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论禅

  •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 关键字:文学,历史,王维,阮籍
  • 发布时间:2013-09-11 09:03

  魏晋诗人阮籍常常驾车外出,走到无路可走,便恸哭而返,留下的成语,叫做“穷途恸哭”。穷途恸哭不是禅,它是用一种固执的态度看待人和世界的对立

  平日教书或者和朋友聊天,谈到中国的文学与历史,经常说到禅,也经常被问起:到底什么是禅。

  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古代禅师对此会给出很奇怪的答案,譬如“一寸龟毛重七斤”,或者索性给你当头一棒。他们认为禅不可说,不能用文字来定义。

  禅真的是那么深奥玄虚而难以把握的东西吗?其实不然。

  禅远看似乎虚无缥缈,不可捉摸,但真的走进去,它却平平实实、真真切切。

  中国古代诗歌中有许多从具体的人生体验来感悟禅的佳作。诗和禅一样,不提供定义,只是显示鲜活流动的情感状态,你细心地体会它,能感受到禅的趣味,看到禅悟的境界。

  苍山空寂,明月清朗,幽潭澄澈,野花自开自落,浮云时聚时散,这里面都有禅意。诗人流连于自然的美景,写出自由的心与天地造化相融的平静与快乐。

  当然并不是好诗就有禅,禅有它的特别之处。

  魏晋诗人阮籍常常驾车外出,走到无路可走,便恸哭而返,留下的成语,叫做“穷途恸哭”。他的诗常常也是表现这种人生困顿的焦虑,比如“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穷途恸哭不是禅,它是用一种固执的态度看待人和世界的对立,在这种对立中感受到生命遭受外力压迫的紧张。阮籍改变了中国的诗歌传统,使它的内涵变得沉重,但这样的诗不合于禅意。

  同样以行路象征人生,陆游的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给人以更多的愉悦,它让人对生活抱有信心:在看似无路的地方,可能有一片新的天地出现,只要能够坚持,希望总是有的。

  但这也不是禅。这两句诗描写的是单线的变化,是对预期目标的等待。人生的道路受各种不可知因素的影响,预期的目标往往很难实现。如果“山重水复”之后并非“柳暗花明”,又会怎样呢?是不是仍旧回到“穷途恸哭”?

  王维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禅。

  沿着山溪走到了水的尽头,但这仅仅是水的尽头。你倘若并不曾预设一个固定的目标,就会看到世界充满着奇妙的变化。在远处的山谷,在跟你走过的路毫不相干的地方,云渐渐涌起,升向高敞的天空,景象如此动人,视野无比广阔。

  如果你在“水穷处”沮丧不已,心境闭塞,就看不到“云起时”。

  这是一个很小的例子,却牵涉禅学中重要的道理:倘能消弭固执和对立,消弭贪欲与妄念,消弭紧张和焦虑,便能以空灵玄妙的智慧,朴素自然的心情,随缘自适的态度,求得本应属于你的完美的生命。

  东瀛也有类似的例子。

  在日本俳句诗人中,最有名的要数松尾芭蕉。而芭蕉传诵最广的一首俳句,题为《古池》:

  古池や蛙飞びこむ水の音

  这种短诗其实是不能翻译的。如果仅仅把意思说出来,可以译为“蛙跃古池传水音”。

  蛙在俳句的传统里,是点明季候的事物,它提示诗中所写的是春天的景象。春天,经过冬眠的蛙醒来了,在自然中跳跃着,是一个活泼的“当下”,而古老的池塘,凝结着幽远的“过去”。当蛙跃入池塘的一刻,过去被当下激活,瞬间与永恒同时呈现。

  从另一个角度说,古池原本是寂静的,蛙跃池中,传出水声,空寂被打破了,同时空寂也借着水声以一个生动的方式被表达出来,在这里“有”和“无”是一体的存在。

  世界是永恒,也是当下;世界是深邃的空寂,又是无限的生机。偏执地看,无论站在哪一边都不对,都不能真正把握这个世界,只有泯灭了对立的整体,才能达成对世界的彻悟。芭蕉用这首仅有十七个音节的小诗,把握了禅宗的神髓。

  骆玉明:

  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 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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