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此生:一位日本遗孤的回忆与见证

  • 来源:小康
  • 关键字:日本遗孤,童年,回忆录
  • 发布时间:2015-11-11 14:15

  他有四个名字:“中岛幼八”、“陈庆和”、“李成林”、“赵成林”。出生时他是日本人;随父母到中国后,他是“伪满洲国人”;被中国人收养后,他成了“中国人”;回到日本后,他再度变回“日本人”。作为日本战争遗孤,73岁的中岛幼八常常自问——何有此生?

  都说乡音难改,73岁的中岛幼八讲话,仍是浓重东北口音。但东北并非他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他的生命中,历经几次身份转换——出生时他是日本人;随父母到中国后,他是“伪满洲国人”;被中国人收养后,他成了“中国人”;回到日本,他再度变回“日本人”。

  中岛幼八个体命运的背后,是大时代的浮沉动荡。

  中岛出生在太平洋战争爆发的第二年。那时,日本关东军制订了所谓“满洲农业移民百万户移住计划”,从1936年到1945年,共计14批次、总数20万人的日本农业贫民源源不断涌入中国东北。而中岛的父亲,几乎是怀着“施展一番作为的心情”,加入了第十批派遣队伍,在中岛看来,正是父亲耿直的性格,使他“轻而易举成为军国主义思潮的俘虏”。

  1943年,中岛一家随其他开拓团成员,从新潟港乘坐“白山丸”号启程,几经辗转后进入中国东北宁安县,最终落户于此。

  1945年,随着战局加紧,日本兵力严重短缺。7月底,中岛父亲被征兵入伍,此后再无音信,留下怀孕六个月的母亲、三岁的中岛幼八和八岁的姐姐中岛三子。

  一个月后,苏军参战,8月15日,日本投降。战败消息传来,几乎只剩老弱妇孺的开拓团随即陷入惶恐与慌乱,这些“满洲弃民”很多都遵循了日本当局的指令,全体自决。

  中岛一家所在的开拓团,团长没有带他们直接走上绝路,他带领整团500多人逃到山坳里躲避,直到苏军允许他们回原驻地过冬。那时,寒冷、饥饿、病痛,让开拓团成员的生活几乎处于绝境。那个冬天,三岁的中岛瘦成皮包骨,肚子因消化不良胀得圆鼓鼓。母亲此时产下的孩子死在襁褓之中,她自己也因产后虚弱感染风寒命悬一线。

  无奈之下,中岛的生母将他托付给之前常来开拓团驻地售卖零碎商品的小贩“老王”,求他帮忙找人收养儿子。熟睡中的中岛被放在老王放杂货的篮子里,一路挑到沙兰镇。但老王最初找到的、想抱养个男孩传宗接代的李姓人家,见了中岛的孱弱模样不愿收留他。就在老王左右为难时,一个中年妇人站了出来,她说:“这条小命多可怜,好不容易生下来,连活都活不下去,这叫什么世道。你们不要的话,我拉扯!”

  此后,这个叫孙振琴的普通农妇成了中岛幼八的养母,他在她以及先后三位养父的身边度过了难忘的童年与少年。

  1958年,16岁的中岛回到日本,再有机会回中国探亲时,养母已与他天人相隔。

  如今73岁的中岛,此前用两年半时间完成回忆录《何有此生——一个日本遗孤的回忆》,他说,希望把在中国13年的生活变成文字留存,让日本人能知道自己曾在中国接受的全部爱与善意。中岛首先完成日文版写作并自费出版,2015年7月,该书中文版由三联生活书店出版发行。

  “如果把我拉上火车,也要跳车跑回来”

  打在中岛身上最鲜明的烙印,就是“日本遗孤”身份。

  所谓日本遗孤,指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后,军队撤退及战俘被遣返时,遗弃在中国并被中国人抚养长大的日本孤儿。

  与很多完全不知亲生父母姓名及身在何处的日本遗孤不同,中岛在中国的13年间,曾有几次回国、回到生母身边的机会。

  在被养母收留十个月后,3岁的中岛便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关于“去”与“留”的抉择。

  当年,随着开拓团成员陆续遣返日本,中岛生母也希望把儿子要回身边,她先是来养母家“谈判”。养母不依,生母失望而归。

  再来养母家,生母明确提出,“这个孩子一定要带回去!”养母依旧不同意。生母忽然行动,抢过中岛,虽病愈不久,但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抱起中岛,一路趔趄,跑回住地。追来的养母拼命敲打住地大门。

  这一下,“孙振琴家的孩子被人抢走了”的消息迅速在村子里四散开来,村民们气势汹汹聚到生母住地声讨。

  最终,“夺子风波”交由当地政府裁决。

  当地官员让中岛站到中间,两位母亲分别站在距离他十米左右的两边。官员和他讲:“孩子,你想到哪个母亲的怀里去?自己去吧。”说完,松开他手,中岛用孩童细碎的小步,直奔养母怀抱。

  这个结果,生母心痛,但惟有接受。

  第二天,她带着中岛姐姐三子,再来养母家。生母解开带来的包袱,拿出一条毯子、一个黄铜水壶,对养母说:“这个孩子,拜托收养吧。”随即,她深深低下头。养母把毯子还她,说:“天冷了,在路上需要,你们留下吧。”

  生母来时,中岛正在炕上午睡,她看了看儿子,便双手捂眼,走出门去。

  次日清晨,生母及姐姐随开拓团一行二十余人,踏上回国之路。养母背着中岛在道边送行。生母咬着牙默默前行,一言不发。姐姐则边走边回头,喊着中岛乳名,眼泪不住流。

  几十年后再问中岛,年幼的自己,为何会选择养母。他说被收养十个月,日本母亲早已陌生。那时的他,时刻体会的,是身边中国妈妈无微不至的好。

  被收留后,养母每天都给中岛这个被饥馑摧毁健康的孩子按摩圆鼓鼓的肚子,再把吃的东西嚼烂,嘴对嘴喂他吃下。“她这么拉扯我、体贴我,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养活着。从死亡线上抢回来了。”

  1955年,中岛小学毕业,他也遭遇了人生中第二次关于“去”与“留”的抉择。一天,养父压低声音和养母说:“日本来信了。”

  那时,中岛的第一任陈家养父已因病去世,此时是第二任李家养父,中岛的名字也从“陈庆和”变作“李成林”,但养母却始终执拗地唤他小名“来福”,或是“福儿”。

  李父所说的“日本来信”是指,一年前,中岛生母将写有“在中国松江省宁安县沙兰镇有我的儿子,抱给陈家,请给予调查”的字条想办法递到了战后首次到日本访问的中国红十字会代表团。而后,区政府就接到了上级指示去了解中岛幼八的近况,并找到李父。

  第二天,养母带中岛到区政府报到,一想到自己可能要被送回“那可怕的日本”,中岛的腿一直哆嗦。

  工作人员向中岛表示,回日本的途径已经开放,如果愿意回去,中国政府负责顺利送他回国。此前,也就是1951年,对在华日侨的全国性普查全面展开,由此开辟了战后留在中国的日本侨民被遣送回国的途径。

  当时,中岛给出的答复是:绝不回日本。“如果把我拉上火车,也要跳车跑回来。”

  养母听后,一言没发,只是从旁搂住他的头,一滴眼泪落在中岛头上。

  次年,中岛收到生母写给养父母的来信,信中对其施予中岛的养育之恩表达了感谢。中岛也从信中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日本名字。此后,生母还寄了邮包过来,里面有夹克、牛仔裤、尼龙袜。养母让中岛给生母写封感谢信,“照片也要装上”。中岛说,“哪有照片?”“你那毕业证上不有一张小照片吗?揭下来邮过去。”养母嘱咐。

  “养母对我的出身历来不隐瞒。一般来讲,在华日本遗孤的养亲唯恐抚养的儿女大了后舍弃自己逃回日本,多半隐瞒孩子的身份。我的养母则不然,她甚至到处抖搂我的来历,甚至引以为傲。”但中岛也说,自己一旦真的走了,养母又哪里舍得?

  “能为中日友好做出努力,那该多么值得高兴”

  少年时代的中岛拒绝回到日本,一部分原因来自他对这个国家的认知。虽然中国政府强调,要将日本侵略者和日本人民区分对待,日本百姓同样也是法西斯牺牲品。但作为日本人,中岛这些战争遗孤,某种程度,仍会精神敏感。毕竟,在他们从小接触的课本、电影、图书里,都是类似杨靖宇、赵一曼这样的抗日英雄,而英雄反衬的,则是日本侵略者的残暴、卑劣与野蛮。日本这个国家,让当时的中岛觉得恐怖。对于回日本这件事儿,他有种天然的抵触。

  转变,发生在中岛遇到影响他一生的恩师——太平沟林场子弟学校教师梁志杰后。

  中岛之所以能够与梁老师相识,缘于养母为了他的前途,狠心将他送离自己身边。

  在沙兰读完小学,中岛没有考上初中,养母担心他不升学,一辈子要干庄稼活儿。“一颗汗珠掉下来摔八瓣儿,到头来收成是好是坏,谁也没保证。当妈的心疼你这小身板能挺得了吗?”养母当年的话,至今如在中岛耳畔。

  于是,她带着中岛投奔他的中国姐姐,由于姐夫在当地林业局工作,养母想,中岛若能落户这里,总会有个好前程。当时,林业系统被乡下人称为“林大头”,是指在那里的日子比乡下好过很多,吃的是大米白面之类的细粮,职工领的工资不少,而且月月有收入。但此时中岛不过14岁,不能马上工作,因此需要在当地太平沟林场子弟学校插班再读几年。

  由于之前李父与养母常因中岛争吵,姐姐看不惯,撺掇养母离开李父。她甚至为中岛找到了第三个养父、在林业局做伙夫的赵树森。

  在见过赵大叔的第二天,养母开门见山地和中岛讲:“来福,妈反复寻思,为了你的将来,咱们干脆搬到这儿来,跟昨天来的赵大叔一起过。”养母表示,赵大叔会先向林业局申请房子,他们就可以在太平沟定居下来。而养母会先回趟乡下,把户口迁来,期间,中岛办好学校入学手续。

  于是,养母照她所说,回沙兰了,将他托付给赵父,他的名字也从李成林改为了赵成林。

  现在来看,养母当初的“计划”,半真半假。真的是,她想依靠赵父将中岛户口“农转非”;假的是,她也许从未打算与李父离婚。因为依据当年政策,中岛因外侨身份受到照顾,可顺利将户口迁入。但对于养母而言,当时中国为防止农业人口减少,在原则上限制农村人口外流,因此,养母从乡下转入林业局的非农业地区,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养母也在离开后,再没回来。

  然而,即便中岛只是赵树森名义上的妻子的日本养子,他给予中岛的爱,却真挚且真心。

  刚刚收留中岛时,他带中岛到自己的暂住地落脚。赶上铁道被洪水冲垮,父子俩只能徒步而行。途中有一段长达十丈的铁轨悬在半山腰,下边是滚滚激流撞击着岩壁,只能手扶岩壁从铁轨上走过去,一旦失足,性命难保。

  十几岁的中岛被吓哭了。

  赵父则蹲下,信心十足地向他一笑,说:“孩子,我背你。”为求稳妥,赵父还把包袱皮解下,用它,把中岛和自己绑在一起,绑好后又上下颠颠,确定中岛不会从身上滑落才开始横着身向前移步。

  相比李父的严厉,赵父在中岛的回忆中,总是慈爱、温和的。他们一起看电影、一起旅行。每个月,赵父都会给他15元生活费,那在当时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但赵父的工作使他们不能长期居住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中岛不得不独自生活。这时,林场子弟学校的梁志杰老师,就成了中岛最亲近的人之一。以至中岛回到日本后,在和梁老师的通信中仍会写道:“梁老师呀,您是我的亲哥哥……和您一起照的相片我随时带在身边,遇到困难时就拿出来看看,就像您在对我讲:“庆和(中岛与梁老师初见时,称自己为陈庆和),鼓起勇气前进呀!”

  梁老师的确如哥哥一般,关爱着中岛。赵父不在时,中岛常住在梁老师宿舍,两人同吃同住,从那时起,中岛就开始喊梁老师“哥哥”。

  而中岛之所以动了回日本的心思,恰与梁老师有关。

  有一次,梁老师问中岛:“你在东京的母亲肯定想你想得不得了,你不想吗?”

  “我并不那么想她。”中岛摇摇头说,自己更想养母,养母不回来,他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这本就是一个可悲的事实。血肉相连的骨肉被日本的侵华战争拆散,这是多么悲惨的历史!”年幼的中岛之前从没听过类似这些“有关大局”的话,如果说,养父母让他感受到的,是中国百姓发自本心的悲悯与善良,梁老师则为他开启了另一扇看待世界的窗。梁老师为他讲日本渔民的勇敢,讲日本劳动人民的勤劳,这些话,让从小生活在中国人中的中岛,心中沉积的关于身为日本人的罪恶感慢慢化解。梁老师还给他讲,当时发生在长崎岛的烧毁中国国旗事件,正加剧恶化中日关系。“日本现在的执政者打算重演残酷的历史,这是十分令人担忧的……你如果回到日本,能为中日友好做出努力,那该多么值得高兴!”

  中岛说,正是梁老师的话,让一直稀里糊涂过日子的他第一次产生了自觉心。终于有一天,他下了决心,说:“梁老师!我想回日本去!”

  在第三次关于“去”与“留”的抉择中,中岛做出了与此前不同的选择。

  1958年,中岛16岁,在梁老师的帮助及多方协调下,他返回日本的事情开始变得具体。

  首先,中岛要去趟哈尔滨联系回国之事,但没有路费,也没有伙食费。他一五一十和赵父说了自己的想法,后者非但没有阻拦,还给了中岛50元钱,这比梁老师一个月的工资还多。中岛离开时,赵父正在切菜,他甚至没有转头看中岛一眼,只是对他说:“世界上大着呢。这次出去好好见识见识。”中岛没有想到,这次分开,成了他和赵父的永别。而此后多年,回到日本后的中岛辗转听说,赵父在抚养他前,其实还救助过其他日本遗孤。

  办理回国手续时,中岛中途回沙兰探望养母。看到儿子满心欢喜的养母,忽然发现了中岛藏着的海关通知书。养母一手拿着通知书,一手拍打着,对中岛说:“你想回日本,明摆着说出来,妈把牛卖了,也要给你张罗盘缠。你翅膀也越来越硬了。想往哪飞就往哪飞吧!妈不会强留你……你虽然不是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十几年来,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不就成了我身上的一块肉吗?”养母一口气说完,擦了下眼泪。在中岛眼里,养母一直是个刚强的女人。之前,再苦再难,从没见过她掉过泪。

  如今古稀之年的中岛说,当初决定回国,确实和养母不在身边有关。他记得那一天眼泪不断的养母对他说:“把你留在林业局,是为了你将来能有出息。娇生惯养能好吗?妈的心情你明白吗?”

  “过了好多年,自己的岁数也大了,才明白养母为了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支离破碎。而我当初根本不理解养母的一片心,甚至还怨过她老人家。”中岛说,离开养母家时,她对他说:“有空再回来。”而他也以为,还有机会和养父母正式告别,就把想要说的都咽了下去。

  但生活的无奈正在于,无法预知且充满遗憾。

  中岛回国手续,办得既快,且顺利。这对他而言,不知该悲该喜,他只是被命运推着向前。当他带着公安局介绍信办理最后一道手续时,工作人员告诉他,日方派遣接日侨的船,已经到达塘沽,准备回国的其他侨民都已在天津的酒店等待开船。最重要的是,接送日侨的工作即将结束,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艘回日本的船,要想赶上,就得立即坐火车赶往天津。

  无法和养父母正式告别,无法获得养母的正式同意,1958年7月9日,作为那批日侨中年龄最小的独自归国者,中岛踏上了带着他全家来到中国的那艘名为“白山丸”号的船,返回日本。

  “我这辈子究竟是怎样走过来的?”

  “白山丸”号抵达日本那天,生母和家人在岸上等待。中岛看到两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一个打着“欢迎中岛幼八”的旗帜,另一个则盯着他哭,并拉住他胳膊,他判断:或许,这就是生母吧。

  回到日本后的中岛,需要重新认知的,不仅是自己的生身母亲,语言、饮食、生活习惯,所有一切,都需从头开始。他想念中国的家,打听去中国的船只,提出回中国的渴望。但那时中日两国还没有恢复邦交,怎么可能任他来去。

  既然回中国无望,梁老师那句“要为中日友好做些事情”在他心里被唤醒。他开始拼命学习,高中毕业后进入日中友好协会工作,后来转行成为一名翻译,直到退休。梁老师的嘱托,成了中岛毕生追求。

  1972年,中日邦交恢复,中岛的主要工作是为访华团担任翻译,他陪同过廖承志、邓颖超、唐家璇等等。邓颖超还夸奖他:“你的汉语讲得这么好!”他解释说:“过奖了,我是在中国长大的。”

  在中日友协工作后,中岛终于有机会随团访华。只是,那时的他并不允许随意回沙兰探望养母。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访华时,给养母挂了长途电话,由于信号不好,接通之后只听到那一端养母嘶哑地喊“来福,来福”。那微弱的声音,过了多年,依然在中岛耳畔。

  或许“有负”养母,成了中岛此生最大的遗憾。回国后的他,不仅与梁老师保持通信,也和儿时好友段元昌等人,保持多年的信件往来。1976年初,在段元昌的信件中,他获知了养母去世的消息。上年年底,他托人寄给养父母用来置办年货的100元钱,用作了养母的丧事。听闻噩耗,中岛迫切想回乡给养母祭扫,看望李父。

  那时中国还没有改革开放,虽然递交了申请,中岛仍担心,不一定能被放行。但鉴于中岛对中日友好做出的努力,最终,李父被黑龙江相关政府部门接到宁安县国际饭店与中岛见面。当时,李父患有严重肺气肿,是被担架抬着进的酒店房间,中岛上前拥抱他,激动得说不出话。相聚的时间只有一天,中岛尽力尽孝,吃饭时给老人挑鱼刺,睡觉时帮老人接小便。李父则不住和旁人讲:“这孩子小时候就特别仁义。”

  1978年,李父去世。1987年,中岛回乡将李父骨灰安葬在养母棺木旁,后又拜祭了陈父和1969年去世的赵父。2007年,中岛再次回乡拜祭,为赵父迁坟。1987年那次回乡,中岛从邻居口中听说,当年自己不辞而别,养母听说后,一下子瘫在地上,双手抓着土,死去活来地叫着:“我的儿啊,你怎么把妈扔下,就回去了?!”在中岛对养母的描述中,这是她唯一一次将感情如此强烈地宣泄。

  年老后的中岛常自问,这辈子究竟是怎样走过来的。而这也是促使他写作回忆录《何有此生》的原因。

  完成日文版写作后,由于是新人,且战争遗孤在日本是边缘群体,属冷门题材,中岛只好拿出自己一年养老金自费出版。没有销售渠道,他找到家附近一家书店。店主最初只让他留一本,第二天却打来电话,说一夜没睡把书看完,被深深感动。此后,店主在店内挂起海报,并走上街头派发印着“感动,感动”的传单,主动帮中岛宣传。中岛的书打动了很多日本读者,媒体上也开始逐渐出现报道,几次加印,目前,日文版已销售3000册。“其实,日本老百姓也很善良,善良的人也要有主见。”

  在日本版基础上,中岛又完成了中文版写作。

  中岛的一生,存在着遗孤、儿子、中日关系建设者的三重身份,每一种身份背后都充满故事。当他一次次追问“何有此生”时,他发现最痛恨的是日本军国主义发起的侵略战争,“它伤害的,不只是作为受害者的中国、朝鲜及东南亚等国人民,也使日本自己的国民蒙受了空前的灾难。”中岛至今不知父亲死于何时,埋骨何方。而母亲临终前患上脑软化症,几次挎着包袱问中岛:“孩子他爸,下一步我们该逃到哪里?”

  距离1945年8月15日已过去七十年。中岛说,他希望中日两国人民友好相处,增进理解,不使灾难的噩梦重演,“这本回忆录如能起到一些好作用,则是我十分欣慰的。”

  (本文参考中岛幼八《何有此生:一个日本遗孤的回忆》)

  文|《小康》记者 罗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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