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当(三题)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暗算,较量
  • 发布时间:2014-09-27 13:50

  康德七年阴历八月初八,富锦县城最大的当铺“鸿兴茂”挂幌开业了。

  “鸿兴茂”当铺坐北面南,共有五间,青砖砌墙,上覆黑瓦,高脊,宽檐,十分敞亮显赫。进店需拾三级台阶,迎面是两扇三寸厚紫檀色漆木门,铺外墙上除了一个大大的“当”字以外,在门楣的上方还悬挂一匾,上书“鸿兴茂”三个黑色大字,外门两侧的旗杆上还悬挂两串下系红布飘带的络线,离老远就能看见。同行业都觉得那两串络线幌新颖别致,称之为“双幌鸿兴茂”。

  “双幌鸿兴茂”掌柜的姓很少见,姓战,名连海,山东人氏。说起来,这个战连海也是一个穷苦人出身。十五岁那年,他独自一个人离开山东老家,一路北上,穿过山海关,闯关东来到富锦,开始在一家当铺里当小伙计。战连海遇事喜欢暗自琢磨,在当铺里当了十几年小伙计,也琢磨透了这个行业的经营套路;攒下一点钱财,先开了家小当铺;经营几年以后,在富锦县城最好地段盖起了五间青砖黑瓦房,“鸿兴茂”当铺终于挂幌开张了。

  在当时,富锦已是拥有上万人口的大镇,方圆百十余里,上有大徕,下有同江,隔江相望还有绥滨镇,真可谓一江通三衢。而富锦又是“三衢”的中心,很是繁华热闹。仅仅在这条街上,已经开了八家当铺,“鸿兴茂”是第九家,当地百姓都管这条街叫当铺一条街。当铺一条街还有一个别名,谓“二鬼把门”。

  其实,管这条街叫“二鬼把门”绝无歧义,在“鸿兴茂”的对面还有一家当铺,叫“聚三源”。两家当铺一南一北扼守住街口,故戏称为“二鬼把门”。

  “聚三源”的掌柜姓陆,名子祥,河北人氏。别看两家当铺相距不远,只隔一条狭窄的马路,可两家掌柜的脾气秉性却大不一样。战连海为人忠厚老实,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懦弱,一直信奉“和气生财”的信条;而陆掌柜为人则比较精明强悍,吃亏的事一点儿不做。

  开当铺要识货,尤其像金银珠宝等这些值钱的东西,稍不留意则可能看走了眼,把黄铜当成了金子,一大把钞票全打了水漂。除此以外,更得识人。开当铺每天都和人打交道,啥样的人都有,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到当铺里来当东西的不仅有穷人,那些没落的大户子弟也经常到当铺来典当一些东西,以度过难捱时日。此外还有些地痞街流子,到荒郊野外掘坟盗墓,从死人身上扒下来几件衣服,或不知从哪儿淘换点破铜烂铁也送到当铺,趁机讹几个钱花。

  从坟里挖出来的东西也称为冥物,是开当铺的大忌,决不能典当。站柜台的伙计必须学会看人办事,不说见人说人话,遇鬼唠鬼嗑,也得应付个八九不离十。稍微出点差错,则可能被人讹上,轻则被人家砸了铺子,重则会惹上扯不完的官司,最后弄得倾家荡产,连当铺都开不成了。

  这天,战连海站在柜台里,看着几个伙计在招呼顾客,只见一位年近六旬的老汉挎了个大包袱从外面走进来。战掌柜认识这个人,姓汪,街上人都称他“汪老汉”,是他家当铺附近的一个老街坊。只见汪老汉来到柜台前,把挎在肩膀上的包袱往柜台上一放,张口道:“当十块大洋。”

  汪老汉经常出入各家当铺,当铺里的伙计都认识他。一个伙计上前解开包袱,见里面只包了几件半新不旧的棉袍、棉裤,没一样值钱的东西,顶多也就当三四块大洋,可他却张口要十块,不高兴地把包袱朝柜台外一推,说:“不当。”

  汪老汉大号汪财,爹给他起这么个名字,本想让他继承祖业后,能帮家里“旺财”。这个汪财是八条垄上的一根萝卜缨子——独苗一棵,从小娇生惯养,书不好好读,活也不会干,等他爹娘死后,家里就他一个人说了算,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无所不沾。尽管他爹留下了殷实家境,也架不住他这么祸害,几年的工夫,已经把家里的钱财全糟害光了,东西也典当个差不多了。幸亏爹娘活着时帮他说上了媳妇,否则这辈子只能打光棍了。尽管汪老汉有一个儿子,可那个孩子也是竖草不拈、横草不过的主儿,什么谋生的法子都没有。眼看着快要过冬了,他家里已经断顿揭不开锅了。没法子,汪老汉只能对付一天算一天,先吃几顿饱饭再说,于是把家里仅有的几件棉衣全拿来典当,而且还要死当,不打算再往回赎了。

  来“鸿兴茂”当铺以前,汪老汉已经过去街对面的“聚三源”当铺,可人家连五块大洋都不当,他刚和那里的伙计争了几句,想多当两块大洋,只见那个陆掌柜使了一个眼色,随后从柜台里面闪出来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一边一个把他架到当铺外,丢在街上。汪老汉刚刚在“聚三源”当铺受了一肚子窝囊气,这会儿又听“鸿兴茂”的伙计也说不当,立刻瞪圆了眼睛,高声叫道:“你到底当还是不当?”

  那个伙计见汪老汉瞪着一对牛眼睛,也来气了,一口咬定:“不当!”

  汪老汉穷横惯了,骂骂咧咧地凑上前来,一把抓住那个伙计的脖领子,想要动手。见势不好,战连海赶紧迎了过去,让那个伙计把东西收下,并且还给了他八块大洋,好歹算是把汪老汉打发走了。

  见汪老汉气呼呼地离开了当铺,那个伙计在一旁发牢骚说:“这么堆破烂,当了八块大洋,岂不是冤大头嘛!”

  听了那个伙计的牢骚话,战连海只是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不过,他打心眼里很感激那个伙计。虽然他发了几句牢骚,似乎对掌柜的有点不满,实际上是把当铺里的事当成了自己家的事了。要是那个伙计也像他这个掌柜的一样乱糟蹋钱,什么破烂东西都收,反而让他不放心了。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一晃之间,眼瞅着快到年跟前了,时常能听见孩子们燃放爆竹的声音。这天,战掌柜正在里间屋子里盘账,噼里啪啦地拨打一会儿算盘,随后拈起毛笔在记账簿上写下一笔。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赶紧放下笔走了出去,一看又是那个汪老汉和一个伙计在争吵。

  战连海不觉皱了皱眉头,赶紧迎上前去,先把当铺里的伙计吆喝住,随后换了一副笑脸对汪老汉说:“老大哥,有什么事,您对我说。”

  那个汪老汉似乎并没有听见战掌柜的话,仍旧板着一副铁青的面孔靠在柜台旁,气呼呼地瞪着一双斗鸡眼,狠狠地盯着刚才和自己吵架的那个伙计,一句话也不说。挨了吆喝的伙计感觉有点委屈,赶紧把战连海拉到一旁,小声地说:“掌柜的,这个汪老头蛮不讲理。前些日子,他死当了一些衣服,今天又说快要过年了,一定要把那些衣服拿回去,还不肯付典当费。我刚想要和他解释解释,他就破口大骂起来,你说这件事能怪我吗?”

  其实不用伙计做任何解释,战连海已经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见他微微地点了点头,随后打发那个伙计去招呼别的客人,自己则留在汪老汉的跟前,请他到大厅的桌边坐下,好言相劝道:“老大哥,我已经知道了您的来意。谁家过年还不包顿饺子,不穿件像点样的衣服呢?这不过是小事一桩,那个伙计不懂事,您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说罢,也不等汪老汉开口说话,便吩咐另外一个伙计查账,接着从汪老汉典当的衣服里找出来几件递给他说:“这件棉袍和棉裤都是过冬少不了的,还有这几件衣服,孩子也得穿。你先把这几件衣服拿回去,其余几件暂时穿不着的,先放在这儿,等您什么时候用了,再过来拿。”

  听了战连海的话,汪老汉似乎一点都不领情,拿起了几件衣服,连个招呼都没打,匆匆地朝大门走去。见汪老汉就这么离开,店里的伙计都有点愤愤不平了,想上去把他拽回来,好好评评理。可他们发现战连海似乎对此并不介意,还满脸堆笑地把汪老汉拱手送到大门外,哪个还敢站出来挑头说事呢?

  送走了汪老汉,战连海回到里间桌前,继续拨打着算盘记账。他还没记上几笔,只见一个伙计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连声叫道:“不好了,可不好啦!掌柜的,街上风传,说那个汪老头突然死在‘聚三源’当铺里了。”

  “别胡说八道,他刚从咱们这儿出去,哪能死在‘聚三源’呢?”战连海连头都没抬,继续拨打他的算盘珠子。可他怎能料到,伙计刚才说的都是实情。汪老头离开了“鸿兴茂”,接着又去了“聚三源”当铺,到屋里没说上两句话,一头栽在地上抽搐起来,很快咽了气。

  见当铺里死了人,“聚三源”里的几个伙计都傻了、苶了。别看他们敢把一个大活人架到门外,丢在大街上,人真的死在了店里,个个都没辙了,哪个敢把一具死尸从店里抬出去,扔到大街上呀?

  毕竟是人命关天呀!

  陆掌柜自恃有钱,刚想让当铺里的伙计把汪老汉的尸首抬出去。还没等那些伙计动手抬人,汪老汉的儿子亲戚也接到了信儿,从外面闯进来。那些人个个也都不是善良之辈,见汪老汉真的死在了“聚三源”当铺,一纸诉状把陆掌柜告到了县衙,说他家把汪老汉给活活气死了。

  惹上了官司,陆掌柜赶紧封了五十块现大洋给县长许耀祖送去。他认准自己多花两个钱,也不能便宜那个以死讹人的汪老汉。

  陆掌柜本想上下花钱打点打点,买通了县太爷许耀祖,把这件事压下去。可汪老汉家里的那些亲戚也都不是好惹的主,经常到县衙门去连哭带闹,躺在地上打滚喊冤,一场官司打了半年多,弄得陆掌柜身心疲惫,意冷心灰,无心把这场官司再继续打下去了,只能私下里给汪家送去了一笔钱,好歹算是把这件事摆平了。

  为了摆平这场突降的横祸,陆掌柜没少花钱,可那些白花花的银元都送给了许耀祖,汪家并没有得到几个。汪老头那十六岁的儿子汪狗子指着“聚三源”的门面发狠道:“等以后我要是翻了把,一定要让你们陆家倾家荡产,也变成穷人,不得好日子过!”

  谁也不会把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的话当真,更没人往心里去。认为那个孩子不过是说几句狠话、大话而已。不过,从汪老汉死在“聚三源”当铺以后,再加上陆掌柜平时为人精明小气,生意从此冷淡下来。可事情已经闹到了这种地步,他再怎么后悔也晚了。

  出事那天,“鸿兴茂”当铺里的伙计也想过去看热闹,却被战连海吆喝回来,怕陆掌柜认为自己在看人家的笑话。只是陆掌柜的“聚三源”当铺发生了这样大件事,而两家又仅隔了一条马路,想装不知道都不可能。去还是不去,战连海很是为难。

  左思右想,战连海到底还是过去了一趟,好言好语安抚陆掌柜一番。对战掌柜前来看望自己,陆掌柜自然感激不尽,硬拽着战连海去了一家饭店,两个人在里面喝了一下午。喝到激动时,陆掌柜竟痛哭失声。

  过了一段时间,战连海才知道,那个汪老汉看似死得突然而蹊跷,实际上他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家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想用自己的死讹一笔钱,好留给家里人过日子。在家里服毒后,他先去了“鸿兴茂”,准备死在战家当铺。没想到战连海一忍再忍,明明是汪老汉蛮不讲理,可战掌柜也不争辩,一让再让,并且还让他拿走了几件衣服。可能汪老汉觉得坑害这样的老实人,天理不容,不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也会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只好赶紧离开,在毒药还没有彻底发作以前,来到了“聚三源”,并且死在陆家当铺。听说了这件事,战连海吓出一身冷汗。已经走投无路的汪老汉,那天哪是仅仅索要几件过冬衣服那么简单呀!他是要把自己的命“当”在当铺里!一个伙计问他:“掌柜的,你当时怎么料到汪老汉会以死相讹,才会一忍再忍,躲过了一场灾祸呢?”

  战连海苦笑着说:“我当时也没想到汪老汉会因为活不下去而走向绝路,只觉得他当时实在太不正常。按照常理,一个人敢无理取闹,肯定有其原因和倚仗。要是没有任何倚仗,不是豁出去了,哪个会把不是理的事当理说呢?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我才会一让再让。想不到只是退让几步,让他拿走了几件衣服,竟把这场天大的灾祸躲了过去。今后你们一定要记住,什么事都不能容忍之人,很可能会大祸临头。”

  战连海的话说得不错,汪老汉死后的第四年,世道彻底变了,小日本投降了,东三省再不用康德纪年。富锦成了三不管之城,一时盗贼蜂起,有枪就变成了山大王。这一天,有那么二三十个人在一个挎匣子枪的人带领下,闯进“聚三源”当铺。那帮家伙不仅把当铺抢劫一空,还把陆掌柜五花大绑地捆起来,拉到城外枪毙了。

  那天,整个富锦城里被抢的可不仅仅是“聚三源”当铺一家,好多临街的店铺都被那些人洗劫一空,唯有“鸿兴茂”没有遭一点损失。一个伙计认出来了,那个挎着匣子枪逮走陆掌柜的人,正是汪老汉的儿子汪狗子。

  那个伙计回来以后,赶紧把这事告诉了战连海,还说他的一片好心终于得到好报。听了伙计的话,战连海心里不由得暗自苦笑:当年不是自己一忍再忍,不仅帮了汪老汉几块大洋,还让他把几件已经当掉的衣裳拿回去,“鸿兴茂”当铺指定也是在劫难逃啦!可是再想一想,陆掌柜死得实在太冤枉了。他不过是一个做买卖的生意人,挣的是收售之间那么点蝇头小利,究竟有什么错呢?明明是那个穷横惯了的汪老汉不讲理,最后还以死讹人,想弄一笔钱留给他的家人。仅仅这些还不算,出事以后,县长许耀祖从中大发横财,从陆掌柜手里拿走了许多现大洋,那个汪狗子还放出狠话加以威胁。而汪狗子一旦得把,则不惜将当时被讹之人置于死地,实在是天理难容!

  可是,在这样的乱世道里,有理还能去哪儿讲呢!

  较量

  地痞混混牛四放出了狠话,说他想要和县长许耀祖好好较量较量,拼个鱼死网破。他之所以放出这样的狠话,当然不是没有缘由的。原来他和几个街上的地痞流氓充当打手,有哪个商家遇见搅局闹事的,赶紧给他们捎个信儿,立马过去,也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顿拳脚,将闹事之人撵走了事,从中收取点保护费。如今,他们的保护费收不成了,县长许耀祖和警察局长插手了这一块,由警察出面充当看家狗,保护那些商家,牛四能不来气吗?

  有人听牛四口出狂言,不信地撇了撇嘴说:“就你们几个小样的,胆敢与县太爷和警察作对?哼,岂不是拿着鸡蛋去撞石头!”

  谁知,牛四却说:“我就是拿着鸡蛋去撞石头,怎么了?我告诉你,即使撞不过他,也得迸他们一身鸡蛋黄子!”

  那些做正经生意的并不需要有人保护,只有那些大烟馆、妓院和赌场等一些污七八糟的场所,才需要雇人保护。经常到这样地方去玩的人当中,也是好人少,歹人多,而且有些家伙兜里又没有多少钱,在里面玩够了,爬起来想走。而各家都有看门的,哪能让那些家伙这么溜掉,争吵几句,就砸人家的场子。只要赶上这么一次,生意几天都缓不过来,那些掌柜或老鸨宁愿花钱雇几个地痞混混保护,也不能让人来搅个乌烟瘴气。

  别以为那些街头混混都是靠打打杀杀起家的,像牛四这样的臭无赖,则是靠挨打才混出了名堂,成了富锦街头的一霸。

  一次,他到窑子“怡红院”里去玩女人,点个姑娘陪伴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身下楼,被大茶壶在楼下拦住了,让他交过夜钱。别说牛四没钱,就是有钱也不想给。他当时把头一扬,蛮横地说:“老子没钱!”

  “没钱?没钱还敢逛窑子?!”

  妓院里都养着烧水兼打手的大茶壶,防的就是像牛四这种来玩不给钱的泼皮无赖。见牛四不掏钱,两三个人一起围上来,撸胳膊挽袖子,上去将其撂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捶巴个半死,架到外面扔在街上。那几个人刚准备转身朝回走,只听躺在地上的牛四尿唧唧地说话了:“有尿,你们今天就把我打死在这儿!不把我打死,养好了伤,我还来!”

  当时,也没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认为牛四不过是在耍光棍,死撑面子。想不到半个月以后,他还真来了。窑子里的几个大茶壶当然也不是吃干饭的,上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随后抬到外面,扔在大街上。如是有那么三四次,不但没把这个牛四打服,开窑子的老鸨先服软了。

  这个癞皮总这么来闹,哪个人还敢到她家来玩呀?万一大茶壶失手把人打死,惹上了人命官司,麻烦就更大了。打那以后,不敢让人再往外轰牛四了,见他来了,赶紧赔着笑脸,热情招待,打发得心满意足,好让他赶紧滚犊子!

  开始,“怡红院”的老鸨还以为他是哪家同行雇来搅局的,可暗地里观察几次,并没发现他和哪家妓院有来往。老鸨知道里面有点蹊跷,陪着小心问:“这位大爷,你常常光顾咱家,除了喜欢小红姑娘以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呀?”

  听老鸨这么问,牛四就势提出要帮他家看场子,收点保护费的事。像这样的无赖肯定是惹不起、也躲不起了。老鸨是做生意的,别管做的是什么生意,即使皮肉生意也是生意。认准花几个钱,也图个平安无事,赶紧答应了。

  牛四几个人保护费收了不到一年,许耀祖到富锦走马上任,也看上了这些来钱快的场所。立刻派人把警察局长叫到他的办公室,在里面商量一下午,第二天县里的警察就出现在那些大烟馆、妓院和赌场里,明确告诉他们:今后这些地方都由警察局统一保护,当然得向警察局交一定的保护费。

  保护费让警察局收走了,今后牛四和他的几个小兄弟只能喝西北风了,能不让他生气吗?牛四这才放出了狠话,要和许耀祖好好较量一番。

  许耀祖,满族,辽宁岫岩人,鼻梁上戴副圆形金丝眼镜,一副书生模样,显得文质彬彬。他到富锦任县长那年,是康德六年,正逢兵荒马乱的年月,怕路上不安全,他只身从辽宁来到富锦,并没带家眷。处理完一天公事,为了打发那漫漫长夜,除了到戏园子去听听戏以外,有时还偷着到“怡红院”去消遣,每次都叫小红姑娘伴寝。

  这天傍晚,他一个人步出县衙,在街上闲遛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已晚,渐渐黑下来,才跨进“怡红院”大门,在雅间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壶茶,随后让大茶壶把小红姑娘叫来,却被告知:“小红姑娘正忙。”

  许耀祖悻悻地问道:“在陪何人?”

  大茶壶答道:“牛四。”

  “哪个牛四?”

  “那个街头混混牛四。”

  许耀祖顿生厌恶,也不等小红陪客回来,一个人离开了。

  原来,牛四早知道许耀祖喜欢小红姑娘,每次都点她陪寝,故抢先一步,就是想要恶心许耀祖。这一次较量,许耀祖杀猪不吹蔫褪(退)了。牛四一时洋洋得意,逢人便讲,嘴角堆满白沫子,唾沫星子满天飞。一时整个富锦街里都知道了,许县长看中的小娘们儿,却被牛四抢了先。那个撇嘴之人不以为然,又撇了撇嘴说:“人家许耀祖不和他一般见识而已!一县之长,还斗不过牛四?”

  别人怎么想,牛四不知道,反正他可不这么想。在窑子里恶心过许耀祖。当然不算完,他还准备大闹一把赌场,再给许耀祖来点颜色看看。

  牛四来到赌场,几把就把兜里的钱输光了。其实,他本来也没有多少钱,今天就是想搅局子的。抓完了牌,从兜里掏出一盒“胡弓”牌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喊叫伺候局子的伙计夹个火炭过来。

  见牛四的脸色不对劲儿,赌场里的伙计更是倍加小心,生怕惹恼了他,赶紧用火钳子夹了块火炭走到牛四跟前,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不见牛四发话,才赔着小心问:“牛爷,这烟还点不点?”

  牛四看都没看那个伙计一眼,随口说道:“没看见正在掯劲儿上吗?把火炭先放一边,等我和了这把牌再抽烟。”

  那个伙计四周寻摸了一圈,没找到能放火炭的地方,正不知该咋办才好时,只见牛四把裤腿子往上一撸,露出了长满汗毛的大腿,随意在上面拍了拍说:“把火炭先放在这儿!”

  一看这架势,那个伙计更不敢吭声了,只是愣愣地瞅着他。牛四一横棱眼睛道:“咋的,大爷我说话不好使,还是没听见呀?放在我的大腿上!”

  伙计把火钳子夹的火炭刚刚放上,立刻飘起一股青烟,烫得他大腿上的肉滋滋有声,散发出一股烧燎肉皮的焦糊味儿。而那个牛四却像没事人似的,好像那火炭烫的是别人,根本不是他。几个和他一起推牌九的人哪里见过这种架势,都以为这个家伙是输急眼了,赢了钱也拿不走,赶紧离座起身,准备离开。这时候,只听牛四发话了:“怎么着,难道怕大爷我赖账不给钱吗?”

  其中一个人赶紧赔着笑脸说:“牛爷哪会把这么几个小钱放在眼里呢!家里还有点急事,我先走一步。”

  牛四缓缓地站起来,突然猛地一拍桌子,说:“咋的,赢了钱就想溜啊?我告诉你们几个,不打完这庄,今天你们几个谁也别想离开!”

  见状不对,其中两个赶紧把抓在手里的钱放下。牛四随手把那些钱划拉过来,装进自己兜里,眼睛还是紧盯三个人不放。有一个人终于明白过来,赶紧把兜里的钱也掏出来递过去,还把衣兜翻过来给牛四看了看,才敢离开。两人都掏钱了,有一个不想往外掏,可泼皮牛四不发话,他也不敢离开,最后只能把钱掏了出来。那人临离开之前,说了一句:“牛爷,你要是真的有尿,去和那些官老爷斗呀,别欺负咱这样的土老百姓!”

  “你以为我不敢?过两天我就让你好好看一看,马王爷到底长了几只眼睛!”牛四一边往兜里装钱,一边咋咋呼呼地说。

  牛四在赌场里这么大闹了一把,来赌钱的人顿时少了,气得警察局长一拍挎在腰间的匣子枪:“妈了巴子的,还没有个王法了!我带人去把他抓来,让他啃上几天橡子面大眼窝窝头,看他还尿不尿性了!”

  许耀祖却笑了笑道:“罪不当诛,让他再往前走几步……”

  听了许耀祖的话,警察局长直眨巴眼睛。他实在弄不明白,那个牛四到底和“猪(诛)啊”“羊啊”的有啥关系呢?

  要说第一次,那个撇嘴之人对牛四还有那么点怀疑,这次则不能不刮目相看了,几天以后,牛四闹出了更大的动静,便是让已经出县衙的许耀祖退了回去。

  那天,许耀祖乘着马拉轿车,带着几个随从准备出门办事。在马车前面,还有一条大黄狗,好不威风。谁知偏偏冤家路窄,轿车驶出县衙没多远,眼瞅着那个牛四脱光了膀子,把衣服随意往旁边一扔,横躺在马车前,吓得赶车老板子赶紧拉住缰绳,把马吆喝住,随后大声叫骂道:“让开!再不让开,从你身上压过去!”

  牛四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说:“今天你要是不赶马车从我的身上压过去,就不是人揍的!”

  几个随从一见这种架势,早已知道牛四是故意前来找茬闹事,撸胳膊挽袖子上前,想把躺在地上耍无赖的牛四拖走。可许耀祖明知道牛四是在故意找茬儿,还是满脸带笑地从车上下来,把牛四从地上扶起来,还帮他披上衣服。那只大黄狗不明白主人的意思,见两个人在那里拉拉扯扯,也不吭一声,照准牛四的小腿,上去就是一口,疼得那个无赖立刻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见狗咬了人,许耀祖赶紧把狗吆喝开,也不去办事了,不但让车老板子把牛四送回家,还扔下几个抓药钱。一个随从不解地问:“许县长,为啥这样对待那个泼皮无赖?像他这样的地痞混混,绝不能惯着,蹬鼻子上脸呢!”

  许耀祖只是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那个撇嘴之人听说牛四不但拦许县长的马车,而且许耀祖还下车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帮他披上衣服,绘声绘色地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结果越传,知道的人越多,一时牛四的名声更大了。连县长许耀祖都惹不起的人,哪个还能惹得起?

  这件事发生不到十天,许耀祖养的那只大黄狗突然失踪了。

  满族人特别喜欢狗,他们不但不吃狗肉,甚至连汉人到满族人家去串门,也不能戴狗皮帽子,得把皮帽子挂在杖子上,才能到满族人家做客。养的大黄狗突然没了,许耀祖派人到处寻找,可都没有找到,心疼得他差点哭出来,脸耷拉老长,见谁都别扭。想不到仅仅过了一天,有人把狗送回来了。

  送狗回来的人不是别人,还是那个不知死活的牛四。他领着三四个街头混混抬着一条剥了皮的死狗来到县衙门口,把狗皮也一起带来了。见自己养的狗不但被人勒死,还剥了皮,许耀祖并没多说什么,强堆出一副笑脸,说:“不就是一条狗嘛,麻烦诸位,能不能帮我把狗抬进县衙?”

  牛四让人抬狗来到县衙门外,已经有点心虚了。他们几个抬着狗去县衙的路上,已经听说了狗舍身救满族可汗努尔哈赤的故事,而当今整个东北又是溥仪执政,自己不但杀了满族最喜欢的狗,还剥了皮送回来,无疑是在羞辱人家,挑战许耀祖的最后底线。可他们抬着死狗已经快到县衙门口了,要是这样退回去,岂不是在扇自己的嘴巴吗?当他看见许耀祖一个人满脸堆笑地从县衙里迎出来,牛四才彻底放心了。他心里在暗暗地想,什么狗屁县长,也不过如此!

  想到这儿,他叫人抬着死狗,大摇大摆地进了县衙大门。那几个人刚走进大院,只听走在前面的许耀祖突然大喝一声:“把这几个家伙给我拿下!”

  见事不好,牛四等人扔下死狗,拔腿想跑。可是到这会儿,他们还能往哪里跑呢?眼看着身后的大门已经关上,十几个警察从四面扑了上来,七手八脚将牛四等人放倒,摁在地上,五花大绑地捆起来。

  第三天,一纸布告贴在县警察局大门外,有个识字的先生一边看,一边摇头晃脑地念出声:“胡子头牛宝生(绰号牛四),横行乡里,欺辱百姓,私闯县衙,为非作歹,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判其死刑。立即执行。”

  那人刚把布告念完,只见一挂马车从警察局里出来。车四周坐了一圈持枪的警察,中间那位五花大绑、穿红衫之人,正是牛四。

  这会儿牛四已经彻底瘫了,连坐都坐不起来,只能躺在马车上,后面跟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半城的男人跟着马车来到南城门外,看着牛四被人从车上拖下来,架到一块平地上,跪在那里,一刀砍掉了脑袋。看热闹回来,那个撇嘴之人说:“牛四这个熊包,还没等被人砍头,先吓尿裤子了,一点也不过瘾!”

  其实,那个撇嘴之人哪里知道,世上从没有真正的“光棍”。而那些爱耍光棍之人,只是觉得自己死不了,才会到处乱充大瓣蒜。真到了脑袋要搬家的那一天,即使像牛四这样的光棍,也“棍”不起来了。

  距离牛四被砍头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堆新坟,下面埋的正是许耀祖养的那条大黄狗。而牛四也没个家人,死后连尸体都没人替他收,只能用领破炕席简单包裹一下,就地掩埋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想拿着鸡蛋去碰石头,结果自己撞个粉身碎骨,并没有迸许耀祖一身蛋黄子。

  杀了牛四以后,许耀祖还时常偷偷到“怡红院”去逍遣。不过,他再没让那个小红姑娘陪寝。那个被牛四睡过的女人,怎么想,都让人觉得恶心。

  剃头

  上街基距离富锦县城五十里,也是富锦的西大门,它的北面紧挨着铜帮铁底的松花江。屯子里有一多半男人都靠下江捕鱼为生。李老疙瘩他爹和大哥也都是渔民。看老儿子长得瘦小,爹没让李老疙瘩跟他们下江打鱼,拎了两条金翅金鳞的活鲤子,把他送到富锦城内郑氏剃头铺里学剃头。

  别看郑氏剃头铺只是富锦街头的众多剃头铺之一,掌柜郑师傅的手艺可是赫赫有名,人送绰号“郑一刀”,是说他的剃头手艺满富锦城找不到第二个。还说他只要把剃头刀子放在人的脑袋上,不用抬刀子,就能把一个头刮得溜光锃亮。这样的说法,显然太夸张,传得神乎其神了。要知道,人的头可不是葫芦瓢,不可能都长得那么圆。别的不说,单说关里和关外人的脑袋就有很大区别。

  关里人从小都不睡头,从小折跟头打把势地睡觉,个个前奔娄后勺子,要是小时候长过疮,生过疖子,头上还会留下一个个疤瘌,更加凹凸不平。再说,那剃头也不可能总是从上往下刮,有时还得横或斜着走刀,或剔或剜,里面的说道可多去了,哪能一刀不抬,一刮到底呢?

  况且自清朝以来,凡是男人都得剃头,都要这种服务。而剃头又是一门手艺,一个真正的好剃头匠可不仅仅会刮头、刮脸、还要会捏拿、会捶腿、会按背、会捏肩、会掏耳朵眼,甚至还要会按摩穴位和接骨。哪家孩子淘气,把胳膊或腿弄错了环(错位),不敢动,也很少去看郎中,多数都抱到剃头铺,经他捋巴捋巴,猛地一端,胳膊、腿好使了。而郑掌柜更是剃头里的十八般手艺样样精通,拿得起来,放得下。

  郑师傅剃头的手艺好,要价也比别家高,别家剃头铺收一毛,他则要两毛。尽管这样,到郑氏剃头铺剃头的人还是不少,而且都是一些老主顾。到他那里剃完头,躺在椅子里,让他捏咕捶巴一顿,感觉浑身上下无比轻松,特别舒坦,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郑氏剃头铺坐落在临街上,前后各盖三间青砖黑瓦房,前面一趟是门市,后院三间,住着家眷和学徒。在前后两趟房中间,是一座小院落,一条青砖铺的小路把前后两趟房连在一起。

  院子里不仅种了些菜蔬,还种了三四十棵葫芦。适逢盛夏,葫芦已经爬满了架,在那蓬蓬的叶子缝隙间吊着一个个长满白毛的青葫芦。每天早晨起床后,郑掌柜先到院里摘个葫芦回来,交给李老疙瘩,让他把外面一层嫩毛刮干净,才回屋净面,喝粥,随后踱着方步到铺子里等候顾客上门。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关门,上好闸板,郑掌柜又迈着四方步从前院回来,也不说话,先拿把竹尺放在案子上,让李老疙瘩把刮完的葫芦拿过来,检查他一天的功课。要是发现葫芦被割破皮,或留下刀伤,也不多说,只让李老疙瘩把手伸过来,竹尺随后抡过去,一处伤,打一竹尺。最多的一天,李老疙瘩手上挨了四十多尺,手心都肿了,第二天起来,五根指头几乎打不了弯,捏不住剃头刀。

  怕挨打,李老疙瘩更不敢偷懒,硬捏着剃刀,倍加小心地在葫芦上一刀刀刮。谁知,越是多加小心,越出大错,稍不留意,刀尖竟刺进葫芦肉里。那么个嫩葫芦,哪里经得住这么狠狠一刀,顿时裂成两半。李老疙瘩吓个半死,捧着个葫芦,一时藏不敢藏,放又不敢放。

  傍晚,郑师傅从前面回到后宅,要他把葫芦拿过去查看。李老疙瘩吭哧半天,就是不肯把葫芦拿出来让师傅看。看他那样的表情,郑师傅觉察到出了问题,立刻虎下脸来,坚持让他把葫芦拿出来。李老疙瘩只好把裂成两半的那个葫芦捧给师傅,随后赶紧把手伸过去,准备挨手板。也不知道那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还是师傅遇见了什么高兴事,拿过他捧过去的葫芦看了半天,不但没打他的手板,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幸亏只是一个葫芦,要是给人剃头刮脑袋,还不得出人命呀!”

  原来,李老疙瘩只知道剃头刀子能剃头,还头一次听说剃头刀子还能闹出人命来!当时,他并没有多想,更没想过有那么一天会用剃头刀子杀人。时间一长,就把师傅那天说过的话给忘了。

  刚开始练习刮葫芦,他一天刮不干净一个,半年多以后,一个葫芦早早就刮干净了,拿到阳光下找了半天,连一根白毛都找不到。刮完了葫芦,没事可做,李老疙瘩则玩起了手里的剃头刀,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开始,他只是玩一把,转得也慢,还经常掉在地上,一次差点没钉在他的脚上。随着玩的时间久了,他已经不满足只转一把刀,而是两手各玩一把,转的飞快,想怎么转就怎么转。那剃头刀子简直成了他手的一部分,怎么转都掉不下来。

  学徒一年,他开始到前面打下手了,端热水,绞毛巾,看师傅给人刮头。从那以后,郑师傅不但不打手板了,每个月还给他一块大洋当零花钱。

  等他出徒给人剃头时,那刀已经玩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一边刮,一边转刀,只见那刀绕着指头滴溜滴溜乱转,一时看不出哪是手,哪是刀,只见一道白圈不停地旋转,看得人眼花缭乱。猛地朝外一甩,两把剃头刀立刻飞出去,钉在几米远外的木板上,插进一寸多深。把刀子拔下来,刀刃不伤不卷,照样可以刮头,真的令人叫绝。连郑师傅都看傻了眼,问他啥时练的这套本事?只见他从自己住的屋里捧出来几十把残破的剃头刀。

  原来,有了零花钱后,李老疙瘩都拿到街上买了剃头刀,也练就了一身本事。这套把式后来竟成了保留节目。那些客人刮完头和脸,捶巴完了,必须看他耍一会儿刀,才会离开。其实这些还不是李老疙瘩的拿手绝活儿,顶多算个业余爱好。他的拿手绝活是给刚出满月的婴儿剃胎毛,手艺比郑师傅还强。

  郑掌柜已年近五旬,除了李老疙瘩以外,这辈子没带出第二个徒弟。到郑氏剃头铺学手艺的孩子不少,挨了几次手板,都打跑了,李老疙瘩成了他唯一的骄傲。尽管郑师傅有一身本领,可年老体迈,不仅眼神跟不上,手脚也不那么利索了,再加上给婴儿剃头时,细皮嫩肉的孩子极不老实,不停地手抓脚蹬,连哭带闹,稍不留神,孩子嫩头皮上就留下一道小口子,见了血。这还得了,剃头钱也别想要了,不让你赔就算很给面子了,还想收钱?有过那么两三次,郑师傅再不给婴儿刮头了,直到李老疙瘩出徒拿起剃头刀,郑氏剃头铺才又给婴儿剃头。

  没有金刚钻,不揽磁器活儿。李老疙瘩敢给婴儿刮头,肯定有那两把刷子。只见他给孩子洗完头,围上白布单,一手哗啦棒,一手持剃刀,连哄带逗,片刻工夫,一个孩子的头刮完了,孩子没哭没闹,大人更满意,有时候还多赏他几枚钱。

  四年出徒,李老疙瘩并没出去单干,而是留在郑氏剃头铺,头一年不拿工钱,每天管三顿饭,而且和师傅家人一起吃。过了一年,郑掌柜每个月给李老疙瘩开五块大洋。别小瞧这五块大洋,比县“国小”那些教书先生挣的还多呢!那些刚教学的先生,每个月才挣三块大洋,而那些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警察一个月也不过拿四块钱。李老疙瘩却挣到五块,已是当时富锦的高薪阶层了。

  这种日子没过上两年,康德元年,富锦划归三江省管辖,省会在佳木斯,日本人派来一个叫山本的少佐,担任“北大营”的最高指挥官。

  这个山本少佐有个奇怪的嗜好,专门喜欢让剃头匠给他刮头、刮脸、捶腿、揉胳膊、捏肩,外加掏耳朵眼。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郑掌柜的刮头手艺好,这天带着勤务兵来到郑氏剃头铺。

  见来了日本人,而且还是一个带着勤务兵的大官,几个在铺子里等剃头的赶紧找了个由子离开了,连那个刚刮了一半头的老汉也坐不住了,拽下围在身上的白布单,一溜烟儿跑了。

  见一屋人都吓跑了,山本少佐哈哈大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等候郑师傅给他刮头。见来剃头的是日本大官,郑掌柜心里也是胆儿突的。可他不敢像那些顾客一样,脚底抹油溜掉,只能硬着头皮给山本服务。

  刮头时,他倍加小心,生怕出点差错,惹怒了山本,没自己的好果子吃。越这样,他心里越是紧张,再加上山本的头发又硬又粗,简直像猪鬃,轻下刀,刮不下来,只能重手劲儿,一下下往下刮。

  随着剃头刀从山本的头上掠过,一片片白头皮露了出来,眼看着快要把头刮完了,郑师傅才暗暗松了口气,准备再刮几刀,赶紧把他送走。可他稍不留意,一刀刮在一个疤瘌上,顿时割了道口子,疼得山本杀猪般地叫唤起来。见自己惹了祸,把日本人的脑袋刮破了,郑掌柜当时也吓傻了,手忙脚乱,连剃头刀子都没顾得放下,赶紧过去帮他处理伤口。这下反而更坏菜了,等候在一旁的勤务兵以为剃头匠想要谋杀山本,随手掏出短枪,照他胸前“砰砰”连开两枪,只听见“咣啷”一声,郑师傅手里的剃头刀子掉了,人也倒在血泊里。

  郑掌柜死后,郑氏剃头铺只能关门歇业了,李老疙瘩背起剃头箱子,手里攥一把“唤头”,走街串巷招揽生意。有户人家想要剃头,听见外面传来“唤头”声,出门刚打算招呼剃头的,一见是李老疙瘩,转身回去,“砰”地一声,把门重重摔上。

  李老疙瘩剃得再好,也没人乐意用他,嫌他没心没肺,只认钱,不认人。郑师傅被小鬼子枪杀了,为了多挣钱,他经常到北大营附近去招揽生意,给小鬼子山本剃头。师傅死的那天,李老疙瘩并不在剃头铺,山本也不认识他。

  山本从不留头,喜欢把脑袋刮得溜光锃亮,一根毛不剩。并不是他的审美出了问题,而是职业养成了一种习惯。他是一名军人,又是战争时期,经常要带兵出去打仗。那些子弹、炮弹可没长眼睛,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负伤,万一伤在脑袋上,刮光头,马上可以上药包扎。可是,军营里的理发兵只会用推子理发,并不会用剃头刀子刮头,而他在街上的剃头铺里曾遭到过“暗算”,轻易不再出去剃头了。隔十天半个月,听见军营外响起“唤头”声,让勤务兵把剃头匠喊进兵营。在自己的军营里,哪个剃头匠还敢“暗算”他?

  尽管在军营中,山本也是倍加小心,那些支那人让他怎么都捉摸不透,脸上总是一副呆板的表情,有点啥事都藏在心里。别看那个姓李的剃头匠给他剃头快一年了,而且每次都是特别卑微,山本还是信不着他。他每次剃头时,不仅有勤务兵在身边伺候,窗外还有士兵背着枪来回走动。

  李老疙瘩被勤务兵领进屋里,一盆热水已经端进来。山本从来不用剃头匠准备的毛巾,而是让勤务兵把自己的毛巾放在热水盆里浸湿,再敷到头上。临坐下剃头前,他把衬衣也脱了,光着膀子坐在椅子里。

  山本的那点小心眼,李老疙瘩早已经瞧明白了。这个老家伙是怕他事先做下手脚,把毒汁浸在毛巾上,使人慢性中毒。见山本少佐充满了戒心,李老疙瘩心里暗暗冷笑。他用两根手指头把毛巾从热水盆里拎出来,稍凉一会儿,拧干,试好冷热,敷在山本头上。过了一会儿,他将湿毛巾拿开,把毛刷在胰子盒里打出一堆泡沫,在山本头上均匀地涂满胰子沫儿,拿出剃刀,在皮带上响亮地“噌噌”挡了几下,一手持刀,一手扶头,力道均匀地在山本头上刮起来。

  刀过发落,过刀之处立刻露出一条晃眼的白色,其余地方还是涂抹胰子沫的头发茬子,经纬分明。随着一刀刀刮下来,片刻工夫,李老疙瘩已经把头刮完了。山本摸了摸光光的脑袋,满意地笑了。

  每次剃头,李老疙瘩都有固定的程序,山本早已熟稔于心了。先刮头,再刮脸和下巴上的胡须,接下来是剪鼻毛,眼部按摩和掏耳朵。把这些全做完,再给他捶腿,拍背,捏肩……

  可是,他这天的程序似乎与前几次不大一样,只觉得耳朵被那个剃头匠轻轻地拎起来,随后一根小绒毛球探入耳朵眼里,在里面轻轻地转动。一种酥痒之感顿时从耳洞里向四外蔓延开去,先是头皮一阵酥麻,顺着背脊而下,一直传至他的手指尖和脚趾尖上,伴随着一阵轻轻的颤栗,浑身立刻变得酥软起来,使人昏昏欲睡。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耳根处一阵酥酥的麻痛,立刻觉得不好,赶紧睁开了眼睛,大骂一声:“八嘎牙路!”

  他一边叫骂,一边挣扎着站起来,伸手去摸挎在腰间的“王八盒子”。山本怎么也不会想到,尽管他百般提防,一直有所戒备,还是遭到了暗算,被剃头匠按了死穴。好在他的反应还算快,没等李老疙瘩将穴位彻底摁实,已经挣扎起来。守候在一旁的勤务兵这时也发现了问题,赶紧掏枪。可还没等他举起手枪,一把剃头刀已经飞了过来,正插在勤务兵的喉咙上。只见那个勤务兵嘎巴了几下嘴,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来气,随着一股血从伤口里喷出来,挣扎着朝前迈了两步,“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山本遭到暗算,穴位被李老疙瘩摁了一下。尽管没有摁死,可手脚已经不那么好使了,眼看着勤务兵被李老疙瘩杀死,才把枪掏出来。李老疙瘩刚才只顾全力对付那个勤务兵了。等他收拾了勤务兵,又摸起一把剃头刀准备杀死山本时,山本少佐手里的枪已经响了,李老疙瘩连中了两枪,全射在他的前胸上。在他临倒下之前,使尽最后力气,把刚抓在手里的那把剃头刀子也甩了出去,插在山本的胸口上。山本毕竟是名职业军人,动作特别快,一把抓住刀把,将刀子拔下来。眼看着那道伤口先是一阵发白,随后变红,血跟着涌了出来,不停地朝外冒。

  山本大叫一声,倒了下去。守候在门外的鬼子兵听到了枪声,赶紧跑了过来,将屋子团团围住。几个胆大的先端枪闯了进来,才发现屋里的三个人都倒在地上,上前挨个儿看一遍,都没救了,早已停止了呼吸。

  为了替师傅报仇,李老疙瘩几乎等了整整一年时间。他开始到“北大营”给山本少佐剃头,由于防备得太严,一直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直到一年以后,山本的警惕性稍微松懈下来,他才终于得手,杀死了山本。

  李老疙瘩和山本少佐,他们一个是下九流的剃头匠,一个是当时富锦县城的最高统治者,本来不是一路人,更不在一个等级上。可别管地位有多高,权力有多大,一个人一旦被人琢磨上,早晚会有倒霉的那一天!

  责任编辑 成林 文/陈彦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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