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敦煌:IDP的国际努力

  •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 关键字:IDP,敦煌遗书,敦煌学
  • 发布时间:2015-09-22 09:18

  因为敦煌,世界了解了中国。而敦煌学,又把东西方的文化、教育,包括情感,都连接起来。

  倘若22年前,在英国萨塞克斯的第一次“敦煌遗书保护研讨会”上向世界各国专家描绘这样一个场景:未来,无论身处何方,都可以在世界性的网络数据库上,免费查阅到全球各地所藏敦煌文献最为清晰的数字图片,或许会被取笑是痴人说梦。

  今天,全球最大、最具雄心的敦煌学合作项目——国际敦煌项目(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已成为保护、研究敦煌文献的国际合作典范。

  自1994年成立至今,全球共上传敦煌西域文献数字化图片460357拍。其中中国国家图书馆上传图片133402拍,英方约158000拍。学界对敦煌西域文献的需求,由此大获满足。

  大英图书馆和中国国家图书馆,作为IDP项目主力,仍源源不断向网络输送着敦煌精美的画作和珍贵的文字章节。

  若此项目最终完成,预计图片将超过100万拍。

  季羡林曾言:“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而IDP项目,将中英紧密相连。

  失落就需要反弹

  敦煌,之于每一个中国人,或多或少,都有某种挥之不去的惨淡记忆。

  1900年6月22日,看守莫高窟的王道士无意间发现日后举世闻名的敦煌第17窟,“唐经万卷,古物多名,见者多为奇观,闻者传为神物。”然而1907年和1908年,洞中很多精华被英国人斯坦因和法国人伯希和送出中国。

  如陈寅恪所说:“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

  “80年代中国的敦煌学为什么落后?就是因为看不到原件。”中国国家图书馆IDP项目第一任负责人林世田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早在上世纪30年代,国图老馆长袁同礼意识到,中国敦煌学的发展,光靠伯希和提供的敦煌写本照片资料远远不够,“我们得去找,去拿。”遂派人赴法英协助外方进行敦煌遗书的编目,并对外藏重要的经史子集、藏外佛教文献等资料拍照寄回。这些资料的影像回归,极大地促进了中国敦煌学的发展。

  二战后,此项工作搁置。直至上世纪60年代,英、法、中所藏敦煌遗书开始互换缩微胶卷。虽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资料获取的困难,但很多文字仍难以释读。

  “为了看那些缩微胶片,我们在图书馆里一点点摇着机器,看一个小时,机器的灯泡太热,就要关掉降温,再继续。”林世田回忆。

  当时已经出版了根据缩微胶卷影印成册的黑白图册,然而,“字的颜色,纸的纹路,都无法反映原貌。”他说,过去日本敦煌学之所以领先中国,也是因为“他们去英法看原件很容易。看不到原件,我们永远落后”。

  1981年,日本京都大学教授藤枝晃应邀赴南开大学举办敦煌学讲习班。后有讹传称藤枝晃开讲便道“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引起中国学者不满。

  以季羡林为首的22名专家联名上书中央,创建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邓小平等中央领导批复拨款100万元,其中17万余元拨给国图,建立国图敦煌资料研究中心。落后多年的中国敦煌学才得以快速复苏。

  “神话般的开局”

  1993年,时任香港王宽诚教育基金会欧洲代表的刘锡棠,负责资助通过英国皇家学会和英国科学院赴英访学的中国博士后,一位中国学者的访学报告,引起了这个中国人“对于敦煌无聊的好奇”。

  参观大英图书馆所藏的敦煌文献后,此前对敦煌只知一二的刘锡棠发现,1901年到1916年间斯坦因自中国运回的藏品,大部分还只是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大英图书馆中,而未曾广泛开放给研究者。

  他觉得,“自唐代始,丝绸之路便是中国与世界关联的纽带。敦煌遗书的价值完全不止于中国,是全世界的重要遗产。”

  不只敦煌藏品,包括中国境内丝绸之路其他遗址出土的重要文物、绘画以及超过20种语言文字的写本,流散世界各地。国际学者面临的大问题有二:其一,仍有大量藏品亟待修复和编目;其二,藏品分散,学者难见敦煌遗书原件,更难以利用、研究。

  这也正是当时世界敦煌学最大的难题。

  “我们流失的,暂时回不来。但现有的也不能轻易给你看原件。”林世田说,“敦煌遗书毕竟是1000多年的历史文物,你也看我也看,那不行。”

  彼时,如林世田所言,“大家都在寻找新的途径,怎样既利于保护又方便学者研究。”

  1993年,“敦煌遗书保护研讨会”上,大英图书馆、中国国家图书馆等几大敦煌文物收藏机构继续探讨,当时刚刚完成博士学业的魏泓(Susan Whitfield)提到了互联网。

  “那时网络还非常年轻,没有多少网站,也没有多大的储存空间,几乎所有人都质疑,为什么要提出电子化这个方案。”IDP总负责人魏泓向《瞭望东方周刊》回忆。

  幸运的是,“每个人都希望一起在文物保护方面做更多的工作”。

  1994年,在中英奖学金基金会的支持下,一个5年、2.5万英镑的IDP计划出现,魏泓被任命为协调员。IDP旨在为世界敦煌文献收藏机构解决藏品保护和编目,构建合作交流的平台。各收藏机构共同建立完整的网上数据库,目录数据和高质量的数字化图像相链接,并附有其他相关信息,使各国学者能充分利用藏品。

  然而,这个“神话般的开局”面临着诸多难题。“事实证明,难度超出想象。”魏泓说。

  “为什么我们还没有完成”

  当时各藏品编目还在进行中,鲜有电子名录,且记录混乱。仅就英国图书馆而言,斯坦因3次远征中国及中亚地区带回的藏品,敦煌遗书只是其中一份。

  藏语和其他语言书写的手卷当时为其他部门管理,此外还有斯坦因在罗布泊、塔克拉玛干沙漠或者古丝绸之路沿线发现的超过15种语言和笔记的手卷。它们保存在不同的机构,采用不同的编号和保存方式。

  1994年起,魏泓着手设计数据库,并详细制定IDP的标准规范,细化到清晰度的要求、图片录入、处理过程的步骤,甚至命名规范。1998年IDP数据库建立,首批超过2万件手稿上传至网络,人们终于明白了IDP的可能。

  2001年,中国国家图书馆作为第一个合作伙伴,加入IDP项目。

  中国国家图书馆副馆长、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副主任张志清回忆说,合作伊始,印象最深的就是魏泓对于“标准”的坚持。

  英方为中方配以最精密的PHASEI数码扫描设备,制作敦煌写卷的高清晰图像。“但是扫描出来的纸都有纸毛,显得不漂亮。”张志清说,“按国图以往普遍的数字化标准,这就足够了,我照一张600DPI的,转成300、400DPI就可以直接上传。”

  但按魏泓要求,“修图要至少两个小时,图片边缘放大,脏的地方一点点抹去,速度非常慢。”张志清说。中方提意见:“要这样下去,IDP不知道要做多少年。”

  “一些人希望能够快点做完这件事,我们始终觉得应该考虑长远,用高标准来要求是正确的。”魏泓说,“不过学者们通常会感到沮丧,特别是中国学者们会问为什么我们还没有完成?”

  7年时间,IDP形成“分布集成”的合作方式,在国际上每个合作机构设立服务器,负责上传本地所藏的包括敦煌遗书在内的丝绸之路文物文献。

  对于读者来说,在IDP网站可以“集中式”检索,比如输入“妙法莲华经”,立刻会出现中、英、法等各个国家藏馆的资料。

  盘活了敦煌学

  如林世田所言,IDP不仅是一个数字化项目,“它作为平台,通过国际会议交流、学术讲座,把整个敦煌学盘活了。”

  通过IDP,交流最多的是敦煌遗书的修复问题。

  “日本人过去怎么修?在敦煌遗书的背面裱褙。这也是我们馆最早时候的做法,是中国传统字画的装裱方式,拿一张宣纸在背后通卷托裱,更结实。”林世田介绍,“但敦煌卷子背面都是有信息的,一裱褙,查不出来了。”

  西方的修复则是使用化学胶水,或者在敦煌卷子上包裹丝网,“破坏非常大,丝网很细,时间长了卷子都碎成渣。”

  中国人提供了4点意见:其一,抢救为主,哪儿破补哪儿,最少的干预;其二,整旧如旧,保留原卷一切历史信息,最好保持在现有的状态不再改变;其三,可逆修复,避免通卷托裱,修好之后想拆随时可以拆掉;其四,保留完整修复档案。

  国图的敦煌遗书长约1万米,按此原则已修复6000多米。英国人也承认自己过去的修复是一种“善意的破坏”。“国际上的学者交流,慢慢统一了修复的原则和方针。”

  “当然,英国对敦煌遗书的保护也有它独特的地方。”张志清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比如,有些敦煌卷子之所以是黄色,是因为造纸过程中在黄檗水中染过。

  黄檗含小檗碱(黄连素),味道极苦,虫子不爱吃,因此染黄的敦煌卷子没有一个虫眼,看起来也非常漂亮。

  “为此,英国人专门研究古代中国人到底如何用黄檗染黄纸,是刷的还是染的?里面的成分为什么能防虫?针对这个问题还专门出书。他们在保护研究上很扎实,我们是该学习的。”张志清说。

  IDP定期的国际学术研讨会议,也为世界敦煌学研究人员提供了交流的平台。

  在国图召开的IDP第六次会议,大英图书馆教授吴芳思曾提供一幅收藏在该馆的敦煌挎包图,由“一层一层写着字的厚纸粘成”。

  “要研究纸上的内容,就必须揭开。但是揭开,挎包就完了。到底是保护挎包还是揭开内容?吴芳思提出了这个问题。”张志清回忆。

  与会的60多位中外敦煌学专家、修复专家和图书馆员,为此争论不已。北大历史学系的一位教授强调:“一定要揭开,我从面儿上就能看出,这是唐代归义军的史料,张议潮在敦煌率兵起义,反抗吐蕃。必须看看里面是什么,太有意义了,说不定能改写历史。”

  修复专家则认为,可以通过修复妙手,恢复历史原貌,延长文献寿命。

  英国专家的意见是避免修复,“没条件就这么放着,防止修复性的破坏。”

  “这种交流很有意思,专家学者畅所欲言,对他们各自的研究领域都有发现和促进。”张志清回忆,“甚至中英双方对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柜子、盒子来保护敦煌遗书,都要交流。”

  144个楠木柜子

  国图善本部专家曾对财政部领导说,“国图的敦煌遗书从上世纪30年代为躲避战火运到上海秘藏起,一直在十几个木箱中放着,不少人说英、法收藏敦煌遗书的柜子比我们好多了。”

  财政部对此非常重视,“还有这事儿,要多少钱?”随即批款350万元用于敦煌遗书新库房的建设,“做了144个楠木柜子,1.2万个楠木盒子,把敦煌遗书完完整整保护起来了。国图经过请示,还用这笔钱做了3个大叶紫檀柜子,把国图藏的《永乐大典》也都保护起来了。英国人来看,表示赞赏。”张志清说。

  在他看来,“IDP让中英双方更亲近。”

  2005年,张志清、林世田应IDP邀请赴英访学,在参观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时,意外发现了馆藏7万张有关中国的老照片,其中一张“叛军士兵”深深震撼了张志清,照的是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的革命军,打完仗,“小伙子站一排,拿着枪,大汗淋漓,特别精神。”张志清回忆。而此前国内所见的老照片,中国人大多样貌畏葸。

  新发现让张志清激动不已。他告诉魏泓想选一些照片带回中国展览,魏泓欣然同意:“把这个项目也列到IDP项目中,我们除了做敦煌,还希望做中英两国的文化交流。”

  在魏泓的联络下,张志清和林世田在大英图书馆、英国皇家亚洲协会、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以及一些私人藏家处,挑选中国近代历史照片500余幅。2008年,“1860—1930:英国藏中国老照片”在中国国家图书馆展出,轰动一时。

  “因为敦煌,世界了解了中国。”张志清说,“而敦煌学,又把东西方学者、文化、教育、包括情感,都连接起来。”

  “各自的资源不流失”

  2001年中英开始IDP合作,第一个周期5年,其后得到延续。

  “IDP政策好就好在不触动你的利益。”张志清强调。

  他介绍说,大英图书馆作为牵头人,“网络它来弄,服务器它给大家买,大家的资源存在各自的服务器里,通过数字化的方式共享。”

  而关键在于,“各自的资源不流失。”

  这和世界数字图书馆有极大不同。“美国国会图书馆也搞世界数字图书馆,每年要求我们国图提供20部珍贵典籍,所有珍本数字化后的图片必须提供给它,它再来组织传上网。那就等于我的资源给它了。”张志清说,“但英国非常尊重我们的权利,学者只能用于研究,它是不能出版的。如果出版必须通过收藏方,严格执行,很公平。”

  至于数字化后,遗散四方的珍品是否可能回归、如何回归,“我们会协助政府和民间团体,一如既往地努力。”张志清说。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王斯璇 姚玮洁/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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