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便是复原样

　　一双绣花鞋，后来继续开着花；一双绣花鞋，后来里头掺了沙；一样的绣花鞋，不一样的感触。这是苏东坡先生讲的故事。

　　南北朝宋国有位刘凝之，说来也是好人，《南史》里有其传，“刘凝之，字志安，小名长年，南郡枝江人也。父期公，衡阳太守。兄盛公，高尚不仕。凝之慕老莱、严子陵为人，推家财与弟及兄子，立屋于野外，非其力不食，州里重其德行。”刘凝之平素生活蛮朴素，待人甚宽厚。有一回，他穿着一双一新一旧的鞋子，在村里闲逛，走过来一位老乡，盯着他那双鞋子不移目，刘凝之很纳闷：你看我鞋子干嘛？老乡说：我好像觉得你穿的这双鞋子，是我的，“有人尝认其所着木屐”，刘凝之笑了笑，是吗？这样吧，你的鞋子我已经穿坏了，我家里有双新的，我拿给你吧，“仆着之已败，今家中觅新者备君也。”

　　这位老乡也不讲客气，跟着刘凝之去了他家，拿了一双绣花鞋就走了。没几天，老乡找到了他的鞋子。可能是他小孩吧，把他鞋子乱耍乱丢，丢到水稻田里，老乡下田插秧啥的，寻到了鞋子，“此人后田中得所失屐”，这老乡实在不好意思，便亲自上门，把那双鞋子“送还之”。刘凝之见了，说：是吗？老乡说：是的，实在抱歉。您那鞋子，我还您。刘凝之却是坚决不要：您拿着吧，您真不用还我。两人推三推四，刘凝之怎么也不肯接受那鞋子，“不肯复取。”

　　跟刘凝之一样的鞋子，一样的故事，南北朝齐国人沈麟士也是入了《南史》的人物，“沈麟士，字云祯，吴兴武康人也。祖膺期，晋太中大夫。父虔之，宋乐安令。麟士幼而俊敏，年七岁，听叔父岳言玄。宾散，言无所遗失。岳抚其肩日：‘若斯文不绝，其在尔乎。’及长，博通经史，有高尚之心。”为人是十分不错的。

　　当年他隐居故里，与邻里相处甚和美。有日，他穿着一双厚底棉鞋，在村里散步，有位邻居目注其脚不放，然后对他说：您这双鞋子好像是我的，“尝行路，邻人认其所著屐。”沈麟士笑了笑，是吗？噢，“是卿屐耶？”是您的，您就拿回去吧，“即跣而反”，沈麟士当下脱了鞋子，打着赤脚回家了。

　　这鞋子是谁的？是邻居的，还是沈麟士的？其实是沈麟士的。邻居那鞋子洗了，挂在围墙垛子上晒，一只猫或一只狗在墙上窜，将鞋子弄到草丛里了。不日，这邻居休整草地，失而复得，寻到了鞋子。这邻居并非贪便宜的人，自己的鞋子找到了，心里满怀歉意，来还沈麟士那鞋子，沈麟士笑着说：“非卿屐耶？”噢，不是您的啊，那您放这里吧，“笑而受之。”

　　刘凝之与沈麟士一样都是好人，发生在好人身上的故事，都是好故事。好人常常遭误会，比如他俩鞋子被他人误认，就是人生多误会嘛。两人鞋子故事，几乎一样，一样的被人误会，一样的将鞋送人，一样的有人还鞋。但有一样是不同的：接受还鞋的模式，不太一样。一个呢，是：是这样吗？鞋子您拿着吧，我不要了；一个呢，是：是这样吗？鞋子您放这吧，我领着了。

　　刘凝之与沈麟士两人的鞋子故事，您怎么看？

　　刘凝之是不是更高尚些？刘凝之与沈麟士，面对他人误索自己的鞋子，都不生气，都不辩解，都笑嘻嘻地说，您拿去。刘凝之更大方，更慷慨。体现有二，一是拿了新鞋子给人，二呢，人家来还他，他坚决不要了。对待别人错误，他不计较，甚或以德报怨，这不是大方吗？这不是高尚吗？相比之下，沈麟士却是好像差一些，体现有二，一是脱的是旧鞋给人，二呢，人家来还他，他没客气，接着了。

　　可是，在苏轼看来，沈麟士比刘凝之为人更厚道些更实诚些。苏轼对刘沈两人那鞋子里的处世之道，做过一个评论：“此虽小事，然处世当如麟士，不当如凝之也。”

　　刘沈两人比德，刘好像更高尚啊，苏轼缘何说刘凝之不如沈麟士呢？苏轼不是发怪论，其实是蛮有道理的。老乡与邻居误认他鞋是己鞋，他们是贪小便宜？不是，只是一场误会。误会过后，他俩前来道歉，将鞋子还归故主，都是真心的。你若碰到这事，是觉得原主人收了，让你心里好受些；还是不收，让你心里更高兴？若是收了，你是不是感觉：嗯，老朋友真没计较，事情好像没发生；若是没收，你把鞋子提在手，再带回家去，你不感觉是身上负重了？他没原谅我的错误吧？鞋子带身上，就是不安挂心头。若有心事挂心头，还是人间好时节吗？恐怕不是了吧，心事挂了心头，时光上结了一个节疤，来日相处的时光还会那么一如既往吗？

　　人生磕磕碰碰，再好的朋友，再亲的亲戚，都可能发生误会。造成误会的责任人来向你道歉来了，来还“鞋子”了，你收还是不收？是真原谅，还是假原谅？是嘴原谅，还是心原谅？是带气的原谅，还是消气的原谅？判断的标准有一个：是不是恢复原来模样。比如这双鞋子，原来是刘凝之的，原来是沈麟士的，误认误拿者，再来还，还刘凝之，刘凝之收了，还沈麟士，沈麟士收了，这就是恢复了原样。若不收，是不是原来状态啊。刘凝之不收，或者是真有气：你还有气不曾消，情谊还会是原样吗？或者你是真高尚，但你要显示你的高尚，是不是要衬托他人的低贱——我是要贪你那双鞋子？

　　沈麟士接了邻居那双还来的鞋子，不是见小，不是不高尚，而是他最懂得尊重他人的人格尊严——主观上不认为、客观上也不造成他人要白要他那双鞋子的印象。

　　原谅，不是什么太高难的动作，也不是什么太高尚的事情，只是恢复旧来模样与过去状态。原先两人喜欢一起打牌喜欢一起爬山的，误会过后，会不会尽开颜，再约一起玩牌一起游山玩水？原先两人喜欢一起碎嘴子唠家常的，冲突过了，重修旧好，是不是还如旧日好？可验证的是：还如当年说悄悄话谈闺蜜事否？

　　人生若只如初见，等于没变故人心。嗯，两人间若曾有过事，若如了原样，那就可以认定朋友心没变。

　　（梁文荐自《每日新报》）

　　文/刘诚龙 责编/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