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尼克·里昂(法):给我一点空间

  • 来源:设计之都
  • 关键字:设计
  • 发布时间:2016-02-29 15:22

  “公共空间其实是个人的自由空间,参与或不参与,独自而不孤单。即如一位下班疲倦的途人走在归家路上,经过城市的街道,观照这一画境,是人性的一种诗意。”

  采访法国著名建筑大师多米尼克·里昂(DominiqueLyon),最令人意外的收获或许就是以上这番话。当我们以为“公共空间”是为人类社会集体活动服务时,他却提出了别具深意的见解。

  作为最早提出和实践公共建筑与城市公共空间理论的先锋建筑师,里昂教授于2002年获法国建筑最高奖银角尺奖、2003年成为欧盟当代建筑大奖密斯范德罗奖的最终候选人,多次受巴黎市政府及法国文化部之邀参与法国重大项目设计的讨论和决策。其建筑作品“塞维利亚世博会法国馆”入选法国建筑博物馆常设展览,作品多次选送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法国波尔多规划双年展、巴黎军火库博物馆等国际展览。

  Q&A《设计之都》&里昂

  作为建筑师,您有许多主要作品均为公共建筑,例如享有盛名的一系列图书馆设计,您当初是如何选择专攻这一方向的呢?

  可以说是公共建筑选择了我。在我入行之初,即1990年代前后,我在若干个公共建筑招标评选中胜出,且有机会完成了一些比较大的项目,例如《世界报》(Le Monde,法国第二大报)和《拓展》(L’Expansion,法国商业月刊)的办公楼建设,以及巴黎市政文化改造项目Maison de la Villette à Paris,等等。

  适逢其时,法国文化政策风气转变,公共建筑日渐得到重视,1994年,我受邀主导奥尔良图书馆项目,这成为我的事业中一个重要转折点和里程碑。

  客观而言,该项目之所以大获好评,是由于集中了天时地利人和因素。此前,法国的公共图书馆风格保守陈旧,不对公众开放。然而奥尔良市政厅下决心要开创一种崭新的图书馆模式,使之成为普罗大众常来常往、乐在其中的场所,因此从选址到设计,都朝着更“大众化”这一目标来进行。所以奥尔良图书馆成为了法国当代社会中第一个深受民众欢迎的公共图书馆,开放的首三个月熙熙攘攘。该项目的成功不仅仅是建筑专业技术本身的成功,而是一种在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打破既定文化模式的成功。

  能否具体谈谈您在设计奥尔良图书馆的时候,是怎样针对“大众化”的目标进行考虑?

  最重要的是从“哲理”亦即大原则出发:其选址所在地的历史脉络、文化渊源,和周边环境的结合——例如我们考虑到图书馆拥有能够观赏整个城市风景的开阔视野——公共建筑可以让人去发现一个城市、一个街区,这点非常重要;还有就是一个建筑如何能够激发人的兴趣。

  例如埃菲尔铁塔,几乎完全不具备实用性,但其设计非常震撼,所有人都会被吸引,有欲望去接近它,这就是建筑的魅力。

  蓬皮杜艺术中心也是如此,其外观设计上独一无二的当代风格,使之成为了享誉全球的经典名胜,有时候人们甚至不一定记得它的功能其实是个艺术馆。

  当我们意识到公共建筑设计需要紧扣着具有普适性的吸引力和趣味性,其天然地会有助于人们接受、参与到这个建筑的内容互动中去,这就为成功奠定了基础。

  因而在建筑设计里面,其本质和肌理远比具体的模型、颜色、线条、轮廓等因素更重要,而后面这些内容往往使观看者误以为有决定意义。

  是的。有时候我们会觉得,一个建筑令人忧郁,或令人愉快,每个建筑有它自己的“性格”和气质。

  案子的场域本身会有丰富内涵,为我们提供灵感来源、表达和诉说。命题可能包括生命、死亡、欲望……这些命题和展现方式,可能是开放也可能是内敛的,如同一场戏剧包罗万象,纳须弥于芥子。

  1992年西班牙塞维利亚(Seville)世博会,我负责设计法国馆。与一般建筑不同的是,世博会场址原本是一块空地,既无空间限制,周边也没有相邻建筑可参考,所有的场馆都在设计和建造过程中。于是我更需要以概念上的核心元素作为我构思的起点。

  此次世博会主题为“发现的时代”(The Age of Discovery),让我充分展开联想和想象。西班牙是一个复杂而多层次的国度,有着强烈的个性色彩,充满生死、肉欲的象征。欧洲历史上,西班牙在宗教世俗化过程中有着不同寻常的位置,涉及基督教诸神转变为有血有肉的“人”的变化,等等。我在这些思想资源中逐渐提炼出“欢愉”这个抽象主题,再慢慢具体化。

  所谓具体化并非指规划出垂直或平衡的轮廓,我毫不在意。我设想这一作品应该是轻盈灵动的,代表着法国凝聚“欢愉”,不论男女均能找到吸引他们的兴趣点。

  建筑重叙历史,西班牙的“发现”还包括人类远征的历史,欧洲人从此处启航,扬帆出海前往美洲,穿越非洲、认识亚洲,由此带来空前的世界性文化交流,恰如其分地贴合世博会的性质以及本

  届主题。所以在我脑海里浮现出帆船造型。

  再进一步,我选定核心材质为织物,因为织物飘逸御风,“风”是生命的元素,也与死亡有关——逝者如风;织物传达出漂移的信息和直观感觉。除了营造“风帆”意象,织物还蕴含联结另一重深层内涵,那就是人类远征的时候横跨几个不同气候文化的陆地,折射人们身上各异的衣着与设计……凡此种种,总而言之,织物为建筑带来生动活力,并散发法国的独特气韵,最终我们完成了一个可以“呼吸”的建筑。这一作品乘“风”之余,另一元素是“光”:西班牙尤其是塞维利亚地处阳光海滨,强烈光线会逐渐“吞噬”织物,留下印记——我很欣赏这个建筑同时表现着“风”的移动和“光”的变迁。

  相比一些建筑师喜欢沿用同一种方法和风格,您却常常运用不同的方法、风格去做不同的项目,肯定相应地需要更多时间精力,应该会特别累?您的想法是?

  建筑设计其实是一种智力游戏。就是在尊重既定规则和客观技术条件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发挥创意。“规则”表达着某些固有逻辑,创意则体现为我们不断尝试用不同的方式去承载实现这些逻辑。有人说塞维利亚法国馆是一个女性化的建筑,这很有意思,因为“建筑师”这个词是男性化的(法语阳性),其精神特质也是男性化的。引起我们深思的是,很多时候事情决定权掌握在男性手里,这无形中影响着作品的(性别)风格。

  我害怕重复,感到只有一直改变才能保持更新自己对世界的认知。

  如今您更多地是以“城市规划师”(Urbanist)的身份自居,这和“建筑师”相比,其异同孰在?

  “城市规划师”更多地关注一个街区甚至城市的整体空间,而不仅仅是“建筑”——当然建筑也属于规划的一部分,还包括街道、公共空间、建筑之间的风格和谐、交通、环境污染等各种问题。在法国,常常需要很长时间去规划一个街区,因为涉及到的利益方很多,规划师除了从理论上提出专业方面尽可能完善的计划,还要反复开会讨论、协商、修正计划,最终得出能够让客户和法定部门通过的实施方案。同时,相关工作会受到政府公职部门的影响,例如市长的更换可能会导致一个片区的设计必须重新开始,可能是资金方面,也可能是风格改动。

  “城市规划师”的视野空间更为广阔,另一方面其职责还包括制定建筑标准,即一个片区或一个城市的建筑高度、间隔等等,需要充分考虑其合理性、可执行性和前瞻性。

  一个公共建筑的设计往往连带着公共空间的规划课题。例如蓬皮杜中心,当初整块地提供用于建造大楼,但最后胜出的方案成为公共空间规划的经典之作。那就是设计师并没有让建筑物占据所有面积,而是把艺术中心放置偏安一隅,旁边留出一块空地以小广场的面貌呈现,这样建筑与广场形成了非常和谐而错落有致的空间形象。如今,蓬皮杜中心前的小广场是全欧洲最受欢迎的公共空间之一。

  您喜欢艺术?怎么看待建筑、公共空间和艺术(品)之间的关系?

  我自己很喜欢艺术,结识不少艺术家,在巴黎经常流连画廊,还会收藏一些艺术品。但是谈到公共艺术,或者说在建筑领域和艺术家进行合作,实际上非常困难。我常常感到,人们把艺术和建筑联结在一起的时候显得生硬做作。

  我有两次和著名艺术家合作愉快的经历,弥足珍贵,他们分别是英国艺术家维多·本根(Victor Burgin)以及美国概念艺术家罗伦斯·维纳(Lawrence Weiner)。我邀请他们为法国的公共建筑进行艺术创作。

  罗伦斯·维纳在图书馆的一面墙上创作。当时我赢得该项公共图书馆招标,而这个创作是我的计划书里其中一个必可不少的内容,提及到在图书馆的墙上以艺术形式书写一句精言妙语。核心问题是,必须是我认为这栋建筑物真正需要艺术(家),艺术能够为建筑带来一些特别意味,而不是为了增加艺术而增加。不是为了装饰,而是艺术能够从建筑学的角度去改变人们对这个作品的感知。

  在别的作品里我不会轻易运用艺术创作。建筑本身需要是一个前提,另一个重要前提是,必须由我本人去选择艺术家,而不能由客户去决定。我了解自己要合作的艺术家是什么人、作品风格、工作态度等等……我才会和他们合作。

  有一次我担任公共建筑项目招标的评委,由于项目所需资金一部分来自国家为艺术创作而设的专款,该项目必须引入艺术家。尽管建筑作品由我主导完成,但整个评委会并非由我一个人主导,这种情况下我感到很不安,无法预见结果。

  关于公共艺术:偶尔会出现有趣的公共艺术作品,但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公共艺术的意义何在——是为了展现权力?还是出于某种市政的需要而填满一个公共空间?

  为什么您认为一个好的公共空间是可以看见不同的人(阶层、价值观、各种行为)的地方,从而体现出城市的集中性和凝聚力?这个观念是怎样形成的?

  比如在一个图书馆,人们或低头专心阅读,或在书架之间徘徊浏览,或借书还书,或在做自己的事情……有学生,有一般上班族,有专业人士……我喜欢观察这种场景,大家来到一个公众聚集的地方,然而每个人专注于其本身,自我修养,提升内心世界,暂时远离社会现实,不参与集体事务,只对其本人负责。这里我们看到,自我修养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每个人既可通过上教堂、学校的集体方式,也可以通过这种纯粹而独自的方式,激活思想。

  这又是一种人与人之间默契地团结一致的方式:自学,借阅书籍。同时体现着现代性。现代主义始于20世纪,有人认为现代主义的要义在于破坏传统,破坏集体性——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每个个体都是孤独的。

  然而我们今天所处世界的维度由消费行为而联结。“市场”充斥于所有的消费者之间:通过屏幕、音乐、各种广告和政治干扰……乘坐飞机或火车,总有人在旁边看电影,画面闪耀,以致影响我无法专心工作。个体被界定为消费者。个体从来并不享受真正的孤独。

  我很喜欢的一个文学人物是美国文学家赫尔曼·梅尔维(Herman Melville,著名长篇小说《白鲸》(Moby Dick,一译为《无比敌》)的作者)笔下的Bartleby。与美国个人自由主义有思想渊源,这个人物不想“参与”——不参与任何社会活动,不工作,不结婚,几乎不吃食物……又正如捷克作家卡夫卡所描述的生存状况:世界在充满不可言说的暴力下瓦解消亡。人们无法真正享受孤独,孤独地完成自我。

  所以我觉得我的这种观念源自于文学,源自欧美国家关于现代性的陈述、寓言。这些现代性的元素,给我启示。所以当我言说“公共空间”,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是一个可供“匿名”的空间,可供个体独处的空间,提供自由的空间。对比在一个小乡村,所有人都互相认识,指指点点,彼此张望,人和人之间没有“空间”。而公共空间往往存在于大城市,当一个人走出家门,就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也不需要关注他人。自由与孤独清静并存。

  公共的反而是个人的。里昂教授令人印象至深的这一观念让我想起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谈及“他人即地狱”,以及法国文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卡缪的《异乡人》,以他者之眼看世界所散发的“冷漠感”,拒绝参与。“空间”,是缓和人与人之间(因过分接近而产生)紧张关系的缓冲地带。

  特约记者/邓潇莹Silvia D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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