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多数孩子一样,我早在进学校之前就已经学会了对于生命最不可缺和最有价值的东西。我的先生们就是苹果树、雨和太阳、小河和森林、蜜蜂和甲虫、牧神潘恩和外祖父宝藏箱里跳舞的神像。我懂得很多事情,我知道怎样跟动物玩,一点不怕它们,我识得许多星星,在果园里样样在行,对水里的鱼无所不识,而且也已经学会了唱好多首歌。我也能变些戏法,可惜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忘光了,等到一大把年纪之后,我就只好再从头学起。总之儿童时代我算得上灵光之极。接着是学校里学的课堂知识,我学起来轻松得很,而且觉得兴趣盎然。学校的教法很聪明,并不教我们一些日后生活上必要的知识和技能,而是以有趣和隽永的对话为主,它们常常使我得到莫大的享受,它教的那些知识,其中有的我一辈子都没有忘记。
直到13岁之前,我从未认真想过,将来要成为怎样的人,我能学些什么职业。像所有的男孩一样,我也喜欢并羡慕许多职业:猎人、撑筏工、马车夫、走钢索的艺人、北极探险家,等等。
当然我更为醉心的是当一个魔术师。这出于我感觉到的最深切的内心冲动,也出于一种对人们称之为“现实”的不满。我常常觉得,所谓现实,不过是大人们所做的一种无聊的约定,对于这样一种现实,我早就怀着一种既害怕又轻蔑的不满,和一股热切的愿望,要对它施以魔法,叫它摇身一变就更招人喜欢。在童年时期,这种愿望的目标当然是肤浅的、幼稚的。我梦寐以求的无非是:冬天长出苹果;钱包一念咒就装满了金银;一施魔法就能使敌人瘫痪,然后故作大度使他们羞愧无地,我也就被推为征服者和王;等等。当然我还企求挖到秘藏的珠宝,唤醒已死的人和隐去自己的身形。特别是这隐身之术,在我心目中简直是一种艺术。
父亲的小花园里有一个细木条钉成的笼子,我在里面养了几只兔子和一只乌鸦。我在那儿消磨了无穷无尽的时光,度过了不知几个世纪,享受着温暖和有产者的喜悦。兔子们散发着生命的气息,草和牛奶的香味,血和生育的活力;那只乌鸦大而僵硬的黑眼睛则像是永恒的生命之灯。无穷无尽的夜晚我也消磨在那儿,点着剩下的蜡烛头,傍着散发着体温的瞌睡的动物。有时独自,有时同要好的玩伴一起,我经常不是制订掘宝的计划或寻觅仙草的方案,就是策划率领一队骑兵征服亟待拯救的地区,在那儿我下令处死盗匪,救济贫困,释放囚犯,把强盗窝一把火烧尽,把告密者钉死在十字架上,宽赦投诚的附庸者,赢得国王女儿们的爱情并能听懂动物的语言。我还养了一只鹦鹉。它端坐在高敞的铁丝笼里,毛色灰里带红,是个上了年纪的聪明家伙,一脸学问很大的表情,尖尖的嘴巴,会说话也会唱歌。它也来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它的鸣声是原始莽林的语言,它的气味则叫人想起赤道。东方世界、某个地球的角落都汇集到我们家里,各占一席之地,纷呈异彩。
在祖父的大书房里有一本奇大奇重的书,我常常读它,查阅它。在这本无所不包的书里有着许多古老的、美丽的附图--有时候你一打开,它们便鲜明地映入眼帘,有时候你却怎么找也找不到它们,它们好似中了魔法,不翼而飞。这本书里有一篇故事,我读不懂它的含义,却觉得它美得不得了,我经常把它找来读。但它也不总在那儿,必须时间碰巧才能把它找到。它有时踪迹全无,躲着不出来;有时又像搬了家,另营秘窟。就是在读它的时候,它也时而和蔼可亲,让人恍若能够会意几分;时而阴阴沉沉,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像阁楼上那道门一样紧闭。那道门后面,听说有时能在天亮前听到鬼魂的声音:吃吃的笑声或沉重的叹息。
我们住在一座小镇里,古老而崎岖不平,周围是林木茂盛的山丘,山路很陡,也很阴森。山谷里流着一条美丽的小河,弯弯曲曲,从容不迫而带点迟疑。我爱这一切,它们是我真正的家园。林里和河边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一坑一穴和出没其间的鸟儿、鱼儿、松鼠、狐狸,我都了如指掌。
我们的房子大而古老,有不少房间空着或半空着,有透着石头的阴凉的地下室和大走廊,阁楼地板上总是堆满了木柴和水果,剩下的是直吹直出的风和昏昏黑黑的空荡。魔术在我家和我一生里无所不在。它除了光顾外祖父的柜子之外,还出没于母亲的橱柜箱笼,那里面塞满了亚洲的织物、衣服和纱巾。此外,偶像神的斜视里透着魔术,一些老贮藏间和楼梯拐角处的气味里也充满了秘密。
屋子的大门、花园的小屋和街道,在星期天晚上看起来和星期一早上是多么不一样!客厅墙上的挂钟和基督像在外祖父坐庄和父亲当班时是多么不同的两副面孔,而当屋里一个外人也没有,只有我独个儿的灵魂和所有的事物打着交道,盘算着给它们起上新的名字、赋予新的意义时,它们的面目又会变得多么不同寻常!这时候,一些平常最熟稔的事物,比如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炉边的影子或者一份报纸的刊头都会突然变得更美或更丑,更有意义或更无聊,更令人向往或更可怕,更可笑或更博人同情。
[德]赫尔曼·黑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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