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一个捕风者的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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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0-05-17 09:12
他走出房间,蹲在三月的阳光里,慢慢享受着手中一小碗八宝粥,这就算是早餐了。这片灰色的小平房藏在杭州市植物园的一角,从这里缓缓漫步过去,离西湖边的岳王庙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巧的是那就是《风声》中的故事发生地——“裘庄”。阳春三月,杭州植物园里白玉兰正烂漫,浓密的树荫把寓所重重包围,也将喧嚣拒于园外,即便踏春的游客也并不知晓竟然有位著名的作家隐居于此。
“这不是我的房子,”麦家摆摆手解释,“只是一个好朋友借给我来用。我平时创作都会来这里住。这里很清静,不想有太多人打扰。”
我是撕裂的
“名声越大,对我来说风险越大。写作是需要孤独和沉静的,但是每个作家又渴望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阅读,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作家的内心都是撕裂的。我也是撕裂的。”
采访不断被麦家的手机铃声打断。“没出名前一直盼着出名,出名后就不想出名。实话跟你说,我是躲着媒体的。”麦家说,“每次新闻发布会和娱乐明星站在一起,既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悲哀。”他觉得作家应该躲在文字背后,过度的名望会打破作家应有的孤独。这种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孤独感来自于他遥远的童年。
麦家小时候,家里每年都要种麦子。每到荞麦成熟季节,林子里的鸟成群地飞出来偷嘴,为了驱赶它们,他经常随大人扎稻草人来驱赶飞鸟,那是他落落寡欢的童年少有的趣味之一。由于家里成分不好,麦家自小受人歧视,没有孩子爱跟他玩。独往独来的他,一个人漫山遍野乱窜。孤独过早地压迫了他,把他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孩子,不爱跟人说话。他写日记,对着镜子说话,跟夜空中的星星许愿,稻草人也成了他经常说话的对象。
因此,金灿灿的麦田和麦田上孤独守望的稻草人成了麦家温暖的童年回忆。这也是他之后取笔名为“麦家”的原因。也正因为麦田,1985年夏天,在福州的一个小书店里,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一下子就闯进了他的视线。看到书名时,麦家以为它写的可能跟麦田、稻草人有关,就把它买下了。但他根本没有想到,这本小书将彻底改变他的一生。
十多万字的《麦田守望者》,麦家小心翼翼地读了一个多月。“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世界向我洞开的一只猫眼,一孔视窗。从这里,我看见了世界的另一端,有一个像我一样孤独、苦闷的少年,他叫霍尔顿……”他感到书里每一个字都是为他写下的,每一个都在闪闪发光,化成血气,变成力量,注入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之中。
他仿佛听到故事里的主人公霍尔顿对自己说:“伙计,一切都该结束了,你要重新选择开始。”于是在那一年,麦家的生命里出现了三件大事。一是学会了抽烟,二是停止了坚持十多年写日记的习惯。第三件大事就是开始写小说了。从13岁到23岁,他写满了36本日记。 他从日记中整理了一篇两万字的文稿,加了标题《私人笔记本》。后来,他的这篇小说发表在《昆仑》杂志1988年第一期,更名为《变调》,这也是麦家的处女作。从此,麦家走上了小说创作之路。
作为麦家的精神导师,塞林格孤僻、怪诞、行事低调、离群索居,从不接受采访、并公然蔑视崇拜他的读者。成名以后,塞林格隐居在一个人口只有一千多人的美国小镇里,在自己房子周围设下铁丝网来对抗骚扰和偷窥。这位性情古怪的文学大师仿佛一面镜子,隐隐约约映出了麦家的影子。
麦家渴望获得塞林格般的孤独。可是在这个世界中,孤独是奢侈的,孤独的人则是“可耻”的。
喧嚣的影视圈不需要他的孤独,现实也容不下这个孤独者。
自从2006年电视剧《暗算》让麦家一举成名后,纷至沓来的荣誉和邀约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
很难想象,在此之前,他一次次被退稿的惨状。
2003年,麦家把小说《暗算》投给上海和沈阳的出版社,均被退稿。而他的第一部小说《解密》命运更悲惨,退稿的电话和通知加起来有两位数。这些退稿的理由大同小异,主要理由是麦家把写作对象放在一群无名英雄身上,编辑们认为这与大众流行的阅读趣味背道而驰。“所以当东方联盟的杨健要拍《暗算》时,我跟她说,别拍了,这种剧是播不了的。”麦家说。
可是,运气、红的发紫的运气,终于降临到了麦家的头上。电视剧《暗算》收视长红,意外的成功让麦家至今仍然很晕眩。“真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啊!”紧接着《风声》小说和电影的大卖,让他邀约不断,频频与明星同台,所到之处掌声和闪光灯一片。最疯狂时,同时有十几家影视公司找他写剧本,“还有找我给剧本挂名的,挂个名就给你一百万,但我一个都没挂。”甚至他的新小说还没动笔写,出版商已经将一张500万的支票递到了面前。
“我其实一直在抵制这种变化。我觉得作家不需要那么大的名,作家还是应该躲在文字背后。
我觉得名声越大,对我来说风险越大。写作是需要孤独和沉静的,但是每个作家又渴望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阅读,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作家的内心都是撕裂的。我也是撕裂的。”麦家的眼神充满了无奈:“现在收入和地位我都可以不用考虑了,我完全可以过得很休闲,但实际上不行啊,很多人追着你写,逼得你不得不动笔。”
甚至面对家人,他也在扮演着双面角色。“作为丈夫,我是另外一个人,不是外面看到的那个人。”面对外人,麦家待人温和内敛,处事冷静低调,谦虚而谨慎。“在家里,我其实有点大男子主义。”以至于他的妻子经常说,她喜欢做他的朋友,而不是爱人。
麦家向往的塞林格式的孤独离他越来越远。他被这种矛盾不停的挤压、撕扯,在各种身份、面具下,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其实当接过茅盾文学奖的奖状,被冠上中国身价最高的作家和编剧后,麦家已注定无法孤独。
在路上的蒋家老二
“漂泊意味着思念、牵挂。这有点儿苦涩、沉重。但漂泊也有一种飞行的感觉,故人往事随时远去,又如影相随,似梦非梦,似是而非。”
麦家本名蒋本浒,顺着杭州富阳大源镇蒋家村一条窄窄的石板巷拐个弯,就是蒋家老宅:蒋家村107号。把门牌号倒过来看,恰是他笔下《暗算》里那个神秘的机关701。
1981年8月28日,这一天下午,17岁的蒋本浒离开蒋家老宅。没料想到,他将由此漂泊异乡。读书、工作、娶妻、生子,在随后的二十多年中他先后在福州、南京、北京、拉萨、成都等七个城市辗转。二十多年后,带着茅盾文学奖衣锦还乡站在蒋家祠堂时,他已是不惑之年。这时,几乎无人知道蒋本浒,人们只喊他——麦家。
“漂泊意味着思念、牵挂。这有点儿苦涩、沉重。但漂泊也有一种飞行的感觉,故人往事随时远去,又如影相随,似梦非梦,似是而非。”他在自己的随笔中这样写到。
漫长的漂泊旅途中,成都是他最眷恋的驿站。在这里,麦家仿佛看到了家乡的倒影,蜀地温软散漫的文化带给他江南般的暖意;在这里,他走进了婚姻殿堂、并拥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不过在生活上,他仍然拒绝向“成都”妥协。他不喝酒、怕吃辣,从不打扑克和麻将,惟一学会的是喝茶。虽然他性情疏远而寡淡,但居然也结交了不少朋友,与成都的作家翟永明、阿来、易丹、何大草等人交情深厚。即便如此,麦家始终疏于聚会交际,就连他的好友也概莫能外。“除了外地来了人需要款待,偶尔一起去酒吧餐馆耍一耍外,其他我一概不去,朋友喊我都不去。”
平日里,只有下军棋、象棋才是他主要的娱乐活动。在就职的成都电视台电视剧部,他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时常给台里制作的主旋律献礼短剧写写剧本,工作闲散而随意。
在锦官城一住18年,他本以为自己漂泊的旅程将在成都结束。但宿命却最终把他带回了故乡。江南的桂子荷塘、阡陌和桑田、记忆中金黄的麦田、家中年迈的双亲……无法割舍的记忆情感和家乡的召唤,让他决意返乡。
2008年,他带着妻儿举家迁回杭州,随身的行李,只有一箱又一箱的书。为了迎接这个优秀人才,杭州市文联在市区奖励了麦家一套130多平方米的新房,并在西溪文化创意产业园为他提供了一套别墅作为工作室。在富阳同乡蒋频投资的浙江皓瀚文化发展集团里,他受邀担任了艺术总监。
名誉、地位、金钱,作为一个男人,他几乎拥有了成功的一切,但同时也失去了很多。
就在他回乡的那一年,八十多岁的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已经认不得他了。麦家每次回家,父亲总是拉着麦家的手,要他给蒋家的老二打电话,让“他”回家看看他。而麦家,就是蒋家的老二。
隐秘的河流
他们罕见的才华像刀锋上的光芒,凌厉的划过麦家的眼睛。但让他更为震撼的是,这些神秘的军人一直生活在远离阳光的角落里,像影子一样,盛满秘密。
“我不会说出我的秘密。我曾经从事的工作,秘密是属于国家的,不属于我个人,我无权坦白。”《暗算》里的这段话,成了麦家的内心独白。对于自己的一段神秘经历,麦家一直讳莫如深。
惟一可以得知的是,二十九年前的一个普通日子,麦家走进了一座神秘的军营。他在那里结识了一群特殊的军人。他们罕见的才华像刀锋上的光芒,凌厉的划过麦家的眼睛。但让他更为震撼的是,这些神秘的军人一直生活在远离阳光的角落里,像影子一样,盛满秘密。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命运,他们的故事深深的烙在麦家的记忆之中。即使离开军营多年,那些神秘影子,还始终在麦家眼前晃动,而且变得越来越鲜明。
在他起笔创作这些“影子”之前,他与博尔赫斯不期而遇。
博尔赫斯和塞林格,一个双目失明,一个远离世俗,两位文学大师赋予了麦家创作人格。如果说塞林格给了麦家创作的力量和态度,博尔赫斯赋予他的则是创作的智慧和灵魂。
博尔赫斯的小说替他敞开了一个神秘又精致、遥远又真切的世界。对未知的,莫测的世界的洞悉欲望,激发了麦家,仿佛有一条隐秘的河流在他内心深处奔流,无法遏制。于是他决定写下第一部长篇小说《解密》。这一写就是十年,期间他重病一场,离瘫痪只有一步之遥。《解密》出版时只有21万字,但麦家实际写了113万字。
之后的《暗算》《风声》《风语》都烙着鲜明的麦家“风格”:主人公有着传奇身世、乖张的个性、吊诡的秘史、诡异想象、莫测命运和荒诞现实,带着博尔赫斯式的诡异和莫测。
凭借《解密》《暗算》《风声》,麦家被誉为“中国特情小说开创者”、“悬疑小说代表作家”。其中,《风声》获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7年度小说家奖。2008年,《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以他的小说改编的影视剧更是获得巨大成功。
新作《风语》的电视剧版,已经开机拍摄。谈到《风语》的创作,他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如果说《暗算》像是热恋般充满激情,《风语》的创作过程就像家庭生活那样,需要坚持隐忍。我每天写作10小时,足足写了8个月。”《风语》的小说去年刚完初稿,好友郁康淳看完后,立刻拍板要拍成电视剧。“我小说都没来得及修改出版,就给先把剧本改出来了,为了帮朋友的公司上马嘛。”麦家的孤傲在友情面前又一次被驯服了。
不要相信你的天赋
他想和自己来一场赌博——不再写谍战戏,开始尝试写爱情题材。
风,来去无形,飘忽不定。麦家对风有着特别的迷恋,风就是他灵魂的密码。《风声》和《风语》,以及《暗算》里那三个意味深长的章节——“听风”“看风”“捕风”。他追寻着这些密码的踪迹,倾听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
黄依依、阿炳、老鬼……他在作品里塑造着这些天才、英雄、异类。他选择与他们互相对视,一同呼吸,学着像天才那样去思考问题,像英雄般去行动,像疯子那样去说话。从某种意义上说,麦家的人格是残缺的,就像他笔下塑造的那些令人难忘的角色:
《解密》里患有幽闭症的容金珍,《暗算》中的瞎子阿炳,被世俗所不容的黄依依,神经错乱的陈二湖,《风声》里充满人格缺陷的“老鬼”……
麦家和他笔下的人物都是被正常生活压迫扭曲的弱者,但他们却有着超人的意志和毅力。超人的意志和毅力源于他们心里有理想。与其说他们是“英雄”,倒不如说是有“心灵”的人,他们把自己的人生交给自己认定的理想和信念,为此坚忍不拔,充分展示了一个人所能达到的人性高度和力度。
麦家认为这就是时代所需要的艺术形象。时代在变,文学也在变。神圣回归平凡,偶像走向黄昏,崇高坍塌,卑微和平凡主宰时代,“但人天生是需要柔软、温暖、有力的东西,人们欣赏文艺作品就是为了寻找精神伴侣。当我们的创作一味沉迷于身体和欲望的叙事中,读者难道不会厌倦吗?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理想和信念是对的,但我相信人必须要有理想和信念。我想,今天的人们也许正是由于缺少了这种精神——为一个内心深处的追求敢于承担,乐于付出,勇于坚守——所以格外迷爱这种主题的作品。”麦家说。
多年来,麦家的写作一直以雕刻般的态度缓慢推进。他逼迫自己每天关起门来写6、7个小时,却只写1000多字。“别看每天只写1000来字,一个月就能写3万字,一年就有40万了。”他对自己的作品也极尽苛刻。当年,《风声》即将完成时,突然灵感袭来,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结构,于是推倒重写。好友阿来知道后,大呼不解:“你是不是疯了,小说就要写完了,你还折腾什么啊!” 那时麦家确实“疯了”,他真的把几十万字的《风声》重写了一遍。
“破译密码是男人生孩子,女人长胡子,正常情况下,这都是不可能的。我们就是要把这种不可能变成可能。没有别的办法,惟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关起来,放到时间上去烤,放到苦海里去煮。把你的骨头烤断,把你的脑筋煮烂,烤到你灵魂出窍,煮到你魂飞魄散。没有把你的脑筋煮烂,没有把你的灵魂烤出窍,没有这种精神,破译密码就只能是一句空话 。”他在《暗算》里这样写道,而写作又何尝不是如此?
几十年苦行僧般的写作,让麦家失去了正常的生活。“我经常鼓励自己的一句话是‘不要相信你的天赋,要相信你的汗水’,我愿意为此付出,我愿意为了写作牺牲一个常人的生活。”
对于自己身上被贴上许久的“特情小说之父”的标签,他也日渐厌倦。“特情题材的小说,我已经差不多写够了。这时我有两种选择,一个是继续在这个舞台上跳,直到倒下,被大家笑话;另一种是激流勇退,在舞台上跳得最华丽的时候,突然离身而去,去开创一个新的舞台。”他向记者透露,他想和自己来一场赌博——不再写谍战戏,开始尝试写爱情题材。
“破译密码,就像是在倾听死人的心跳。”麦家也一直在倾听自己的心跳,倾听心灵的秘密,他的归宿,他的命。他到底是谁?他依旧像一个谜,远离生活,充满了秘密,又像一扇敞开的窗口,那里有遥远的记忆、透明的心灵、还有金黄的麦田,和孤独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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