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碎”随笔

  • 来源:书屋
  • 关键字:随笔,柳如是别传
  • 发布时间:2012-06-04 14:49

  一

  《柳如是别传》有摘录两则。

  《荷牐丛谈》三:“东林中依草附木之徒”条:“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居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

  李清《三垣笔记》:“若钱宗伯谦益所纳妓柳隐,则一狎邪耳。闻谦益从上降北,隐留南都,与一私夫乱。谦益子鸣其私夫于官,杖杀之。谦益怒,屏其子不见。语人曰,当此之时,士大夫尚不能坚节义,况一妇人乎?闻者莫不掩口而笑。”

  试比照另一诗人元稹“矧桃李之当春,竟众人而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之《古决绝词》,足证“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之可圈可点。诚如陈寅恪言:“一扫南宋以来贞节仅限于妇女一方面之谬说。自刘宋山阴公主后,无此合情合理之论。”

  然而钱翁此论,虽有许以“平而恕矣”者,不亦更有“掩口而笑”者。反躬自问,试看三百年后之今日,又岂敢言无。

  二

  读《柳如是别传》,不由莞尔,戏诌顺口溜:

  龚翁原欲死,小妾阻其死;

  小妾劝其死,钱翁不欲死。

  上句见《蘼芜纪闻》上引冯见龙《绅志略》:“龚以兵科给事中降闯贼,受伪直指使。每谓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顾媚也。”

  下句见顾云美《河东君传》:“乙酉五月之变,君(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

  二翁皆明之官吏,宗社倾覆,君辱则臣死,谓之“殉节”。千古艰难唯一死。龚鼎孳既欲死,孰能阻之;既能阻之,实不欲死。不欲死偏说原欲死,既当窑姐,又立贞节牌坊。钱谦益实话实说“谢不能”。陈寅恪谓“芝麓(龚鼎孳)既不能死,转委过于眉生(顾媚)以自解,其人品犹不及牧斋(钱谦益)”。

  且再看钮琇《临野堂集》:“牧斋与合肥龚芝麓,俱前朝遗老。遇国变,芝麓将死之,顾夫人力阻而止。牧斋则河东君劝之死,而不死。城国可倾,佳人难得,盖情深则义不能胜也。二公可谓深于情矣。”“日近长安近”,皆能言之成理,别具只眼,也算一家之言。钱、龚正惴惴于“求全之毁”,岂料得此“不虞之誉”。

  由之浮想联翩,昔之“闯贼”者,今之农民造反首领也。龚翁“降闯贼”,岂止“情深则义不能胜也”,更且歪打正着。

  三

  《红楼梦》中之凤姐未出场先是一声笑语,其受宠于上的得意之色,颐指气使于下的权势之威,隐隐然有如雨前之风,先声夺人。

  《聊斋》中亦有堪与凤姐异曲同工者,即《婴宁》之婴宁。其出场第一句话是“个儿郎目灼灼似贼”。“个儿郎”即途中偶遇之王子服。本一文质彬彬佳公子,何以长了一双“贼目”,且是火辣辣一双“贼目”,能不令人笑煞。

  “目灼灼似贼”,可“贼目”缘何而“灼灼”?尽人皆知,独独婴宁不知,令人刚笑罢王子服,又笑婴宁。

  婴宁的话像双面镜,既照出王子服可笑之状,又照出自己形貌之美兼及浑沌未凿、天真无邪之态。一石两鸟,一语为两人传神阿堵。

  “解语何妨话片时”,“片时”之话之所以能解,在于“一语为千万语所托命,是为笔头上担得千钧。然此一语正不在大声以色,盖往往有以轻运重者”(刘熙载《文概》)。俗谓之“四两拨千斤”。

  四

  “一说便俗”,语出倪瓒。

  《明史·倪瓒传》:“倪瓒,字元镇。”“工诗、善书画。”“(吴王)张士诚累欲钩致之,逃渔舟以免。其弟士信以币乞画,瓒又斥去。士信恚,他日从宾客游湖上,闻异香出葭苇间,疑为瓒也,物色渔舟中,果得之。抶几毙,终无一言。”

  又见《古今谭概》:“后有人问之曰:君被窘辱而一语不发,何也?倪曰:一说便俗。”

  何以“一说便俗”?试解之。小人取胜之道是一不讲理二不要脸。俗云:“小胆的怕大胆的,大胆的怕不要脸的。”不止小民怕,官也怕。《水浒传》论牛二云:“开封府也治他不下。”然而此制胜之道又如双刃剑,既能伤人,又必害己。试想没了脸皮,怎能再算作人。人人侧目,个个掩鼻,所以“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

  张士信“愚商合格智商低”(黄苗子诗),自谓占了上风,实则输而又输。将人“抶几毙”,固然快意一时,殊不知其代价,自己先必堕落成恶棍,辱人者必先自辱,此输一也。垂涎一小画,如见钱推磨之鬼,而又终无所得,其人品之贱不敌一画,偷鸡不着蚀把米,此输二也。尤令人绝倒亦恶棍所思不及此者,不图以己之恶,竟扬别人之善,试想,其愈是着急上火不亦愈反证画之可宝可贵乎,此输三也。似此俗之常理,倪翁高士,焉能不悟不察。然则此语出之别人之口则可,出之倪翁之口则不可,盖“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唯“一说便俗”,只能意会耳。

  韩 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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