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语言:冷热悲喜60年

  中国的发展,离不开对各民族优秀文化的真心了解与学习。

  1997年初夏,张志鹏陪同来华访问的罗马尼亚新闻代表团。一天,罗马尼亚广播电台时政部副主编纳丘先生突然问他:“当初为什么要选择罗马尼亚语作为自己的专业?”

  张志鹏一愣:“不是我自己选择的,是领导决定的。”

  作为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罗马尼亚语专业教授,他说,当年那种缘由,今天的年轻人恐怕难以理解。

  如今,可能因为迷上电影《天使爱美丽》的某个浪漫细节,或是只因想读懂原版《小王子》中的某一句话,中国的年轻人就会选择学习法语。

  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丁超看来,对于中欧人文交流而言,“语言的交流是‘大交流’,涵盖很广,而欧洲语言人才的培养,是让交流更主动的关键。”

  “光荣的开拓者”

  1953年,武汉大学中文系,易丽君读大一。在图书馆翻书时,偶然发现了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这个名字,继“肖邦”、“居里夫人”之后,成为“波兰”在她脑海中的第三个标签。

  一年后,她通过层层政审,以及“一大套留学考试”,从50名候选人中被选中,成为1954年中国赴东欧的17名留学生之一。

  这是中国派往东欧的第四批留学生。

  1949年10月1日起的一周之内,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波兰紧随苏联之后,与新中国建交。

  1950年,周恩来曾给罗马尼亚总理写信,提出双方互派5名青年学习对方的语言。同年9月,中国政府向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这些兄弟国家各派5人,学习语言、文学、历史,以应外交工作之急需。

  留学生们一度甚至都不被要求拿到文凭,“学三年,赶紧回来当翻译。”易丽君说。

  那时,国家急需大批通晓外语、特别是东欧语种的人才。派遣留学生的同时,教育部决定在国内筹备东欧语种的教学。

  1954年,波兰语和捷克语专业首先建在北京大学俄文系。因时间仓促,招生时甚至未向考生事先说明。

  新生大会上,系主任曹靖华宣布,北大俄文系接受国家交付的光荣任务,在100名新生中挑选40人,分配到波兰语和捷克语两个专业。“你们将是光荣的开拓者!”

  与外交同冷热

  那时,欧洲语言中使用人数较多的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等已在中国高校开授。

  在国家扶持下,上世纪60年代初,随着匈牙利语、保加利亚语、阿尔巴尼亚语、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瑞典语等专业的增设,以东欧语种为主体的欧洲非通用语种群形成。

  “很多国家对此都很重视。”丁超说,“这些国家都不大,民族语言是他们在错综复杂的国际政治、军事、宗教的碰撞冲突之中,能够始终保持民族身份的中流砥柱。”

  1956年罗马尼亚语在北外开设之初,罗马尼亚就给中国赠送书籍刊物,甚至每周都寄来报纸、杂志,外派的专家也很优秀,比如60年代赴华教书的罗马尼亚专家杨·弗拉德,是著名的诗人、作家、文学评论家。

  当时,中国在东欧国家传播汉语也不遗余力:1952年,中国赴保加利亚教授汉语的第一任教师,是中国著名古文字学家、语言学家朱德熙。

  “当年欧洲语言在中国的推广,与国家外交有很大关联。”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副主任戴冬梅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60年代,中国进入第二轮外交建交高潮,特别是1964年与法国建交,推动了各大院校法语专业的招生热——仅北外一校,1963年、1964年每年招收人数都有120人,全系总人数高达450人。

  “我们系到现在本科生加上研究生才400多人。”戴冬梅说。

  随着中苏交恶,中国和东欧国家关系转冷,继而进入“文革”,到70年代初,“除了招过一两届工农兵学员,很多专业甚至停止招生。”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院长赵刚说。

  报春的燕子

  第一位专任中国驻欧盟使团团长关呈远,就是1964年法语大热时的新生。

  “在北外学了8年。”他向本刊记者回忆,“文革”中学校停课,1969年全校迁往湖北沙洋,“周恩来总理指示,这些学生还是要留下来,继续学习,以后还会有用。”

  全体师生上午教学,下午劳动,种菜,养猪养鸡,挑砖,盖房子。

  一年半后,北外回京,学生回炉。1972年毕业分配,他们中有四分之一从事外交工作,不少人成为高级外交官,“让中国在重返对欧关系发展轨道时,有了人才保障。”关呈远说。

  就是在沙洋七里湖农场芦苇搭起的毛棚子里,青年教师易丽君有机会翻译“周总理很关心的一本书”。

  那是波兰戏剧史上的经典之作——密茨凯维奇的《先人祭》,1968年在华沙上演时场场爆满,台上台下同声诵读。“活得不好最好当奴隶,不当奴隶最好当叛徒”,“大把斧头砍沙皇”,这样的台词引来掌声雷动。

  观剧的苏联驻波兰大使愤而离席,苏联官方下令禁演,波兰华沙大学学生继而发起了保卫《先人祭》演出的示威游行,引发一场政治事件。

  “周总理纳闷,一本书能引起这么大的社会骚动?”易丽君说,“那时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有风险,而我是无名小卒,不怕。”

  7年后的1976年,《先人祭》终于出版,并由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演播,名噪一时。

  时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评价说,在那个时代,对于欧洲乃至世界语言、文学在中国的处境而言,“这是一只报春的燕子,是一朵报春花!”

  1977年,恢复高考,英语教育立即成为急需。据统计,1983年,全国外语专业在校学生6万人,其中英语专业达5万人。

  从1977年始,德语、罗马尼亚语、波兰语、捷克语、匈牙利语、保加利亚语相继恢复招生。北外的波、捷、匈、保四语专业甚至在1985年到1987年,就实现了全班赴对象国的“交叉办学”。

  丁超告诉本刊记者,当时公派出国留学很不容易,国家财力尚紧,许多骨干教师尚无出国进修机会,全班出国学习,被视为“破天荒的支持”。

  小语种不是大熊猫

  1989年,车琳考入北外法语系。“我们那一代,可能受了都德的影响——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如今已是北外法语系主任的她笑言。

  这一年,致力于传播法国语言的非营利性组织法语联盟重返中国。

  这个机构始创于1883年,次年便进入中国。50年代转驻香港办学。1989年,借改革开放、法语渐热之机,法语联盟重回中国内地,以合作办学的方式推广法语。

  学生时代,车琳曾在北京第一家法语联盟机构上过一年课,“就在故宫东华门”。

  那时,中国的国际交往渐多,到法语联盟接受培训的人各色各样,有想要留学法国的,有外企白领,还有外派工作者。

  “对他们而言,中国市场大到什么程度?”戴冬梅说,世界各地的法语联盟,每年都有因经营不下去而关闭的,法国一直在削减对外文化传播预算,而“中国的法语联盟却可以自负盈亏”。

  “欧洲每个语种的发展,和国家实力有很大关系。”易丽君说。

  同在1989年,东欧剧变,东欧语言的处境着实困窘。

  比如,词典出版异常艰难。90年代初,罗马尼亚语教授冯志臣等开始编纂《罗汉词典》,没有出版经费,张志鹏想到向罗马尼亚人开办的公司拉赞助。最终,一本严肃工具书中夹着一张活页广告,而前言里还特别提到这家罗马尼亚公司的电话、地址。

  90年代,欧洲语种在中国已开设14种。除了历来热门的几个,其他普遍唱衰。甚至有人说:“小语种不要办了,有英文就够了。”这种声音一直持续到2000年前后。

  “这不只是一个国家的语言能力,更关乎国家安全,包括塑造国家形象。美国、俄罗斯都非常重视这个方面。”赵刚觉得,跟一个国家交往,都没有懂这个国家的人,怎么行?

  小语种干部得天独厚的优势在于:能够很快地与当地民众结下深厚友谊。“就算一个国家英语普及程度很高,但你跟他说当地语言,会立刻产生亲近感,很容易交朋友,能够很快熟悉当地的情况。”

  “小语种绝对不是要被‘养起来’的大熊猫。”易丽君说。

  尊重与重视是相互的

  2001年,转机出现——教育部下发通知,在全国部分高校设立“国家外语非通用语种本科人才培养基地”。

  这个时期,中欧关系迅猛升温。1998年,中国与欧盟共同商定建立长期稳定的建设性伙伴关系。2001年,建立全面伙伴关系。2003年,建立全面战略伙伴关系。

  2004年,欧盟成为中国第一大贸易伙伴和出口市场,中国也成为欧盟第二大贸易伙伴。

  “外交关系的强化,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企业走出去的需要,欧洲非通用语重新受到重视,英语可以替代一切的偏见也慢慢息声。”赵刚说。

  欧盟一直推行全面、包容的多语制政策,民族国家坚持推行某一种官方语言,被视作理所当然。

  目前欧盟有28个成员国,24种官方语言,是世界上官方语言和工作语言最多的国际组织。一个数据是,2006年欧盟的行政开支中,有近10亿欧元用于口笔译及其他相关服务。

  自2002年始,芬兰语、丹麦语、希腊语等13种欧盟官方语言在中国高校开设,到2009年,马耳他语在北外设立,欧盟官方语言在中国全部开齐。

  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是全世界开设欧洲非通用语最为齐全的院校之一。

  “这种学科布局可以发挥集群优势。”赵刚告诉本刊记者,中东欧是“一带一路”的重要区域。

  在文化交流中,尊重与重视是相互的。

  2007年,荷兰著名的冰岛语学者帕乌拉·费尔梅登逝世,此时北外正好新设立冰岛语专业,其冰岛语藏书近2500册悉数捐赠北外。冰岛政府也捐赠了近1500册藏书。

  “冰岛人口不过30万。”丁超说,“我和青年教师开玩笑,这些书你们一辈子都读不完。”

  “欧洲国家非常重视自己的语言、文化推广。”赵刚说,波兰图书协会有外国译者资助项目,“你想翻译什么书都可以申请。”

  易丽君多年从事波兰文学译介,波兰两任总统曾亲自为她颁奖授勋。

  国家的扶持,对语言、文化传播尤其重要。

  2012年,孔子学院总部启动“孔子新汉学计划”,提出中外合作培养博士、来华攻读博士学位、“理解中国”访问学者、青年领袖、国际会议、出版资助6个项目。

  之前在与欧洲汉学家交流时,孔子学院总部副总干事王永利发现,西方国家纷纷削减教育经费,对汉学的支持力度明显下滑,学科趋于边缘化。“各国政府高层与中国接触增多,急需智囊支持,但传统汉学家大多关注中国传统文化,对当代问题发言有限。”

  “孔子新汉学计划”由此而生,鼓励海外青年中国研究学人来华访学研修。“要贴近当下,对当代社会产生更积极的影响。”王永利认为,培养未来的汉学家,发现当代中国至关重要。

  “实际上,我们对欧洲非通用语言坚持不懈,也是出自全球化背景下,相互深度了解的需要。”丁超说。

  他觉得,如今的外交需要达到双边交流最高级别的反应能力,为此急需高级别翻译人才。

  在重视文化多元化的欧洲,对民族语言、民族文化的重视深入骨髓。“中国的发展,离不开对各民族优秀文化的真心了解与学习,有些可能受众不多,但咱们这么大的国家,总要有人来做。”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王斯璇/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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