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德之死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起源于中国，随后在国际交往中被广泛运用，成为国与国交往一般准则。即便两国开战，也要给来使下旗回国准备时间。只在极少情形下才有将来使扣为人质的事情，但一般不会将来使斩首、杀死。遗憾的是，一般不会发生的事情在1900年的中国竟然发生。

　　6月19日傍晚，清政府发给11国和总税务司的12份同文照会原本只是一个强硬的外交姿态，只是说如果各位公使一定索要大沽炮台的话，那么就请在24小时之内下旗走人。清政府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大沽炮台此时已在联军手里了。

　　清政府不知道，各国公使同样不知道。他们与天津的联系，与母国政府的联系全部中断。公使们满脸忧色，连夜集会，但除了相互指责外，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德国公使克林德建议公使团一致行动，紧急求见中国大臣，请他们改变主张，不能这样仓促驱逐外交官。在通讯条件并不如后世发达情形下，此建议未尝不是一个办法。然而，北京已被义和拳民众、大批清军弄得乱哄哄，公使们总觉得，连夜前往总理衙门求见，不那么安全。

　　公使团于是决定用首席公使的名义连夜给总理衙门回复，声明不反对下旗走人的决定，只是24小时准备太短促，仓促启程恐无法保证安全。公使团请求第二天上午9点前往总理衙门拜会庆亲王，当面表达看法。

　　这份照会应在当天夜里送达总理衙门，因为慈禧太后已经嘱咐相关人员不要下班，随时准备应对突发事件。不过，清政府并未安排庆亲王接待，也没有对这个回复再回复。

　　总理衙门在建议会晤时间前不答复，就外交礼仪来说，当然是不礼貌的，但考虑到清政府既然已送达了最后通牒，不回复也可以理解。然而，这却加剧了公使们的恐慌情绪，他们20日上午9点聚集在首席公使官邸，讨论应该怎么办。各国公使激烈争辩，但都拿不出像样主意。克林德继续坚持昨晚动议，鼓励大家集体前往总理衙门，要求与庆亲王面谈。当所有公使都认为集体前往总理衙门毫无益处时，克林德火了。他表示，既然各位不愿前往那就算了，本公使自己去好了，并称自己和总理衙门官员有约，定于今天中午11点见面。各国公使对克林德的说法不太认同，反复劝说克林德此一时彼一时，北京现在情况太复杂，无论如何还是应该等等再说。

　　对于各国公使婆婆妈妈，克林德相当不耐烦。他说，他的中文秘书柯达士这几天并没有中断与总理衙门联系，北京绝对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紧张。一位公使乘势劝克林德那就让柯达士先去打探，然后再定行止。对于这个建议，克林德似乎并不反对，所以当他离开会议室时，各国公使认为克林德已放弃自己即刻前往总理衙门的计划。

　　各国公使都错了。克林德回到德国公使馆，迅即出发，且有意不带卫队，仅携柯达士乘坐两抬小轿前往，另有几个德国海军陆战队士兵随行。一行出东交民巷，有负责使馆安全的中国士兵前来引导。经克林德同意，德国陆战队士兵被遣回，只有两名德国士兵骑马相随。克林德的安全问题至此交给了中方。

　　坐在轿子里的克林德口含烟卷，容态悠闲，如赴宴然。然而，仅仅过了15分钟，当小轿行至东单牌楼附近一个小警卫哨所时，忽然出现一队武装清军约30人正在巡逻，领队的名安海。

　　安海又名恩海，为清军神机营霆字队枪八队章京。根据安海事后交代，当北京局势危急时，神机营确实接到命令，遇到外国人即杀之。既然有了这个命令，那么安海见有洋人乘轿而出，遂命令轿子停下，并拔枪对准轿子，似乎是要求检查。

　　轿子中的克林德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看到中国士兵举枪对准轿子时，求生的本能让他拔出手枪首先开枪。很显然，克林德以为遇到了劫匪，这是他首先开枪的惟一理由。可惜，这一次他真的错了，而且错得无法更正。

　　安海等中国士兵躲过克林德一阵乱枪后，即发一枪。枪声响处，轿夫弃轿而逃。而这一枪恰好射中克林德头部，克林德当即毙命。

　　柯达士的轿夫听到枪响拔脚就跑，惊惶失措的柯达士迅速跳出轿子，由此拯救了自己的生命，因为清军第二枪肯定瞄准柯达士头部，结果只打中了他的下半身。

　　在清军枪手击中克林德时，两名德国陆战队士兵并没有举枪还击，他们迅速策马返回公使馆报告情况。大约一刻钟，使馆卫队大批人马向台基厂方面出击。士兵们目色严厉，有复仇或拼命的意思，至少他们希望抢回克林德的尸体。

　　然而，使馆卫队赶到克林德遇害处，但见地上血迹斑斑，尘土飞扬，举目望去，除了空荡荡的东单大街、长安大街，所有商店及住户大门紧闭，既不见一般老百姓，也不见清军踪迹。使馆卫队无人可问，只好返回使馆。待到两个月后联军占领北京，方才找回克林德的尸体。

　　克林德之死真相已很难复原。有人说是端王爷派人“伺于路”，刻意谋杀；有人说是克林德心慌意乱，误触扳机，以致惊动了附近比利时公使馆卫兵，这些卫兵闻声回击，本想拯救克林德，适致其毙命。

　　枪杀克林德真相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克林德之死引发重大变故，各国公使与总理衙门的交涉至此彻底中断，各国向中国大举用兵有了正当理由。至于战后赔偿、抚恤，尤其是派遣皇叔载沣专程前往德国赔礼道歉，在克林德遇难处立碑纪念，都在后来引发无数故事。■

　　马勇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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