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仅仅是爱情

  有时,我也在想,我和他,我们之间有爱情吗?如果爱情只是由肾上腺分泌激素决定的那种令人眩晕而危险的东西,让我们走过七年的,一定不是爱情,至少,绝不仅仅是爱情。

  开门,见一个穿棕色皮夹克的男人,手里拿着一瓶红酒。自来卷的头发,鱼形的细长眼睛,从不长时间直视对方的眼睛,习惯性地闪避和低垂。眼睛里没有诱惑人的多情汁液,是个带一些羞涩的温柔的男人。

  1999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在朋友家第一次见到张东亮。

  他看起来并不像我想象中的画家。想象中的画家什么样?反正不是像他这样看上去这么正常这么谦逊,头发应该再长一些,再乱一些,眼神要再漫不经心一些,哪怕放肆一些,衣服的样式可以再夸张一些,再脏一些,最好衣襟上有两笔不经意涂抹的油彩。

  晚饭过后,他起身告辞,在门口,我说,你可以把领子竖起来,这样暖和一点。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竖起领子,说了再见,转身下楼。

  然后,第二次单独见面,我们就在一起了,很自然,没有恋爱,没有暧昧,没有心里怀揣小鹿小鬼的怦怦乱跳、欣喜、揣测、盼望、各种焦躁与明枪暗箭的自伤与伤人。没有,我们就像一对阔别已久的家人,跨过山越过海,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彼此的样子,然后相互拥抱,从此携手相伴。

  “七年之痒”的那个冬天,我写了一篇文字《不是所有的七年都是一句咒语》。

  七年如流水。

  我和26岁之前与我毫无关联的一个男人实实在在生活了七年时间。

  七年。撒下一粒树种,会长成参天大树。从手边流过的那些日子呢?除了照片和曾经的笔迹,还有什么?

  不知道形容婚姻生活之尴尬的“七年之痒”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一定是“七年”,而不是“五年”,或者“九年”?

  北斗星有七颗,上帝用七日完成了“创世纪”,佛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禅定七七四十九日,夜睹明星而悟道。《易经》里说: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大概,“七”是一个有寓意的数字,是一道分水岭,既是终止,又是开始。

  今天,你若问,如何做黑芝麻馅的芋头汤圆,我很乐意和你分享。可是,你要提起爱情,我越来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时,我也在想,我和他,我们之间有爱情吗?如果爱情只是由肾上腺分泌激素决定的那种令人眩晕而危险的东西,让我们走过七年的,一定不是爱情,至少,绝不仅仅是爱情。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一个七年过去了。

  我们还在一起。

  距离上一个七年结束之后的这个七年里,彼此以生活琐事为线头陷入争执与掐架的频率越来越少,即使口舌生疮,也会很快自动愈合,不会毒性蔓延,更不会用冰块冷敷。

  但,即使是同在一个屋檐下耳鬓厮磨柴米油盐了十四年的亲人,心也并没有就此波澜不起,有过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彼此生厌,有过节外生枝,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

  今年春天,东亮生日的时候,我写了一段文字:

  我相依为命的兄弟

  穷,从来都不会是在一起或离开的理由

  我没有圣母情节

  也没想拯救谁

  虽然一度把你当孩子一样护着

  我跳进大坑,你也随我昏盲

  我受益于你的善良、细心

  也反感你的规矩与刻板

  直到我看到我们竟有着同样的缺陷

  我相依为命的兄弟

  我看你消瘦看你默默地做饭画画

  再亲的亲人

  我们都只能走在自己的命途上

  相互陪伴度过那些其实也并不能真正感同身受的日子

  我相依为命的兄弟

  你的2014就是我的2012

  我灰头土脸总算活着过来了

  你也可以

  我相依为命的兄弟

  你在,我在

  艺术的珍贵在于能让人离地三尺。而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妻子,在这个务实的社会,也很稀有。我和东亮在一起十四年,他始终也没有跻身为艺术新贵,甚至作为一个贫穷的艺术家,很可能会让很多姑娘发出宁要面包不要艺术的声音。

  而在过去的十四年间,因为东亮基本在家画画,我的工作也不用坐班,所以,我们在一起的密度要远远大于普通夫妻。有时,我也在想,是什么样的牵引力让我们走过了十四个春秋,并且可以在这个春天依旧说出“你在,我在”这四个字?即使在彼此节外生枝的时候,也依然不会蒙蔽与欺骗对方,可以坦诚相告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我想,我们都是可以将心比心、体恤和心疼他人的人。

  记得第二次见面的那天傍晚,准备出门的时候,我低头系松了的鞋带,他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后背。他的手掌穿过我的大衣、毛衣和线衣,还是给我单薄的后背一掌并非虚拟的重力和温度。后来,他跟我说,他拍我后背的那一刹那在想,这个女孩可真瘦,要是跟我生活在一起,我一定要让她胖起来。

  而在结婚之后很多年的今天,记得把领子竖起来,也依然是我常对他说的一句话。

  是的,十四年的婚姻生活已经让我们将骨髓和血液交换,彼此结结实实地长在了一起。所以,退一步,即使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也不会发生因为子女或财产而相互纠斗的狗血剧,我们也依然是亲人。在这一点上,我信任他,也对自己有这样的自信。

  作家洁尘曾写过一篇随笔《蝴蝶》。“对于蝴蝶,我是既迷恋又害怕。这种短暂得华丽得不可思议的生命,似乎萦绕着一种不详……对于像蝴蝶这样的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追来由,也不问去处。华丽生命的前与后往往都是十分不堪的。”

  所以,洁尘没有把自己变成一只“蝴蝶”,虽然,二十来岁,以身向杜拉斯致敬的痴狂岁月,洁尘也曾梦想过。那个时候,她经历了一场非常难受的爱情。爱情结束的时候,她正好去北京出差。在天坛,蓝蓝的天,白色的天坛寂静安稳地矗立在平整的大地上,神示一般,突然,洁尘在心底冒出一句话--我要做个幸福的人……

  洁尘说,放在社会标准来说,她的先生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并不是一个让她仰望的人,但她觉得他很优秀,而且,她觉得自己也配得上他。她觉得这是一种分寸,她也懂得在这种分寸中安放自己的幸福。

  洁尘的散文集有很多对婚姻的感悟。其中印象很深的是《华丽转身》中的一段:“婚姻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它就是一个硬币,是安全温暖和平淡无聊这两个面的结合体,抽离任何一个面都是不成立的。如果不是特别倒霉,遇人不淑的话,平常状态下婚姻的滋味都是一样的,跟人没什么必然的关系,嫁谁娶谁,它都是这个样子。”

  婚姻就像任何有形的组织一样,只有懂得平衡的人才可能在规矩之中体味自由;只有在一地鸡毛的琐碎生活中发现和享受日常和细节之美的人,才可能把婚姻变成家,而不是枷锁。

  撰文/晓梅 图片/杨菲朵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