕仙阁玩月。我外祖父由其胞兄(黄夔修)负之同往。吕仙阁上,禅师双手接过去,边摩顶、边吟哦:“矫矫双凤雏,和鸣多好音。含灵征明德,垂彩耀高岑。修篁吐奇实,孤桐结清阴。托身既得所,群鸟皆欣瞻。毛羽虽未丰,讵测凌云心……”听禅师金玉声,增福无量。那时才周岁的外祖父在八指头陀的怀抱里凝神细听,怡然享受佛陀的温馨。

  寄禅法师幼贫少孤,出家皈依佛,学佛未忘世。他酷爱文学,以慈悲情怀酝酿诗歌,为佛教平添淳美色彩。佳评美誉不胫而来,僧俗争相一睹其神韵。佛有三宝:佛、法、僧,八指头陀是名符其实的“僧宝”矣。

  八指头陀之节气、文采,外祖父常听其父亲、叔父赞扬。男子二十,立别名,称之为字。引八指头陀为楷模,禅师又曾摩其顶,“僧宝”二字也就成了外祖父的别名,有挽救世人苦难的悲壮情怀,外祖父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同盟会,他心中的“佛”却是孙中山、宋教仁,“法”是三民主义,是宪政。

  民国元年春,受蒋翊武、宋教仁之托,外祖父与林伯渠、戴君亮等人赴长江下游城乡为江汉大学募款。至南京偶听居士闲聊,八指头陀常临毗卢寺,于是拽林、戴二君前往,询知客悉八指头陀不在寺中,便有些惘然。知客闻我外祖父乃八指头陀之挚友、江宁黄孟乐大令的后人时,唏歔不已,强留斋饭,又知会都监、监院等作陪。兴尽而返时,外祖父央知客取来毛笔,蘸满墨汁在粉墙上写下《访寄禅法师不遇》:“敬安长老才华释,平仄悠扬佛理彰。救世济人菩萨道,慈航普度苦先尝。”

  八指头陀圆寂时,我外祖父已去美国留学,回国后又无暇前往宁波。1951年3月3日,外祖父临终时再三嘱咐我外祖母(赵纫兰)拜寄禅法师,访陈三立先生之后人。谁料政治运动频繁,“文革”期间更是寺庙遭劫,僧人遇难,母亲难偿夙愿,至改革开放时我外祖母已年近九旬,齿脱落兮腮凹瘪,目散光兮视茫茫,腿无力兮抚孤松。欲了夙愿,犹如蜀道之难。

  百年前十二月二日夜,寄禅法师圆寂法源寺,葬于天童寺前青龙岗泠香塔苑,至忌日,应虔诚九拜。晚生潦倒盘缠缺,还是赋诗遥祭罢。《击钵吟》:“忌日百年隆重拜,人穷志短不能来。湘南遥祭潸然泪,竹爆香燃恸地哀。”《敲木鱼呼》:“知音汇集天童寺,僧俗抒情忆大师。百度春秋形象在,千年寒暑更神奇。”《与禅师梦里相逢》:“孟乐曾孙歌一阕,心朋六代续禅缘。乡音引忆潇湘月,又见高僧绝唱篇。”

  李源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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