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属于一群二十来岁年轻人的教室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但身形依然笔挺的中年人。那是本学期第一节课,但我知道他不是老师,老师我认识。尽管他低调地坐在教室的一角,目光腼腆地在刚进教室的新同学和摊在桌上的笔记间游弋,周围也没有人和他交谈。然而,花白的头发和周围的黑色、褐色和金色反差太大了,藏也藏不住。
自我介绍环节后,我知道了他叫若泽,来自葡萄牙,去年七月才申请巴黎政治学院,都快开学了,学校居然还收了他。此人不简单。我猜想他可能是商界领袖,某家大企业的老总,有机会得和他套套近乎,说不定能混个实习机会啥的。
第一节法语课有一项任务,需要确定这学期两人一组陈述报告的题目和顺序。老师在黑板上列出主题,让同学们选。中年人迟迟未出手,我也按兵不动,心想:等你选好了,我再跟进。最后,他终于出手,“马赛:欧洲文化之都”。很好,我寒假正好去过马赛,就这个题目了。
作为搭档,我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他说他叫若泽·苏萨,边说边在纸上留下一个很潇洒的签名,后面是他的邮箱,jscps1957@xxx.com,他还向我解释,jscps是他名字首字母的缩写,1957是出生年份。
像被电击了一样,我突然想起上学期同学告诉我的传言:有个大人物在学校读书,班上的许多人都不认识他。我立马跑回家,打开维基百科,有他的页面,核对签名,一样;出生年份,1957年;全名若泽·苏格拉底·卡瓦略·平托·德·苏萨。就是他,2005至2011年间就任葡萄牙总理的苏格拉底!惟一的不同就是真人没有照片上那么年轻,那么光彩照人。
竟然和葡萄牙前总理在一起上法语课,更难以置信的是,我,居然和葡萄牙前总理搭档做陈述报告。不过,第一节课上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淡定呢?老师我能理解,他必须淡定,要不然这课没法上了。可是同学们呢,他当了6年的总理,里斯本条约就在他的任内签署通过的,欧洲的和来自巴西的同学不可能不认识他啊。思来想去,我意识到,我也必须淡定,不能让人觉得咱没见识不是?现在已经有签名了,以后有机会再求合影、请吃饭什么的。
最开始的激动被抑制住的后果就是,后面再也激动不起来了。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若泽实在太低调了。坐在你的身边,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你觉得他是一名政治家。几节课下来,我几乎忘了他曾是总理。
若泽很谦和,说话很慢。我们经常谈论一些社会新闻,法国的、葡萄牙的、中国的,但话题从来不会被引向他的个人生活。下课后,同学们一般都会聊会儿天再离开,可他总是第一个迅速消失的。有一次,因为即将到来的陈述报告,我在他彻底消失前赶上了他。他谦卑、热情、握手有力,但似乎时刻在准备和我道别似的。我的建议,他总说很好,说就按我说的做。
为了在外国总理面前表现一番,我十分认真地准备了精确到秒的计划书,内容详细到再加几句话就可以成PPT讲稿了。如此详细的计划书,我想,若泽应该会欣然全盘接受吧。但我错了,前总理开始原形毕露了。晚上九点钟打来电话,一个多小时,阐述他的意见,尤其是他负责的部分,掷地有声,不容辩驳,尽管事实上,每提一个意见后,他都会问我是否认为其合理。我想,他在召集内阁会议时,也是这种气场吧。那么久了,我第一次记起来:噢,他是总理。
陈述报告很成功,老师给了极高的分数。他把一切归功于我:“你看,这次全靠你,计划是你做的,PPT全是你做的,我几乎什么都没做。”
课堂上的若泽大部分时间十分低调,可时常会碰到这种情况:当年轻的同学们七嘴八舌、蜻蜓点水般地就一个问题讨论了半天,若泽插话了——总结陈词,升华主旨。大家全都安静地听着,没有反驳,没有评论,因为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上的。简单的话题会被他搞深,以致大家无话可说。一次,谈到欧洲债务,若泽插话了,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法国的债务状况,欧盟国家领导人的态度,银行系统的风险测试……为了论证某个我从一开始就没听懂的观点,他足足阐述了四十分钟。后来我才知道,若泽就是因为其在债务危机背景下提出的财政紧缩法案被葡萄牙议会否决后才下台的。若泽的法语口语不是特别熟练,因此发言的节奏较慢,不过正因为此,他每句话都是中气十足,声如洪钟。或许在国会演讲时,他就是这种气场吧。
若泽和大家一样,做陈述报告、交作业、参与课堂讨论、互相开玩笑。不过有一次,他也享受了一回特殊待遇。法语课一学期中,有一项任务是当堂听一段录音,写15行的概括总结。若泽是个从不迟到的好学生,不过那一节课,他竟然迟到了40分钟。他出现时,大家的概括总结刚好做完。一般来讲,迟到,错过考试,就意味着自动放弃成绩。可老师还是单独给他放了录音。老师给大家讲课时,若泽戴着耳机,趴在讲台边,规规矩矩地做概括总结。
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一天,阿富汗的Jamaluddin突然问我:“超,你知道他为什么到巴黎来读书?”我没问过,当然不知,我不仅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巴黎读书,而且不知道他住哪里,甚至在读什么专业,硕士还是博士,一概不知。我问Jamaluddin知不知道若泽的“背景”,他说当然,肯定班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那为什么没人挑明呢?”“如果我是若泽,我宁愿割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安静地在巴黎求学。”原来那些和若泽一起上课的人不是不认识他,而是不愿“戳穿”他。
现在我为难了,还有两次课学期就结束了。到底是花痴一回,找机会求合影、请吃饭呢,还是和别人一样,继续保持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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