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东京去参加一个烧菜的比赛节目,当评判。
日本人很热衷搞这一类电视节目,非常受观众欢迎,每周有四五个定期的,每个都一小时,最长寿的还一做做了六年。
由电视台选出三个大师傅,分日本菜、法国菜和中国菜,称之为“铁人”,再让其他著名的餐厅的总厨前来比试,称之为“挑战者”。主题的材料,是鱼或肉,双方事前都不知道。
音乐大响,三个铁人由舞台下升起,这厢,烟雾之中出现了挑战者。一看,是位清秀得不得了的尼姑,三十左右。
节目主持人把布掀开,露出此回比赛的主题材料,是腐竹。挑战者由三名铁人之中选一位来决斗,她挑了做日本菜的铁人,细声说:“我做的也是日本料理,如果选法式或中式,就难见高下。”
铁人抢先一步,踏上舞台拿了很多干腐竹。挑战者则一动不动,先把矿泉水倒入大锅中滚。
不止观众好奇,连我们当评判的都想知道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讲解的司仪拿着麦克风去访问她,挑战者说:“腐竹要新鲜的才好吃。”
说完把大豆放进搅拌机磨浆,用个两层的锅,下面的锅烧开水,上面的放滚开了的豆浆蒸着。
才那么短短的一小时,来得及做出腐皮来吗?我们都替她担心。
铁人已将干腐竹用水浸开,加鱼子酱、鹅肝酱和法国黑菌,又煎又煮又炒,手法纯熟地准备了五道菜。
那边挑战者拿了松茸在小灰炉上烤,清香味道传来,她细心地用手把松茸撕成细丝。
时间愈来愈紧迫,铁人气喘如牛,加上不断地试食热菜,上身汗水湿透。
挑战者从容地按部就班,食物不沾唇已知味觉,头上不见一滴汗珠,道袍不染菜汁。
“叮”的一声,一小时很快地过去,双方停手,轮到我们评判登场。摆在桌上的菜,铁人做了五味,挑战者只有三味,加碗饭,一小碟泡菜。
挑战者的第一道是前菜,只见碟中一堆腐竹,闻起来香味扑鼻。原来是将鲜腐竹切丝,和撕开的松茸拌在一起,颜色略同,看不出其中奥妙,吃了才知。
第二道是将鲜腐皮炖了,加入乳酪和荷兰豆及红萝卜丝,甜味来自香菇汁。
第三道是清汤,用大量的黄豆熬好当汤底,飘着炸过的鲜腐竹,上桌前摘菜心的小黄花点缀,漆器的碗本来是黑色的,但碗底再铺上一层腐皮,像件瓷器。
白饭煨成之前用荷叶当锅盖,呈翡翠色,掺着的黄色饭,原来是用鲜腐皮搓成的米粒,泡菜是高贵的紫色,用茄子汁染的切片腐皮卷,淋上柚汁。
味道清淡之中,变化无穷。
评分表上,我给挑战者满分。
结果发表,铁人赢了,兴奋地举起双手答谢观众的掌声,挑战者保持笑容。
事后,在休息室的走廊抽烟,挑战者迎面而来,轻声地向我说:“谢谢你,只有你帮了我。”
“做僧尼的,不应该注重胜败,你为什么来参加这种比赛?”我见她外表脱俗,可以直问。
“这个节目本来就是一场游戏,你的分数公正,但其他两位日本评判是常客,如果铁人每次被打败,节目怎么做得下去?我早就有心理准备,来玩玩罢了。”
“尼姑也可以抛头露面?”我问。
“我们日本的佛教教条比较入世,不会被人骂的。”她解释,“尼姑也是人,偶尔玩一下,不伤大雅。”
“为什么你会剃度?”我又问。
挑战者惨淡地微笑:“我们的寺院庵堂,住持都是世袭的,僧尼也都可以结婚生子。我哥哥怎么能主持庵堂?只剩下我,唯有这条路可走。走一走后也清静可喜。我从小对烹调有兴趣,就在庵堂开一家素菜馆。”
“那你有伴侣吗?”我想问她有没有丈夫,但还是选择这字眼恰当。
“有些事,不做比做好;有些问题,不答比答好。烦恼减到最少,最好。”她合十。
我目送她的背影走远。
(牛心月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蔡澜眼中的八婆和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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