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任丈夫(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争执,芦苇
  • 发布时间:2014-09-27 13:48

  一 新寡的“大美女”

  界庄是个不到百户的苍蝇脊背样的小村庄。一天说没事又有点事,有事无非是鸡刨狗咬人喊马叫过日子。如果说有大事,就是谁家红白事了。像沈霞能不能改嫁这种事,就是大事中的大事了。沈霞的一举一动都牵着界庄人的神经。春天的种子刚下地不久,有人就开始为这个新寡的老女人操心把脉了。有句话说:庙小妖风大,村小谣言多。

  “一家过日子,十家瞭高观瞧。”有人说,沈霞肯定会嫁,不嫁不是她沈霞;有人说,沈霞不会嫁,两个男人都让她克死了,命硬得像楞峭峭的大石头,没人敢要她。界庄“千里眼”——朱黄毛另有别见,见人就拍胸脯,起誓发愿,一副愿赌服输的做派:沈霞不找男人,我趴地上学狗叫。

  界庄有一株老榆树,长得疙瘩溜秋,貌不惊人,却被界庄人奉为神仙,称其为“榆神”,都活八百多年了,还那么精神。每年的五月份,枝条刚刚抽芽,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主干,一到黄昏,从上到下就会渗出一种黏糊糊的黄液,并散发出异香,全村人都能闻到。香气就几天,倒惹得界庄人无论咋忙,都不出庄,一定要饱吸仙气,求福禳灾。有人说,界庄人不爱闹疾病,小孩子夜里不哭闹,与神树的这股香味有直接关联。正缘于此,界庄人隔三差五烧香磕头祈求平安。“榆神”在村子边上,脚下就是静静的望海河。界庄人没事最愿意聚堆儿坐在“榆神”下,说是求神保佑,实是东家长西家短地胡吹三国,乱扯西游。

  一清早,天就黏糊糊地热,太阳踩着“榆神”的肩膀一步一步走上来时,“千里眼”朱黄毛与村里人坐在“榆神”下咯嘣咯嘣边吃瓜子边唠嗑。张眼看见沈霞右肩扛着锄头迎面走过来,朱黄毛递了一个眼色,打了一个手势,其他的人心领神会,就都哑巴一般不言不语。沈霞走近“榆神”时,朱黄毛故意干咳了一声,发出了向沈霞挑衅的暗号。沈霞心知肚明,今天必须接招。她滞扭扭地放缓脚步,站住,眼睛的余光斜觑下去,瞥见瓜子皮像小蚂蚱似的从朱黄毛的嘴里一个接着一个地向下跳,纷纷扰扰地乱飞,心里又忍不住想笑。朱黄毛两眼忽闪忽闪地盯着沈霞,嘴角拧出如丝如线的细密皱纹,盈盈的浅笑鬼咪咪地起起伏伏,里面似乎隐藏了许多不可轻泄的秘密。她“呸”地吐出一个瓜子皮,先开口出击。

  沈霞你这个人能不能让我们扒开你的心肝瞧一瞧,好好捏巴捏巴,看看是不是在那里扑扑腾腾一阵一阵唱情歌。

  怕你扒了我的心肝,你会做下噩梦有色鬼缠身。老串种,别整天自己乱发情四处撩骚找男人,却总想着别人的裤裆不干净,小心我给你一个大嘴巴扇回老家,把你的×嘴用麻线缝上,看你还能不能混沁甩脏水了?沈霞微然一笑,一口唾沫打着曲线喷向朱黄毛的脸。

  朱黄毛名多,“老串种”算一个。界庄与朱黄毛爱闹着玩的人都叫她“老串种”,原因是她的满头不着边际的黄发令人浮想联翩,说她祖太爷那辈起就是外国佬的种,是“谬种”遗传。

  朱黄毛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了一下,又擦了一下脸,“啪”地一声拍了一下大腿,嘎嘎地乐开了花,操,我找男人还不是跟你沈霞学的,这叫守啥人就学会啥手艺。在界庄守着你这个风月场里的窑姐,还能看不着逛窑子的嫖客?我就弄不明白,我们都弄不明白,放着享福大路不走,你怎么净走猪肠子似的毛毛道?有人整天哭天抹泪地想你,你这个老家伙可倒好,捧着金碗要饭,还白虫子爬上王母娘娘梳妆台——装上嫩妞摆上老娘谱了。

  众人唧唧咯咯地笑,边笑边吐瓜子皮。

  沈霞说,你怎么知道有人想我了?你这个老串种养汉老婆是不是有人给你送一包子糖果了,那嘴又守不住往下淌黑涎了?是不是把你的三角眼抠出来当泡泡踹?还是把你的臭嘴撕下来当花瓣吹?

  沈霞双手拄着锄杆,眯着眼睛连片地骂,一句一句犀利如刀,一下一下向心上猛切。

  朱黄毛说,操,你这个千人跨万人骑的大美人,这辈子就不想“叫春”了?就想一个人抱着花枕头光着骚腚睡了?别上坟烧报纸——忽悠鬼,我可不信!

  其他人跟着嗷嗷起哄。哈哈大笑,就是,就是,忽悠人吧。

  骂完,朱黄毛霍地一下站起身,上前拍了拍沈霞的香肩,催促道,老美人赶紧到田里锄草吧,若扯闲篇玩嘴皮子回来有的是时间,就怕你扯不过我,不是我的对手,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向我告饶。若不我们帮你锄草?正好闲着没事干。沈霞嘿嘿笑了,拉个长声,你这家伙别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不劳驾啦!让你给我干活儿我得倒搭二两白酒和一个猪蹄,合不上。

  众人哈哈一笑后,这场骂战停止了。沈霞转过身欲离开,拎起锄头向肩上一撂,突然感觉像掮起一张挂满泥土和锈迹的耕犁,苦轧轧地沉。

  界庄人都明白,沈霞如果再嫁,就是喝三家井水了。“走三走,命占愁”,说的是一个女人,如果与三个男人过了日子,嫁过三次,这命肯定好不到哪去。沈霞再嫁一家,就是“走三走”的命了。沈霞二十二岁嫁到界庄,长相出众,尽管那个地方“一年只有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但她依然细皮嫩肉,全不像快奔六十的人。那双杏核眼催人入眠,闪着动人的波光,一轮一轮地播出万种风情。她宽胯,蜂腰,高胸,柳肩。朱黄毛评价说,是活脱脱的一副衣服架子,是界庄女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模板,界庄头号大美人。就是与城里女人较量一下,也比个来回还稍带一个转弯。她的第二任丈夫临死前还说这辈子找个大美人老婆算是知足,死而无憾了。实际上,这人的死多少与她有关。

  沈霞五十五岁那年,刚刚开春,沈霞心情好,非要赶集。她丈夫不想去,她说你不去我上集没啥意思,我要量几尺花布回来,做个窗帘。她丈夫说,你要我干啥活儿都行,就是别让我陪你赶集,闹闹哄哄地烦人,再说赶集是你们女人的长项,我哪有那心情东瞅西看,实在是不愿意跟你去,不如在家两腿一蹬,睡一觉儿。我看你最好把老串种朱黄毛带上,那家伙遛集最有瘾,还能砍价。沈霞一听,心里就别扭,我可以叫上老串种,但今天你就得跟我去,不去我就不理你了。她丈夫架不住她软硬兼施地泡蘑菇,就答应她了。

  大集设在界庄最前面那条官道上,这里路宽,能施展开,来往人多。集上的货品真全啊,布料、蔬菜、水果、家禽、玩具、农具、日用品……哪样都不缺。还有人支起一个小吃棚子,卖豆浆了、馄饨了、冷面了,吆喝声此起彼伏,讨价还价声嗡嗡不绝。逢“八”必集,就是说一个月要有三次大集,赶集的女人居多,也有老太太,走路颤巍巍的谁见谁躲。走着走着。三个人就分开了,沈霞和朱黄毛一伙儿,沈霞的丈夫在后面闲遛。等他找到她们两个人时,发现沈霞与一个男卖主争执了起来。

  沈霞说,你就给我量三尺布,多一寸我给你加钱。

  男人说,我给你量三尺三寸,你却给我三尺的钱。

  沈霞说,就是三尺布,我还能吃了那三寸布啊?

  男人说,你这个人怎么讹人呢,我一看你就不是一个正经人。

  沈霞说,你看我哪儿不正经?

  男人说,这你还不知道吗?你不就想多赖点儿花布回家做短裤吗?不对,是做裤衩。

  沈霞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瞧你那德行。

  男子说,我这德行怎么了?你买我三尺三寸花布给我三尺布的钱,我的德行不好吗?

  朱黄毛一听受不住了,插言道,做买卖都像你还不得让人打得鼻青脸肿啊?

  男子说,怎么又跑出你这么个黄毛女人帮腔?你们俩是一伙的还能把我咋样?

  沈霞说,你怎么浑不讲理啊,黄毛,我们走,惹不起我们走人还不行吗?

  男子伸手拦住,往哪儿走啊?钱还没付完呢,是不是要抢啊?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吵嚷之间,围了许多人看热闹。沈霞的丈夫听他们斗嘴已经有一阵儿了,看男子拦住二人不让走,心里不自在起来。

  沈霞的丈夫说,你是谁啊,这么能装啊?

  男子说,哈哈,你是谁啊,是她们情人啊?

  还没等沈霞的丈夫搭腔,只见男子回转身摸出一根铁棒来,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子。“咯嘣”一声,沈霞的丈夫倒下去了。众人慌神了,沈霞赶紧叫人帮忙往医院拉人。遗憾的是,五天后,沈霞的丈夫死在了医院。

  事后,沈霞后悔,我是不是有病了,怎么那天非得让他跟我去赶集啊,要不能把他的命搭上吗?

  沈霞的丈夫出殡不到几个小时,有人说沈霞春心开始荡漾了,像草原的骡马发情,不吃不喝地整天坐在窗前向外面瞭人,急着踅摸男人。还有人挤着眼睛打着嘻哈说,她的丈夫在临死的时候,咬着她耳朵吃力地叮嘱了几句话,内容好像是让她改嫁为好,不能一个人孤单地守着空旷的屋子,那多没意思。嫁人要嫁,但千万不要嫁给田大草这号人,穷酸、愚笨、一杠子压不出一个屁来,除了一个人和几只光吃虫子不下蛋的笨鸡外,屌毛没有。后来,这话长腿了一般,不到一天就传到了老光棍田大草的耳朵里。人们都以为田大草会很不舒服,他却干巴巴地挤出一丝发傻的笑,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扛着锄头到田里干活儿去了。田大草一只手拎着上衣,一只手握着锄头,从沈霞干净利落不存一根败叶的小院子路过,看见沈霞正坐在院中一只小木墩子上“口邦口邦”地剁着野灰灰菜,不是没看到他就是看到他没理他,总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站住,停了不到一秒钟,一言不发,摇着头向远处磨磨蹭蹭地走了。走出去一百多米远,回过头朝沈霞的当院又瞭了几眼,晃着脑袋找了几次沈霞的影子,才不情愿地转身加快脚步向望海河的方向走去。望海河扑打着细碎的小浪花静静地流淌,两岸的芦苇密匝匝地扯天拽地,连成一片苇海,将远方的河道遮盖住了,留下一片绿汪汪的影子,剩下窄窄的一个河面。正是中午的太阳毒辣地灼人的时候,田大草弯腰卷起裤管,把一双黑面布鞋甩向岸边,蹚进河里稀里哗啦地洗了一回,而后上到堤岸上,开始东一下西一下找灰灰菜。这里的灰灰菜到处都是。田大草捋累了,把鞋子枕在脑后眯眼休息,过后就又翻身起来,继续捋灰灰菜,把菜一缕一缕地码放齐整,再钻进芦苇丛中拔起几根芦苇,小心地捆好。黄昏的时候,田大草从田里一步一晃地向界庄的方向走,他一只肩上扛着锄头,一条胳膊下夹着一大捆灰灰菜,像母牛产子,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他悄悄来到沈霞的当院,发现沈霞的院子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就把灰灰菜放在墙角,转身离开。

  界庄人都知道田大草给沈霞送灰灰菜了,纯粹是自作多情,沈霞能看上他?这好像不可能。

  大半天过去了,沈霞把锄杆搭在肩头,坐在夕照光影里,眼光散乱,飞绪弥漫,像指示着一个存在,像对付一只锈死的螺丝,开始产生幻象的松动。

  朱黄毛就是这个破车嘴叽哩咣啷闲不着,这人心眼倒是没坏到哪去,有时还挺好使。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我守寡了但我没扯仨拽俩,难道我因为死了丈夫就不活了吗?就得低着头走路吗?我沈霞这回又成了孤家寡人,四两的命我不求半斤了。老串种朱黄毛说错了吗?我是不是真的像朱黄毛说的,再找一个男人嫁了享享清福?不嫁不行吗?都这么大岁数了,人家还不得说三道四?嫁了能行吗?即使嫁了,这人是田大草吗?田大草一副傻模样,话语少,老婆年轻时一场大病死了不说,还把他折腾穷了,差不多就剩下一双碗筷了。家里那是一贫如洗,连滴油吃都没有。可他身体倒还壮实,像个小牤牛,一天就知道干活儿出苦力气。我还能活多久?黄土都快到脖颈了,像秋后的蚂蚱,再蹦跶还能跳几个高?还能在地垄沟里干一辈子吗?老了,干不动了!干不动了就得找个窝了,要找个有吃有喝能遮风又避雨的窝吗?要找个像张春祥这样的人吗?”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傻傻地望着远方。

  二 两个老男人

  挂锄后,界庄人就闲着没事干了,有不少年轻力壮的进城务工挣小钱去了。剩下的大多是散仙似的闲人,聚在一起,不是甩扑克斗地主,就是稀里哗啦打麻将玩瓢和。去宋城一家早餐店打杂,年龄一把的老女人沈霞前台上不去,只能在后厨干干刷碗碟之类的脏活累活。

  她是在丈夫死后不到一个月,与朱黄毛斗嘴不几天后,被人介绍到那里的。她胆小,挺不起来那个空房子,尤其是晚上,乡村的夜特别黑,仿佛到处都是黑眼睛,尤其怕人。她睡觉不敢关灯,一点点声音都让她惊惧不已,满世界的惶恐,彻夜不眠。

  距离早餐店不远有个不收费的公园,一有空闲,沈霞就与老古去那里闲遛。老古与她年龄相仿,是她新相识的好姐妹。

  公园的东北角上气象不凡,不喧闹但也绝不安静,天天扎堆聚上不少人。这里有一个比望海河旁边的小水洼子大不了多少的水面,是个天然的小湖泊。一汪碧绿的静水,四周长满了芦苇、蒲草和睡莲。黄昏来临,夕阳变成一粒水果糖,即将被周围高大楼群吞吃了的时候,岸上会坐满了各色优哉游哉的垂钓之人,吸烟,甩竿,上饵,摘鱼,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夕阳把整个湖面浸染得红彤彤一片,像着了火一样。

  他妈拉巴子的,大鱼……忒大了,有十斤重的红毛大鲤鱼!

  一声惊异的叫嚷吸引了岸边所有人的目光,人们呼啦啦地纷纷围拢来咂嘴品评。

  有人说,爷们儿,这地方头一次钓上来这么大个儿的鱼,创纪录了,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吧,你高……你真高,你是高手……绝对的高手。

  有人说,这个湖泊里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估计是鱼王吧?

  夕照下的大鱼,发出雾蒙蒙红盈盈的光芒,扎人眼球。

  一位戴着鸭舌帽的男子笑盈盈地双手托擎着大鱼转着圈让人观赏,翘起的嘴角流露出自豪与矜持的神情。还有的看客用相机或者是手机咔咔地拍照。一时间,男人俨然垂钓明星,立马成了众人追捧的对象,突然间有了众多粉丝。有人围着他追问起来没完:你的钓龄有几年了?你是怎样下钩的?你用的是什么饵料?是蚯蚓吗?你怎样选择鱼窝子?你想怎样处理这条大鲤鱼?是放生吗?还是拿回家煮了吃?男人被问得春风满面,得意洋洋,喜滋滋地耐性十足。

  有人说,我出一千块买了!

  有人说,一千五买了!

  男人说,不卖,不卖!男人生硬有力地回答着。

  男人双手抱紧这条大鲤鱼,忽然冲开人群向岸边走去,又突然停下来,后撤了两步,一弯腰,向前一纵,口里喊道:跑喽!鲤鱼在空中划了一条美丽的弧线,“扑通”一声砸进湖里,“哗”地一下绽起一个硕大的莲花样的涟漪,一圈一圈漾起波纹,向远处扩散。红鲤鱼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就游向了远处,倏然不见了踪影。

  男人弯腰拍着手大笑,跑喽,这下跑喽,下次我还钓你啊。

  男人哼起京剧《锁麟囊》中的经典唱段: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男人弯腰将饵料盒拧紧,钓竿缠好,放进皮包里,“磁啦”一声拉上拉锁,拎起,搭在肩上,左手扶住,右手整理一下鸭舌帽,拎着小凳子,回头朝着众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

  操,真能装×!人群由刚刚的宁静,立刻乱作一团。

  这个装×的男人正是张春祥,人送外号“张老保”。

  “张老保”是界庄人起的名字,意为是吃皇粮享受养老金的人,老了有保障。界庄人羡慕这个。

  他有一女,住在宋城,已婚,搞大闸蟹专卖,不是首富,却是大款。用不着他一年数万元的退休金,有时还向他的银行卡里打钱任其消费。

  张春祥不在宋城常住,偏偏迷恋土里土气羊粪遍地牛屎满山的穷乡僻壤,地图上连个影子都找不到的小土鳖屯子界庄。张春祥退休后,女儿在宋城给买个楼,又在界庄盖了一所上好的彩钢房,过起了半城半农生活。一个人轻手利脚,想去哪儿,抬腿就走。种种菜园子,养养鸡鸭,喝点儿小酒,与左邻右舍搓搓麻将,打打扑克。夏季一到,背着个钓竿守在望海河,一坐就是一小天。界庄人羡慕得吧嗒吧嗒嘴直往下流口水,看人家悠闲得吃饭钓鱼过活儿,赛过活神仙,这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张春祥见人就说,界庄多好啊,空气好,车不闹,还能吃上绿色食品。哪像宋城,一天到晚比蚂蚁还多的车就他妈的能把人烦死,没啥意思,实在是没啥意思。可界庄人的说法就不一样了,都说他早对沈霞有意,她的丈夫没死的时候就对沈霞有想法,很少去宋城过城里人生活,找借口说城里不如乡下好,那是打掩盖糊弄乡下人太实在,实际上是恋上沈霞早有预谋。有人看见说,他在望海河岸边钓鱼是假,在那里等沈霞从田里干活儿回来是真。有一次,他在河边拽着沈霞的手就不松开了,泪眼婆娑,哭得是鼻涕一把泪一把,死乞白赖地纠缠了一个多小时向她求婚,还把渔具扔进河里跪在地上表白自己的决绝态度。沈霞呢,一辈子过得紧紧巴巴,辛苦劳累了大半生,死了两个丈夫。图的是他吃穿不愁一年数万元的退休金,将来还能去宋城享清福过上城里人生活。不用抱柴火打水做饭,开关一打开,燃气就呼呼烧起来,上厕所都不用到外面,蹲在屋子里就全都解决了。那多好,还是城里舒服啊。两人在河边黏黏糊糊亲了嘴,像经年不见的老情人唠起个没完没了,早晚不等,两人终有一天要搭伙住在一起。

  这是张春祥贪恋沈霞的另一个版本。

  我要嫁给张春祥吗?张春祥是我的归宿吗?沈霞自己也说不清楚,像望海河雾糟糟的早晨,混沌一片。但她知道张春祥对她已觊觎许久,她的丈夫活着的时候,他有事没事总爱往她家串门闲聊,临走,总会以一种特别的眼神看上她一眼。当时她心里就认定张春祥心怀不轨,随后警告丈夫少跟这个人来往。她的丈夫实惠心眼,哪知道这码事,时常还把这个人找来闲扯一阵子,有时两个人还喝上几盅论起哥们儿。

  张春祥不知道沈霞在公园,更不知道她在湖边观赏钓鱼,但他知道沈霞在宋城打零工。

  纯属巧合,沈霞也没想到会在公园里碰到张春祥,她默默地看了一眼张春祥宽厚的背影,心里忽然担心起来,这人可千万别到早餐店找她。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沈霞腰间扎个花格围巾,坐在早餐店的门口择菜。一个隐在一棵柳树后面的影子扎进来,沈霞感到特别眼熟,她下意识地站起身,又回过头看看身边是否有早餐店的人,一丝惊觉让她心里怦怦地乱跳,紧张得忙向门边退去。刚转身,一个声音忽地飘过来,她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张春祥果真来这里寻她,线人是朱黄毛。

  张春祥从宋城回来后知道沈霞不在界庄,就直奔朱黄毛那里,打听沈霞的消息。

  你不就是想知道沈霞这个美人去哪儿了吗?我是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乡,这事包在你大妹子身上了,保证一天后就让你知道准信。你这身体条件生活条件,满咱们界庄打灯笼都找不着,就是宋城能有几个像你这样的人,她有啥不动心的?放在我身上早都抱着行李卷与你一起睡上了。我估计沈霞这娘们儿是瞎子蹲在深井里——找背风的地方去了。没事,别抽筋扒骨地不开心,忙啥呀,她早晚还不是你床上的美人?

  朱黄毛拍拍张春祥的肩膀,又擂了一下自己的胸脯,打着保票说道。

  朱黄毛早已经知道沈霞的去向,故意吊着张春祥的胃口。

  张春祥听出了门道,喜出望外,急忙把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二百块钱,“啪”地一声拍在朱黄毛的土炕上,按了数秒钟,两眼盯着朱黄毛的疙瘩脸,黄毛大妹子不愧界庄人中豪杰,爽快!让人佩服,我姓张的不会亏待你,今天这是小意思,改日重谢!

  朱黄毛说,哪能这么扯,这多不好意思,快收起来,我朱黄毛是见钱眼开的人吗?这要是传出去我还有脸在界庄待下去?

  张春祥说,别嫌少就行!随后慢慢撤回手。

  朱黄毛说,那得看你给多少,一毛两毛打发小孩似的那肯定得嫌少,再说了,大款还能在乎这点儿小钱儿,拔根汗毛都比我腰粗,给二百块还差不多,给两千块兜里也能揣下。

  张春祥说,不忙,不忙,好饭不怕晚。

  张春祥匆忙离开。

  张春祥走远后回头恶骂了一句:老串种,就当我打麻将给人点炮了。

  张春祥刚刚从宋城返回来,坐上线车又直奔宋城,下车着急火燎赶往早餐店。

  朱黄毛轻蔑地瞭了一眼远去的张春祥。

  朱黄毛捏着二百块钱,晃着脑袋,暗笑。

  朱黄毛啧啧了数声,对着镜子照了照,自语道,操,这叫你会点灯,我会拔蜡,猪向前拱,鸡向后刨,各有各的道行。不让“张老保”这老家伙出点血谁出血,若是田大草,把他卖了可能也值不上二百块,还嫌碍事呢。他娘的,我朱黄毛也不是一般人,坐在家里也有人给我送礼开工资。

  沈霞,我知道你在这里,你怎么能到这个地方打工干脏活儿?这活儿是你干的吗,都多大岁数了,还像小媳妇呢?走吧,跟我离开这里。

  沈霞一点儿一点儿分辨着飘过来的每一句话,没有回头正视戴着鸭舌帽的张春祥,一直背对着他,僵硬地站在那里。

  沈霞说,我怎么就不能打工?我们这些人不打工谁打工?不像你有劳保,我连低保还没有呢。宋城多好啊,吃住都有地方,还能挣点儿零花钱,到老了去敬老院有人侍候。

  张春祥“扑哧”一声笑了,谁老了去那个地方,还是跟我走吧,我们可以……我们可以生活得更好,因为……因为我爱你!

  沈霞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心里过电一般酥麻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怎么这么近乎?真肉麻,不是我们,是你自己,你自己,懂吗?

  张春祥说,沈霞,别管他人怎么说了,你要为自己考虑,是自己,不是别人。

  沈霞说,我考虑过,你最好还是少到这个地方找我,我担心店里的人骂我老不正经,让人耻笑。现在界庄人早都传你对我有意了,那话听起来就更刺耳了,你还嫌人家说得不够吗?

  张春祥说,你找我有什么不正经,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我们又没有偷鸡摸狗,又没有扯仨拽俩,我都不怕,你又怕什么?

  沈霞说,改天再说,你赶紧走开。不然,我要喊人把你推走了,怎么磨磨叽叽没头了。

  沈霞的话像刀片哗哗地剁下来。

  沈霞解下腰间的围巾,专注地扑打了几下,又向后扬了一下,转身准备离开。

  沈霞一脚踏进门里一脚站在门外,刚要进到屋子里,忽然,张春祥像鸟儿受伤般尖利的声音滚了出来,险些将她打了一个趔趄。

  你田大草算哪根鸟屌,跟我较劲,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猴头鬼脸,惹急了,我能把你按在宋城回不去界庄!

  沈霞忽地转身,看见田大草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背心,肩上搭着一件黑色小衫,正站在一棵柳树下望着她,汗绺子从脸上淌下来。

  田大草嘟囔着说,我……我是路过……张春祥,你怎么骂人?

  张春祥说,是路过吗?不是特意来的吗?你算哪根垄上的稗草,敢上宋城来,真不知天高地厚。

  张春祥瞪着眼睛冲着田大草一通狂飙,不依不饶。

  店里不少人跑出来看热闹,街上的行人也不解地驻足看着一个老男人喷着唾沫星子在骂人,大有要动手死磕一决雌雄的架势。

  只是沈霞脸一阵红一阵白地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好在张春祥没有提到她的名字。

  老古吧嗒了一下嘴,看出了门道,急忙横在二人中间,那话酸溜溜地泼了出去,对着张春祥一通奚落。

  干吗啊,要吵到街上吵去,有问题你们两个人解决,这是饭店门口,别影响了我们做生意,把顾客吵走了咋办?挣不着钱你给我们买单啊?

  说完,老古一使眼色,假意招呼沈霞干活儿,把她带进屋里,算是为她解了围。

  田大草从肩上抓下短袖黑布小衫,团在手上,小跑着离开。

  张春祥摘下鸭舌帽,朝着田大草的背影摇了数下,跺脚,你浑身不值四两油钱的葫芦样儿,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张春祥一顿臭骂送走田大草,回过头来狠劲剜了一眼老古,吐了一口唾沫,操,哪有你多嘴多舌。背着手,气哼哼地离开。

  沈霞忽感一阵眩晕,像两个男人东一下西一下地撕扯她的心。

  三 明争与暗斗

  一个月后发生的一件让人痛惜的事,让沈霞改变了主意。

  一天上午,老古从早餐店出来,她要给老伴买一条腰带,老伴要过生日了,她答应送他一样礼物。

  临近中午又热起来,气温足有零上三十度。老古沿着一条巷路一边走一边擦汗。

  巷路不算太宽,行人不多,但绝不冷清。老古刚站下来想歇息一下,侧面的一个胡同里突然走出两个女人,手里拿着宣传单,声称是房地产公司的职工,在搞宣传。

  两名女人几乎同时说,大娘,我们小区刚刚竣工,房子特便宜,宣传单上有图样,买一套房吧,好养老,我们小区保安全天候二十四小时工作,保证住户安全,物业也好,管保水电暖没有故障。

  老古看了看两个女人,我不买房,我家有房,我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你们给我宣传单也是白费,还浪费。

  两个女人几乎又是同时说,大娘,没关系,我们这么大房地产公司不差这几毛钱。你不看可以给家里人看,给邻居看,他们可以参考买房啊。

  老古说,那我就拿两份,谢谢你们的好意。

  老古把宣传单接到手上,还没放入包里,两名女士热情地说,这太阳也忒毒了,看把大娘热的,大娘你擦擦汗。

  一个女人掏出手绢殷勤地给老古擦汗。

  老古说,哎,两个姑娘真好,心眼好使,肯定能把楼卖出去。

  女人说,我们做这点儿事情不算什么,大娘,您也买一套房吧?

  老古说,我会买楼。

  一个女人说,你家有多少钱啊?买楼需要二十万呢。您把钱送到公园吧,那里人会帮你。

  老古说,行,我把钱送到公园,我有二十万。

  老古家就在宋城,她是闲不住来饭店打工的,手头有些积蓄。

  一个女人说,那好吧,下午你一定要把钱送到公园,要二十万,否则晚了买不到房了。

  两个女人不紧不慢地走了,消失在胡同里。

  老古站在那里,感觉有些恍惚,稳了稳心神,急忙向家里走去。

  老古回家把存折揣在兜里,到建行把钱取出来,还差五万,她想起该给在客运站工作的儿子打个电话。

  儿子问她要五万块钱干啥。

  老古说,儿子你就别问了,我要是你妈,你就把钱给我送来,我在广场等你。

  儿子不敢多问,凑齐五万块钱到广场给了老古。

  老古揣着二十万块钱来到了公园,两名发宣传单的女士乐呵呵地把钱接了过去。

  老古说,我要房子。

  女人说,一会儿付款就给您房子了。

  老古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两个女人钻进一个屋子里再也没有出来。

  老古站在那里等了两个多小时,她才意识到上当受骗了。到屋子里去找,早已不见踪影了,浑身出来一身冷汗。

  老古突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哭出了声。

  她恍恍惚惚地回到早餐店,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沈霞。

  沈霞劝慰老古说,老古你别哭,你是上当受骗了,钱被骗走了还能挣,你千万要想得开。

  老古说你帮我把在早餐店打工的工资要出来,交给我儿子。

  沈霞听出了不同味道,急忙说,老古,这没问题,咱们两个一起去要,老板能给,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老古说,我要回家一趟。

  沈霞说,你快去快回,我与你一起找老板。老古离开早餐店再也没有回来。

  老古失踪了。

  老古的亲属满宋城找老古,沈霞也加入了找老古的行列。

  十天后,老古在郊区的一个杨树林里被找到了,自缢身亡的老古死时很痛苦。

  后来,公安局的人说,老古是被人用麻醉药弄迷糊了,失去了警惕性,拿出了钱。这种麻醉药挺邪,能主导人的意识,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老古的工资钱,遇到了麻烦,早餐店老板想不给。

  沈霞说,这钱你得给,那是人家的血汗钱,不能归你所有。

  老板说,钱我已经付给她了,不信你去问问。

  沈霞说,她死前就告诉我要支出工资钱,你啥时给了?她人都死了,我怎么问她,你是啥意思?

  老板说,我没啥意思,反正我给她开工资了。

  沈霞说,做人不能这样,你不能与一个死人计较,多不仗义啊。

  老板说,反正我给了。

  沈霞说,你要是个爷们儿,你就把钱给了。

  老板说,这钱我给她了,不信你可以问她。

  沈霞说,做事得凭良心吧。

  老板不高兴了,良心值几个钱?我把钱给她了,你别再烦我,难道你想走人?

  沈霞开始犹疑了,万一老板真给了呢?她无计可施了,但老古说过工资还没给。

  沈霞一下子感到无助起来,一连好几天心里难过。

  她想起了张春祥,但念头马上又打断了,随后,打断的念头又来了,我该找找张春祥。

  沈霞托界庄人问到张春祥的手机号,第一次主动给张春祥打了电话,张老保你在宋城还是在界庄,能不能来早餐店一趟?

  张春祥喜出望外,心里热乎,我在宋城,就在宋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就是你的守护神。

  沈霞说,别整那些没用的闲嗑,谁用你守护了?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张春祥立马赶到早餐店。

  沈霞说,张老保,你来了看能不能帮忙?

  张春祥说,你的忙我必须帮,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沈霞说,别净挑好听的说,整正经的,没工夫跟你闲聊。我朋友老古工资钱要不出来。

  张春祥说,你的事我管,别人的事我管不了,不沾亲带故的,我没那心情,况且那个老古挺不是东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损我。

  沈霞说,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和老古是姐们儿。这里我没熟人,要不然我非得找你啊?你能不能帮忙吧,我要痛快话。

  张春祥说,你们铁到这种程度?必须管吗?

  沈霞瞪了一眼,废话!这还用说吗?不帮忙赶紧走人,我非得求你啊?

  张春祥立马涎着脸说,我管了又能怎样?

  沈霞说,那要看你的表现。

  张春祥说,好说,好说,没问题,三天后搞定。

  沈霞说,有能耐你就使吧,把大骂田大草的那股劲儿用上。

  张春祥说,这是小菜,都不够喝一壶的,哪用劳费那么大的精神。

  三天后,张春祥果真把三千块钱交到沈霞的手上。

  沈霞说,这钱我要给老古的儿子,我不能惊动他,我怕这孩子找老板惹祸毁了自己。

  张春祥嘴一撇,你不怕我与人干起来,你不担心我?

  沈霞说,你多大岁数了,这点儿分寸把握不住?当了那么多年官儿,这事解决不了吗?这不打不闹不也要出来了吗?

  张春祥苦笑。

  不知张春祥怎样动用了关系,还是自己掏腰包顶上,无从知道了。这件事情过后,沈霞对张春祥有了新的看法,接受了张春祥第一次邀请。

  狗戴犄角,还整了个“洋”式儿。张春祥约会在一家咖啡西餐厅。这家咖啡西餐厅门面不大,却是宋城名气颇大的高档消费场所,普通的市民很少涉足。

  张春祥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灯光下闪着油腻湿滑的光泽。

  有人推门进来。

  张春祥说,哟,来啦,我说嘛,我张春祥没有请不到的人。

  张春祥放下手机连忙站起身,上前做个搂抱的姿势。

  沈霞下意识躲闪了一下,老了,有点儿不要脸,不对,是年轻时就不要脸。

  沈霞一身素雅的装扮站在他面前,这显得她更具风韵,完全不似近六十岁的人。

  沈霞抿着嘴笑,灯光把她俏丽的影子放大到乳白色的墙壁上。

  沈霞环视着室内的环境,目光里流露出惶惑与陌生。

  不错,她活这么大岁数头次来到这么高档的消费场所。

  张春祥说,我哪儿不要脸了?不偷不抢不嫖不赌,界庄第一正人君子非我张春祥莫属。

  张春祥拍了一下脑门儿。

  沈霞说,有点儿脸大不害臊,忘了你老婆拎着汽油瓶要放火,有人绕着粮囤没命地跑……

  张春祥没退休前是一家粮库的主任。

  张春祥嘻了一声,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是要给粮库弄把火点个灯笼,省得工人黑灯瞎火走黑道摔倒喽。

  沈霞说,真丢人,别瞎掰。说吧,你找我啥事?早餐店晚上快关门了,一会儿就回不去了。

  张春祥说,沈霞,我张春祥明人不说空话,不兜弯子不绕圈子,喜欢快刀斩乱麻,嘁哩喀喳,你我都是孤家寡人,守着那个冷被窝天天抱着空枕头有啥意思,不如咱俩结婚生活下半辈子。你也知道我早都爱上你了。再说了,我张春祥绝非等闲之辈,看看我的家产就足够我们生活两辈子了。

  沈霞说,你抱着空枕头没意思,我有意思。你有多少钱跟我没有关系。我都喝了两家井水了,不想再喝第三家了,要喝就喝田大草这样人家的水,穷但踏实。嫁给他,端茶送水的,还不拿我像个姑奶奶似的伺候?你是大款,何不找个年轻像样的小媳妇或者大姑娘,那多气派,也有咬头。我这个快要进土的人了,早都皮松肉泄没筋道了。

  沈霞话里的刺死邦邦的硬。

  张春祥一咧嘴,嫁给田大草?你没发神经吧?还不饿死?你有个头疼脑热谁管你?他有钱吗?还不把你晾在那里自己品小酒。

  沈霞说,你有钱你能给我啥?说吧,我要痛快话,我要嫁给你,整个界庄的人还不得说我是奔着你的钱财去的?到时候我分文捞不到,你说我图你个啥吧?还不得让这帮人笑话死我?老了老了看走了眼,找了一个把钱当爹的老棺材瓤子。

  张春祥又坐下来,沈霞双眼虎彪彪地盯着他,等着他回话。

  张春祥说,我的钱你把着还不行吗?沈霞,我爱你,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霞一摆手,得了,好牙碜,好肉麻,我还真不知道你爱我,帮我一个忙就是爱我了?别忽悠我,少哄我开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假如有将来,你不会逼着我也拎着汽油瓶到处找你吧?

  张春祥见沈霞心态松动,喜出望外,眼放亮光,猛地抓起沈霞的手捧在手上,像母牛舔着刚下的牛犊,吧叽吧叽左一下右一下狂热地亲了起来。

  沈霞气急地甩了一下手,嗔怪道,干吗呀,疯了?别给脸不要脸,得寸进尺。张春祥浑身燥热,嬉皮笑脸不断地搓着手,脸上绽开孩子般幸福的笑容,胖脸在灯光的照射下灿若望海河边的打碗花。

  他抓起桌上的一瓶啤酒,“咯嘣”一下用牙咬开瓶盖,嘴对嘴,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下去了。

  秋天的界庄掩映在望海河一片白绒绒的苇花制造的情调里。

  艳阳高悬,沈霞手里握着飞镰坐在一捆刚刚撂倒的稻草上,她的心情依然弥漫在西餐厅的情境里,像重温一场落英缤纷的梦境。她回味着与张春祥说过的每一句话,品咂着张春祥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个动作,从一些细节中咀嚼着张春祥的心态是否对她足够真诚。好友老古死后张春祥帮她处理了工资一事,才坚定了她接受张春祥的主张。

  这次,她是向早餐店老板请假回来秋收的,还有一个人与她一起回到了界庄。张春祥雇了一辆轿车并带回了渔具,说是要到望海河钓鱼给沈霞改善伙食。一听这话,沈霞就笑了,说你这个人太小抠了,你要钓不着鱼我还吃不到了呢,让我吃鱼你自己掏钱买呀!给我买肥肥的满肚子都是鱼子的大鲤鱼,我干活儿也会添一把力气。张春祥的老脸就放光地说,我要你见见我钓鱼的本事,吃着我钓来的望海河的鱼,你就会干起活儿满身力气,抓紧拾掇完了,好去宋城跟我一起拍结婚照。我还要风光地举行一个婚礼,让你做一回美丽的新娘。

  张春祥果真天天坐在望海河岸边优哉游哉地钓鱼,一看到鱼油撑破肚皮的大鱼被钓竿甩上岸,他白白的肥脸就乐开了花。不过,他的悠闲与界庄人的秋忙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界庄人羡慕得不得了。看看人家吃着皇粮有养老金的人就是不一样,活得真他妈滋润。还有的人说,这个老家伙显摆什么?让人见了心烦,里里外外不舒服,相当讨厌。他对沈霞好就帮她秋收往回抢庄稼啊,怎么还钓上鱼了?真他妈的能摆谱,沈霞若是真的跟这个人在一起生活,还不得像现在这个样子,一天到晚没个闲着的时候,那哪是享福去了,还不等同于去他那里做了一个保姆。

  不过,第二天,当沈霞再次来到田里的时候,她发现田里的稻子全部都收割完了。一捆捆整齐地码放在那里,像一个人躺倒在田里放松地歇息。她站在田里转着圈地猜想,看看成捆的稻草,再看看远处的界庄,迷惑着,感动着,思虑着,摸摸脑门儿,拍拍胸脯,大悟似的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顿时,心里有了一股暖流在涌动,接着又漾出一缕酸涩。

  几天后,沈霞收庄稼马上就要进入尾声了,又有一件怪事发牛,传遍了界庄也传到了沈霞的耳朵里。

  张春祥与沈霞从宋城回到界庄的第十天晚上,月亮还没有出来,整个界庄漆黑一片。张春祥拾掇完渔具刚刚躺下,就听到外面像饿狗挠门一样的声音。他忽地坐起身,穿上衣服,悄悄把门闩打开,拎着一根木棍就出去了。寻找了半天,除了远处有几株叶子还没有落尽的杏树的暗影外,什么也没有发现,周围黑黢黢雾蒙蒙地看不清任何东西。他索性回到屋里把木棍倚放在墙角,打算继续睡觉,刚刚沾上床铺,挠门的声音“咔咔”地再次响起。他迅速抓起木棍出门寻找,依然一无所获。回到屋内,张春祥悄悄地把门关严,关掉电灯,来到窗前向外不错眼珠地观望,挠门声不见了,外面影影绰绰地能看清近处的院墙和树木。没有月亮的晚上,夜像坠入沉寂的暗井里。时间一秒一秒地滑落,半个小时后,外面毫无动静,大腿已经站麻、眼睛望酸了的张春祥开始骂上了,操他娘的,有种你就露面和我单挑,怕你就不是娘养的,不想让老子在界庄住,我偏住在这里,宋城好我就是不去,看你能把老子怎样?由于紧张加上时间长,张春祥有点儿乏困了,嘟嘟囔囔上床和衣而眠。不知什么时候,巨大的窗玻璃爆碎声响起,把他从梦中猛然惊醒。他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爬起来,摸黑打开电灯,发现窗玻璃的碎片满地都是,闪烁着白惨惨刺眼的亮光。墙角处一个拳头般大的石头静静地蹲伏在那里,黑乎乎的像个饿晕了的呆鸟。他急切地穿上衣服,抓起那根木棍向外面就走,在院墙的一个拐角处,发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向远处跑去。他拼命地追了过去,却不想,心跳得不行,像要呕吐出来一般。他慢慢地一步一挪地回到屋内,倚靠住墙壁,恨得牙根麻酥酥地痒痒。

  窗玻璃被砸这一事件发生的第二天,田大草正在田里弯腰撅腚地收稻子,一辆轿车在他近旁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三个男子。

  有一个一脸横肉留着板寸的男子走近田大草。

  “板寸”问,你是田大草?

  田大草一愣,我是田大草,你们找我?

  “板寸”说,你田大草有几颗牙?

  田大草说,你问这个干啥?

  “板寸”立刻瞪起眼睛,我问你有几颗牙?

  田大草说,谁都有牙,不知道有几颗。

  “板寸”说,不知道自己有几颗牙你还装啥牛×啊?

  田大草说,我没装牛逼,我是个土包子,有啥装的。

  “板寸”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田大草说,我不知道。

  “板寸”说,我是你祖宗。

  田大草说,我祖宗都死没了,你不能骂人,我不认识你,更没得罪你。

  “板寸”说,你得不得罪我,我都是你祖宗。

  田大草说,你骂人不对,你为什么骂人?

  “板寸”说,我是你祖宗嘛,那我就得骂你。

  田大草脸气得煞白,我还干活呢,你走开吧!

  “板寸”说,你他妈还干啥活儿呀,你这个龟孙子。

  话说完,另两个男子从田大草后面上来,把田大草手上的镰刀抢下来,扔向远处。镰刀打了两个圈圈后,埋进草丛里。

  “板寸”说,你知道我今天来干啥吗?

  田大草说,不知道。

  “板寸”对着另外两个人说,让他知道啥是祖宗,再敢砸窗户就把他塞上当玻璃。

  一个男子拽过田大草的衣领子,你他妈这么牛×?谁家窗户都砸?

  一拳打在田大草的脸上。

  田大草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田大草的脑袋“嗡”的一下,像有一群蚊蝇从脑中飞出。脸麻酥了一下,过电一般。两眼金星乱蹿,像无数个萤火虫在眼前起哄。

  “板寸”朝着田大草的腹部猛踹一脚,我让你知道界庄谁最不好惹。

  三人拳打脚踢,田大草鼻青脸肿,门牙掉了一颗,满口是血,倒在地上。等周围的人握着镰刀赶来解围,几个人钻进轿车打起一股烟尘赶紧溜了。

  田大草被打后的第二天上午,朱黄毛穿着拖鞋,啪嗒啪嗒进了张春祥的院子。

  张春祥正坐在窗前晒太阳,眼睛眯着,神情怡然自得,看见朱黄毛,身子微欠了一下。

  朱黄毛说,呦,张老保,窗玻璃安上了?

  张春祥说,我能安不上吗?有人敢砸我的玻璃,我有啥不能安上的?他能砸,我就能安。

  朱黄毛说,张老保啥时成了上套的猴子由人耍了?

  张春祥说,你有事?

  朱黄毛说,我没事,就是想看看大款,乡里乡邻的,绝不能视而不见。

  张春祥说,耍我的人还在他娘肚子里转筋呢。

  朱黄毛说,气人,我都替你抱不平。啧啧!啧啧!这是哪个小人干的?有啥事当面整啊,有种单挑,怎么还使上阴招对付上老天巴地的大款了?太不地道了。可以肯定,这人没啥水平,真没水平,但话说回来,一定是屎壳郎子倒推粪球——愤愤不平。

  张春祥听着刺耳,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觑着朱黄毛,你有事吗?别没事闲扯,没屁搅和嗓子。我咋了,有人要“愤愤不平”?你来我这里是不是想探听消息?我没事,整天小酒盅捏着,活得挺自在,有人不希望我在界庄,这回宋城我他妈的一天也不去了。就住在界庄,天天钓鱼给沈霞送,我还嘴对嘴喂她呢,管得着吗!

  张春祥脸上挂上一层冷水,想给朱黄毛一个冷屁股。

  朱黄毛说,咋了?张老保,我又没砸你家窗户,又没抢你心上人,又不欠你短你,怎么癞蛤蟆混在青蛙队里——不辨真假人了,冲我来了!

  张春祥说,你怎么越说越离谱,去去去,没事赶紧走人!

  朱黄毛说,我可警告你张老保,别看你是大款,我不求你不借你,你少跟我装横,怎么像撵狗一样撵我?还恩将仇报了呢?用到我的时候像个孙子磕头作揖点头哈腰,不用我了怎么还摆谱装上爷爷了!别半夜偷柿子净挑软的捏,谁挠你家门谁砸你家窗户找谁去!装啥牛×,耍啥威风啊?我朱黄毛不是土坷垃,想踢一脚就踢一脚。

  朱黄毛不高兴了,疙瘩脸呱嗒一下子就撂下来。

  张春祥心一拧,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张春祥说,黄毛大妹子保媒拉纤可是有两下子,你的好意我领了,不过,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多心。

  朱黄毛说,呵,这还差不多,别好心赚个驴肝肺。

  张春祥说,我张某哪是那种人?

  朱黄毛说,那可没准儿,人心隔肚皮,你是不是那种人你自己知道,界庄人也知道。今天你得给钱,上次给你报信这笔账没算利索,还差不少呢,至少五百块。

  张春祥不高兴了,不给你二百块了吗?怎么还没够了?

  朱黄毛说,操,啥时给了,有证人吗?谁看见给了?是哪个王八犊子许诺要重谢我?都快把沈霞睡了,还不兑现,是人干的事吗?

  朱黄毛突然瞪起眼睛,阴阴地露出凶光,将右臂伸向张春祥,大理石般冰凉的手直抵他的前胸,在空中一动不动平伸着。

  张春祥把她的手扳向一边,又甩了一下,你啥时成无赖了?恬不知耻,想钱想疯了?

  一句话,把朱黄毛说炸了,操,张老保,谁恬不知耻?整个界庄还没有一个人对我说三道四,你一个老头子欺负一个女人,你大款就牛×?你再说一遍我让你跪着给我磕头道歉,信不信?刚才你摸我的手了,还拍我的裤裆了,你想非礼我,对我想入非非,今天不给钱我就喊人了。告你强奸,让你在小号里蹲上两年!

  张春祥脸上死灰一般,汗水淌了下来,一时划不过魂儿来,怎么朱黄毛今天这么凶巴巴的?活像一条喂乳的母狼。

  朱黄毛眼睛死盯着张春祥,一缕寒光像砧板上的菜刀,一片一片地切着张春祥的胖脸。

  张春祥从裤兜里掏出五百块钱,笑眯眯地递给朱黄毛。

  朱黄毛说,张老保,我有句良言,你是界庄人,别勾引外鬼对家乡人下死手,这么缺德带拐弯的事最好别干。

  张春祥一怔,我哪是那种人,别听他们瞎说。

  朱黄毛说:不是吗?

  肥猪躲不过屠夫手。

  朱黄毛揣着五百块钱,转身离开,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张春祥一眼,嘴角拧出一丝冷笑。

  朱黄毛下午啪嗒啪嗒又踅进田大草的房舍,进门就喊田大草,甩出一百块钱给了田大草。田大草摸了一下紫一块青一块的老脸,捏着那张百元大钞,甩了一把鼻涕,接着又擤了一把,黄毛大妹子比男人都强,真有两下子,不然,这一百块钱的医药费,还不像雪花落进深井里,连个影子都不会有,算是白挨打了。

  朱黄毛躲闪着,干啥呢?操,别把鼻涕甩我一身,瞧你那窝囊样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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