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畔的饾版隐者

  • 来源:温泉旅游
  • 关键字:饾版,文化,手艺
  • 发布时间:2016-01-09 11:33

  细雨偏逢连夜霾,把春日的西湖装扮得“山色空蒙雨亦奇”。我们心甘情愿地来杭州当人肉吸尘器,只因为这里有一位大隐于市的雕版印刷高人。中国的木版水印有两大最高技艺——饾版和拱花,很多雕版艺人宣称自己修成了这两大秘笈,但迄今为止,唯一让这两大技艺合体、让木版水印饾版拱花作品重现的,只有隐居于西子湖畔的黄小健。

  躲进小楼成一统

  出租车司机在西湖边的一个岔路口把我们放下,指着一条小路说,走20米就是桃园新村。这是沿宝石山而建的一个老式小区,处于杭州最繁华的地段,里面的建筑有些时空错乱——绝大部分是20世纪90年代无主题无风格的建筑,也有个性鲜明、文艺范儿十足的民国小阁楼。

  “大爷,麻烦您让一让!”摄影师向一位闯入镜头的发型凌乱的老人喊道。老人一边抱歉地笑着,一边试探着叫出我的名字。原来,这位不修边幅的老人就是特地来接我们的黄小健——传说中雕版印刷的隐世高人。

  黄小健引我们沿台阶上山,两边的建筑变成了清一色的民国范儿。摄影师抚摸着斑驳的墙面感叹:“这以前都是谁住的地方啊?太有情调了!”黄小健尴尬地笑了笑:“这地方,是民国初期传教士建的教会医院,老杭州俗称‘麻风病院’!”摄影师的手猛地从墙上弹开。

  “麻风楼”有好几栋,黄小健的家兼工作室就在其中一栋的二层。19世纪末,英国安立甘会传教士梅滕更夫妇在这里建立了一个“戒烟所”,1914年广济医院将其改为麻风病院。1921年,英国医学博士苏达立受教会派遣来杭州从事麻风病治疗工作,后来接替梅滕更担任院长,他争取到了英国国际麻风救济会的援助,在宝石山东麓建起11栋风格不一的别墅,作为医院的病院、宿舍及教堂。黄小健的母亲是广济医院的职工,也分得一套寓所,母亲过世后,黄小健把寓所改为工作室。

  踩着咚咚作响的木质楼梯上到二楼,最东边的公共阳台上堆满了或长或短的木板,它们就是制作饾版雕版的原材料——黄梨木,旁边紧挨着的屋子就是黄小健的家。“做饾版用到的木料比较多,家里施展不开,就堆放在这儿。”

  黄小健把我们让进家里,这是一间十几平方米的老屋,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墙上只有两样装饰,一是写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雕版印刷代表性传承人”的匾额,另外就是一幅雕版印刷的红牡丹。屋里的物件大都上了些年纪:老式的百页木窗,14英吋的彩电,发着黄光的台灯,八仙桌上堆放着的《十竹斋笺谱》《十竹斋书画谱》《萝轩变古笺谱》等书稿……黄小健说他是一个恋旧的人,身处在这老物件营造的空间,会睹物思人。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恋旧的性格,他才能躲进小楼成一统,挖掘、守住并发扬饾版和拱花这原本已失传的手艺。

  生于风雅,死于科技

  之前寻访苏州桃花坞年画时,年画传承人陈祖德曾经告诉我们,传统的木版水印法印书画,最高的技艺是饾版印刷。

  扬州雕版印书、南京金陵刻经处印佛经,只需要单色印刷;苏州桃花坞的一幅年画,有少则三四种、多则六七种色彩,可根据画面颜色多少进行多次套印;而在印刷绘画作品时,往往涉及十几种甚至上百种颜色,明末时,在木刻画彩色套印的基础上发展出一种套印技术,画面上的每种颜色都对应雕出一块小木板,这些小木板堆砌在一起,犹如一种名为饾饤的五色小饼,这种印刷技术因而被称为饾版。

  黄小健取出一张雁皮纸(一种半透明的白纸),覆在一本画册上,左手用一把小起子将纸压住,右手握着一只笔尖细如针尖的毛笔,轻沾墨汁,开始临摹画稿,十几分钟后,《十竹斋笺谱》中的一幅便跃然纸上。得知我们是来自南京,黄小健说:“其实,要说饾版印刷的嫡系正宗,还得说你们南京的十竹斋啊!”

  自明代开始,中国,特别是江南地区的市民阶层得到极大发展,他们对文化的需求日益增强,名人字画的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普通市民阶层负担不起名人字画的高消费,又想附庸风雅,于是复制品开始登堂入室。这个商机最先被精明的徽商发现,明代末期,徽州人胡正言在刻工汪楷的协作下,在南京制成了饾版印刷史上的巨著《十竹斋笺谱》和《十竹斋书画谱》;几乎同时,漳州人颜继祖与南京刻工吴发祥合作,用饾版印制了《萝轩变古笺谱》。

  所谓笺谱,就是信纸。古时文人墨客的生活十分风雅,写信时,不仅内容要情真意切,所用的信纸也马虎不得:写给友人的信,信纸上要印琴棋书画的图案,以示品味;给佳人传书,信纸上得附有南国红豆之类,以表相思。笺谱就是为此而生的。

  古时学画,主要是照着名家的作品临摹。所谓画谱,就是用来学画的模板。

  随着现代印刷工艺的普及,曾经在全国遍地开花的刻印社开始萎缩,十竹斋有名无实,黄小健所在的浙江美术学院西湖艺苑水印工厂倒闭,曾经让西湖艺苑引以为傲的饾版和拱花技艺也失传了。

  西湖艺苑撤销时,黄小健对雕版还没有那么痴迷,“等我真正明白西湖艺苑之于杭州、雕版印刷之于中国文化的意义时,杭州已经找不到一个雕版传承人了,我只能一边到扬州、南京、苏州四处寻访雕版艺人偷师,一边躲在这老屋中尝试一切复原的可能。”

  不拘一格传手艺

  黄小健拎起一张临摹好画稿的雁皮纸向阳台走去,用浆糊把它贴在一块大木板上,用刷子刷平,如同手机贴膜一般,然后放在阴凉处风干。八仙桌上放有风干好的木板,黄小健左手拿凿、右手拿锤,开始雕版。

  “这造型,怎么和桃花坞年画社、扬州广陵刻印社还有金陵刻印社都一样啊!”摄影师有些失望,同样的POSE,她在之前寻访其他雕版艺人时已经拍摄过好多次。

  “当然一样了。我想恢复杭州饾版印刷时,西湖艺苑已经解散了,我只能到各国各地偷师。”虽然已经成为雕版印刷界的大腕,但黄小健十分坦诚,并不讳言自己手艺的来源。

  画稿、贴稿、刻版,饾版印刷的这些工序和普通的雕版印刷大同小异,等到黄小建收起拳刀的一刻,变化终于开始了:他拿起刻好的版走到阳台上,抄起一把锯子,将原本一尺见方的木板锯得七零八落,然后将那些小木板一块块放在桌子上,用抹布擦干净,原本被木屑蒙住的图案显现出来:一行字、一朵花、一只螳螂、一座假山、一盆兰草、一方印章……那些分布在大木板上、看起来杂乱无章的图案此时都自立门户,成为一幅幅独立的图案。

  黄小健要拓印的是《十竹斋书画谱》上的一幅画,画面上有十几种颜色。古时的雕版只能单色印刷,3种颜色的图画,就要雕3块版,进行3次套印,但套印也有很大的弊端,一是会造成雕版材料的浪费,更重要的是,图片印刷时可能产生重影。所以,像桃花坞、杨柳青这样的年画社,在印年画画稿时,颜色都非常单调,要么大红,要么大紫,普通民众尚可接受,对文人墨客来说,就太俗了。

  黄小健把一堆刻有各种图案的饾版摆在桌面上,摊开《十竹斋书画谱》做参照,每拿起一块饾版,就从盒子里取出一块橡皮泥模样的东西贴在反面,然后用力将饾版在印刷工作台上压紧。待整个画面中的图案都固定在工作台上,黄小健对照着打印稿,通过移动橡皮泥来调整饾版的位置,之后打开颜料盒开始调色:在假山上涂上淡青,在兰花花瓣上涂上紫色,在花朵上涂上粉红……所有颜色涂好,他把宣纸覆盖在饾版之上,用粽刷在宣纸表面逐一刷过。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一张画稿就印好了。

  黄小建将刚印好的画谱递给我,又指指墙上装裱好的那幅雕版印刷的红牡丹,问我们:两者有什么不同?学美术出身的摄影师眼尖:裱好的这朵花是凸起来的,刚印好的这朵花是平面的。”黄小健点点头:“这朵凸起的花,就是使用了拱花工艺。”

  所谓拱花,是一种不着墨的印刷方法,以凸出或凹下的线条来表现纹理,让画面呈现出浮雕效果。黄小建拿出一个带有阴刻花朵图案的雕版,取出一张刚印好的画稿,把画稿上的花朵和雕版上的花朵叠加,又取出一个练指劲的铁球,用毛巾包好,在花朵上来回滚动、碾压了十几个来回,再拎起画谱,一朵红色的小花从纸上凸显出来。

  看着这朵跃然纸上的花,我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忍不住问了一个可能会让大师难堪的问题:“您这用橡皮泥固定饾版、用铁球碾压拱花的方法,正宗吗?”黄小健笑了:“我这方法当然不正宗了。饾版和拱花技艺已经失传多年,古人固定饾版用的肯定不是橡皮泥,拱花也肯定不是用铁球碾压,那是因为以前没有橡皮泥,也没有这么光滑的铁球。既然橡皮泥的固定效果足够好,铁球也足够光滑,为什么不能用?龚自珍说:‘不拘一格降人材’。手艺的传承也是一样,得不拘一格!”

  离开前,我特别选购了黄小健制作的一些笺谱:《富春山居图》、《富春十景》、《西湖十景》。虽然现在已经不写信了,但用这样一方笺谱做书签,绝对够味。摄影师选择了用饾版和拱花技艺全体拓印的丰子恺、沙孟海的三四幅画,虽然是复制品,但是用最古朴、纯手工的方法复制而成的,也是不可多得之物。

  有朋友想让我帮忙代购黄小健的雕版,却被黄小健回绝了:“我到现在雕出了一千来块雕版,对一个雕版艺人来说,可能足够多了,但一块雕版就是雕版印刷术的一个基因切片,而我想要绘制的是整个雕版印刷术的基因图!”

  图文/本刊特约记者 雷虎、阮传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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