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民们的天真烂漫和心无杂念,如同狂风暴雨过后的天空,高远而纯净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反观明清近六百年的诗坛,没有一点真性情,甚至没有一个真表情
春秋士人每以君王的师友自居,将自己所学之“道”凌驾于权势之上。合则留,不合则去。这一点,以儒家最为突出。孔子周游列国,不留恋高官厚禄,不屈服于任何政治权威,只为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他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孟子则远比孔子更锋芒毕露。孟子性格外向,感情丰富,行事张扬。他自负到公然宣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他特别强调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独立,与国君交谈之际,也毫无奴颜媚态:“说大人,则藐之,勿视之巍巍然”。
秦汉以下,虽然在世俗层面,士人们遵守权力秩序,但是在精神层面,他们中的许多人却以“圣人”自期,追求“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保持着一定程度的人格独立。汉光武帝刘秀的同学严光,曾出山帮助刘秀取得天下,刘秀登基后想召他做官,他不肯接受,隐居富春山耕钓自娱。
及至唐代,虽然唐太宗继承隋朝发明的使天下英雄尽入我毂的办法,但是李白仍然可以做他的帝师梦,希望自己能在“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逃离权力的控制。历朝历代,都有人选择以“隐士”这个高洁的姿态终老一生。
及至明朝朱元璋时代,士人们做隐士的自由首次被剥夺。朱元璋不能容忍在他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存在个人的高傲,认为拒绝为他服务的士人必定是看不起他。他发布命令:“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在这道前无古人的“寰中士大夫不为所用律”下,苏州才人姚润、王谟因征诏不至,被朱元璋斩首、抄家。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把左手大指剁去,以示不肯出山做官,被朱元璋 “枭令,籍没其家”。
到了清代,儒生出身的大臣们更被驯化得百炼钢成绕指柔。历代王朝莫不要求大臣们成为有操守的名臣,然而清代帝王却首次提出,一个大臣不应该追求成为名臣,因为过于坚守道德原则,也会影响他们为皇帝服务的忠诚之心。比如,乾隆提出了一个著名的理论:“奸臣”固然并非国家幸事,“名臣”的出现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国家只需唯命是从办事敏捷的奴才。所以,清代那些饱读四书五经的大臣们几乎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无思想无操守,除功名利禄外无所追求。
文学作品中反映出的精神面貌可为例证之一。
《诗经》里面有许多篇章,大胆地描写爱情。例如《诗经》的《野有死麇》:
野有死,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兮,无使也吠。
意思是有个猎人在野外打死了小鹿,用白色的茅草把它包好,用来作为献给少女的礼物。一个少女对他动情,他就趁机挑逗她。最后三句很生动地表现出那个少女和猎人一起走向密林深处的心情:轻轻地走,慢慢地走,不要急躁,不要碰我腰间的围裙,不要惹那黄狗吓人地汪汪叫。
这首诗不直接写性,只是描写两人向林中深处走去的心情,多么含蓄,多么自然健康!先民们的天真烂漫和心无杂念,如同狂风暴雨过后的天空,高远而纯净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反观明清近六百年的诗坛,没有一点真性情,甚至没有一个真表情,除了纳兰容若外,居然没再产生一个有影响的诗人。
张宏杰:
清华大学博士后,著有《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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