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技术与人的异化

  • 来源:信息化文摘
  • 关键字:科学技术,爱因斯坦,人文文化
  • 发布时间:2016-01-04 14:06

  两种文化的确有不少区别,例如进步标准不同,科学技术的发展速度和经济效益便于量化,人文文化却很难这样做。这两种文化就好像两股道上跑的车,似乎各有各的追求,各干各的。为什么两种文化的关系会引起人们的关注呢?主要是因为技术发展的速度太快,提出了许多严重的社会问题,直接涉及到人类的未来和命运。所以很多人都认识到,技术越发展,越应当加强人文关注,越应当协调两种文化的关系。

  作为人类生存和发展工具的科学技术,当然是为人的,这是它具有人性的一面,可是它又具有非人性的因素。这是科技文化同人文文化既有一致性,又有不一致性的内在原因。

  科学技术的非人性因素,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科学技术是理性的事业,容易产生“见理不见情”的现象。科学家常处于高度理性思维的状态中,使他们的心态失衡,其言行举止往往跟一般人不同,使人有“不通人情”之感。自然科学是抽象的知识,常使科学家头脑里充满了符号、数字、概念和奇怪的想法,这在客观上会形成对感情的抑制。科学家和艺术家都会被公众称为“怪人”,但这是两种不同的“怪”。英国物理学家卡文迪什是一位科学怪人。他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怕见女性,终身未娶。他的日常生活由一个女仆安排。他对女仆的惟一要求是:不要让他看到她。有一次卡文迪什在走廊里偶尔同女仆打了个照面,他就断然辞退了那个女仆,并为新来的女仆建造了另一条通道。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为了观察昆虫,从清晨到傍晚一直躺在地上,两眼发直,一动不动,当地农民都说他中了邪。爱因斯坦外出散步,据说有一次竟忘记了自己的住址。爱迪生去税务局纳税,竟忘了自己的姓名。相传爱迪生结婚的那天,下午溜到工厂里做实验,直忙到深夜十二时,才猛地想起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一个缺乏感情,只会严格按逻辑思维的人,同智能机器人倒比较相似。难怪在不少科学史和科学方法论的著作中,科学家并不是有血有肉、有感有情的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些抽象符号或会思维的机器。萨顿说:“科学的结果总是抽象的,并且倾向于越来越抽象,从而似乎失去了它们的人性。”

  科学技术以物为对象,容易产生“见物不见人”的倾向。科学技术所研究的物,实质上都是要同人类发生各种关系的物。但长期以来,自然科学家在研究自然界时,却尽量排除人的存在,实际上研究的是同人没有关系的自然界,是无人的自然界。按这种说法,自然科学家在研究自然界时,必须把自己的各种人文文化因素剔除干净,那科学家也就成了一种会思考的物了。贝利还说:“自然科学家一般并不介入他或她正在研究的现象,而社会科学家则身在研究的现象之中。”集中精力进行研究,却遗忘了自己的存在。技术研究如何制造人造物,并不断提高人造物的价值。在技术研究与推广过程中,会自发产生物本主义价值观,尊重物的价值,贬低人的价值。技术追求的是利,容易使人产生“见利不见义”的倾向。技术给人们带来越来越多的利,这是巨大的诱惑力,而“义”并不是技术所追求的目标。有些技术发明家是富翁,如诺贝尔的专利数以百计,爱迪生在专利局登记过的发明有1328项,有人估计他的财产是2500万美元,比尔·盖茨更是当今世界之首富。技术是致富的有效手段,所以有人就会利用技术来发不义之财。以技谋利,见利忘义,结果是“用技忘义”,技用得越多,利也谋得越多,离“义”也就越远。

  技术的应用还有更深层次的负面作用,它会导致人的异化。

  古代技术是手工劳动的技术,近代技术则是机器生产的技术。在近代,技术在生产和生活中的作用集中表现为机器的作用。人与技术的关系(人技关系)集中表现为人与机器的关系(人机关系)。

  手工工具和机器是两种本质不同的工具。手工工具是人手延长的直接形式。手工工具是人体的一部分。手工工具听命于人,离开了人手的动作,手工工具就没有意义。相对于人手,手工工具没有独立性。一般说来,这些手工工具都是手工劳动者的财产。所以在手工劳动者与手工工具的关系(人具关系)中,人是主体,手工工具是客体,是人的工具,是自己双手的补充。手工工具是人的一部分,是自己手的非生命的物质形态。人具关系实际上是“手手关系”,是手工劳动者有生命的手同无生命的手的关系。所以手工劳动不会否定人的价值,不会导致人的异化。

  人机关系则完全是另一种关系。机器本来是人的智力的物化,但是是技术专家智力的物化,而不是在机器旁边劳动的工人智力的物化。对于工人来说,机器是外来的、外在的东西。当劳动者离开了他所熟悉的手工工具,站在机器面前劳动时,他会觉得机器是陌生的怪物,一笔勾销了他过去多年在手工劳动中积累的技能和经验。老师傅变成了新学徒。一般说来他所用的机器并不是他的财产。机器作为工具当然也是人的器官的延伸,但是是间接的延伸,因为机器的外形同人的器官越来越不相似,离劳动者的双手越来越远。所以工人不仅在知识、技能上同机器隔膜,而且在心理上也常是对立的。相对于工人来说,机器有很大的独立性。机器一旦启动后,即使离开了工人的双手,它仍然会按照它自己的程序在运转。工人双手的动作及其速度、节奏,都身不由己,而必须服从机器的运转。机器发生故障,工人的劳动就必须停止,而自己又没有能力来修理。工人的自由被剥夺了,工人的自信被嘲弄了。而一旦工人违背了机器的“意志”,工人的双手甚至生命就会受到机器的伤害,受到惨无人性的惩罚。手工劳动具有原始的艺术性,机器则使工人的动作变得那么单调,人的个性被进一步抹煞。机器好像要把工人改造成机器的一个零件,同机器及其产品一样的毫无个性。工人的操作成了机器运转的一个环节,工人在客观效果上也就成了机器的一部分,成了被物所役的物。所以在近代的人机关系中,人开始异化,仿佛机器是主体,人倒反而成了机器的工具,人性被扭曲为“物性”。人机关系本来是人与物的关系,却被异化为物与物的关系。人与机器的关系发生了严重的错位。马克思对机器使人的异化作了深刻的分析。他写道:“在工场手工业和手工业中,是工人利用工具,在工厂中,是工人服侍机器。在前一种场合,劳动资料的运动从工人出发,在后一种场合,则是工人跟随劳动资料的运动。在工场手工业中,工人是一个活机构的肢体。在工厂中,死机构独立于工人而存在,工人被当作活的附属物并入死机构。”“人们在这里只不过是没有意识的、动作单调的机器体系的有生命的附件,有意识的附属物。”人本来是工具的主人,却成了工具的仆人;明明工人是人,却成了物的附属物;明明工人有意识,机器却要剥夺工人的意识。卓别林在影片《摩登时代》中扮演一个工人,成天用扳手拧紧螺丝帽,重复同一种动作。下班走在街上,看到前面女士大衣上的纽扣,以为是个螺丝帽,也要用扳手去扳一下。车间里的传送带越来越快,他实在跟不上,就干脆躺在传送带上,跟着机器一块旋转,成了机器的一个部件。马克思的理性分析和卓别林的艺术表演,真是异曲同工。

  关于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人在劳动中的异化,马克思作了这样的概括:“按照国民经济学的规律,工人在他的对象中的异化表现在:工人生产得越多,他能够消费的越少;他创造价值越多,他自己越没有价值、越低贱;工人的产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创造的对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蛮;劳动越有力量,工人越无力;劳动越机巧,工人自己越愚笨,越成为自然界的奴隶。”技术应用本身会导致人的异化,而资本家为了榨取工人更多的血汗,就加强技术应用的力度,使这种异化演变成更加残酷的程度。

  马尔库塞也指出,在机械化、自动化的条件下,人们在劳动中越来越失去了自主性和创造性。他们所从事的都是一些“单调而无聊的”、“翻来覆去的工作”,生产过程“使整个的人——肉体和灵魂——都变成了一部机器,或者甚至只是一部机器的一部分”。

  技术使人异化,这是由技术的本质决定的。技术当然是为人的,可是它是人物化的手段。人不物化不可能发展,可是人的物化就是人的异化。人创造了物,又被自己的创造物所物化,人一面使物人化,可是一面又使自己物化。“成亦萧何,败亦萧何”,这就是矛盾。

  机器是高效率的化身,被许多人视为“工业神”,不是神的神,这就形成了工业社会的一种特有的文化——对机器的崇拜。人们把地球、生物、人、社会甚至宇宙都看作机器。整个近代工业文明仿佛都是机器的产物,它的轰隆声是它向大自然放声高唱的进行曲,又是对它自己的赞美歌。

  在高技术的条件下,人机关系、人与物的关系又出现了新的变化。一方面是电脑、机器人的功能越来越强,有人认为机器人就是人,并心甘情愿地要做机器人的奴隶,甚至主张有了机器人以后,人应当退出历史舞台。奥地利科学家莫拉维奇说:“为什么在智力、繁殖力和勤劳方面都胜于我们几百万倍的机器人,只能被用作我们笨重而老化的肉体和养尊处优却愚蠢笨拙的大脑的配角?”机器人专家渥维克认为“人类可视为机器的一种”,“但还比不上机器”。“为了能够更好地观察我们面临的情况,我们需要抛开我们是人的想法”。他还说:“机器会不会取代我们呢?它们会统治世界吗?当你翻开这本书开始阅读时,我只要求你不带成见、理智而公正地来阅读,我相信你会坚持用这种态度直至读完全书。总之,我希望你读完之后会觉得‘可能’。可能机器会变得比人类更聪明。可能机器会取代人类。本书的目的只是为了说明这一切不仅仅可能,而且很快就将成为现实。”在渥维克看来,要正确处理人机关系,就要“不带成见”,即“抛开我们是人的想法”,而人不过是一种机器而已。这样,他就非常理智地接受机器人的统治,尽管那是人类的厄运。渥维克是一位非常勤奋的科学家,他一边说2050年机器人将统治我们人类,一边又埋头苦干,拼命提高机器人的功能。这不是在制造自己的掘墓人吗?

  另一方面,有不少科学家主张用高技术手段把人改造成为机器人。莫拉维奇认为即使一个人具有完全非生物性肌体也仍然是人,也就是说人可以不要肉体,可以不是生物。“不是把正常的生物人拿过来,然后费力地逐个更换身体部件,而是使用零件直接制造。只要按照正确顺序把零件组装到一起,站在你面前的将是一个人造人。”最后,“把一个正常成年人大脑中储存的信息(包括思维、记忆等)读出来,然后一点点地把它输入人造人的脑袋里。”还有人认为肉体会给我们带来病痛,所以应抛弃肉体,用金属制品取代。然后再用电脑取代人脑,这样人就被改造成为物了。这种“人”被称为是“后生物人”。

  还有人主张未来的人是“超人”,躯体、大脑都不要,可以能量化、信息化。阿瑟·克拉克在《2001年:宇宙奥德赛》一书中说,宇宙中存在着一种比人类不知早进化多少亿年的生物,早已超越了自己的肉体。他们用自己制造的机器来取代自己的躯体,用金属和塑料制成自己的外壳。他们把知识储存在空间的结构里。最后他们摆脱掉物质的控制,把自己变成纯粹的能量。肉体没有了,甚至精神也没有了,人不见了,人非人化了。有人认为未来的人只是一种信息,只存在于网络之中。有的学者干脆认为人类应当消灭。美国哈佛大学哲学家诺齐克说:“人类已经失去了继续存在的资格。”美国物理学家蒂普勒说:“我们这个物种的灭绝是永恒发展在逻辑上的必然结果!”

  德国哲学家弗洛姆说:“人制造了像人一样行动的机器,培养像机器一样行动的人——有利于非人化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被改造成为物,变成生产和消费过程的附属品。”技术越发展,人却成了“非人”,说白了,就是人不再是人,变成了被物统治的物、物的附属物。

  技术导致人的异化还有一种表现:国际社会贫与富、强与弱的差别越来越大。技术是力量的放大器,谁掌握了先进技术,谁就是富者、强者。而且由于技术自身的规律,会不断地造成马太效应,使富者越富,强者越强。穷者、弱者虽然也会应用一些技术,也可能会逐渐变富、变强,但这很难改变他们同富者、强者的差距日趋拉大的事实。技术是霸权主义的主要工具。人们说20世纪是科学技术的世界,可是也正是在这20世纪,出现了两次世界大战,出现了南京大屠杀和奥斯威辛集中营。冷战结束后,世界仍不太平。我们不能说这一切都是由技术引起的,但技术在客观上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面对着高技术的飞跃发展,面对着人的非人化思潮的出现,许多人都为人类的命运担忧。2000年初,美国升阳微系统公司首席科学家比尔·乔伊说,人类正面临三大危险:电脑技术(未来30年内具备思考能力的电脑比现在要强100万倍)、基因技术和纳米技术的负作用。“我们迈入这个新世纪,却丝毫没有考虑过控制和刹车,而能够确保整个世界不致失控的最后关头已经越来越逼近。”“我们处于终极灾祸爆发边缘的说法,绝非危言耸听。”英国宇宙学家马丁·里在《最后的世纪》中说,人类在未来200年内,将面临十大灾难(如粒子实验有可能产生微小的黑洞,将吞噬地球上的一切物质、机器人将接管世界、生化病毒等),人类幸免的机会只有50%。诺贝尔奖获得者李远哲说:“世界各国为了在以高科技为后盾的经济竞争中取得优势,都在努力提升国家的竞争力,希望能在短暂的时间内赶上先进国家。但是如果先进国家走过或是目前正在走的路,不是一条全世界能够永续发展的康庄大道,那么未开发或开发中国家紧跟先进国家后头努力追赶,就似乎毫无意义。因为这一段辛苦追赶的路程,很可能是人类共同走向灭亡的路程。”

  爱因斯坦曾经谈到技术与非人性化的问题。他说:“我认为今天人们的伦理之所以沦丧到如此令人恐惧的地步,首先主要是因为我们的生活的机械化和非人性化,这是科学技术思想发展的一个灾难性的副产品。”他认为机械化会导致非人性化,是科学技术的灾难性负面效果。

  马克思也谈到过非人化的问题,他说:“然而,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完成非人化。”人类要解放,必须要物化,而物化又是一种非人化。非人化是人类利用科学技术改造生活而付出的代价。但非人化只是人的解放过程中的一个曲折。人类发展的目标和结局,不是非人化,而是人类的不断完善。

  如何超越人的非人化呢?很重要的一点,是在积极发展和推广科学技术的同时,要积极发展人文文化。我们应当倡导技术人本主义,这是两种文化相互促进、协调发展的重要一环。

  摘自:《科技哲学十五讲》

  文 林德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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