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写作接住生活

  这一柄斩马刀劈下时,我手无寸铁、无力阻挡,更不奢望空手接白刃。直到现在,我也一样没有这个本事,无力格挡命运的袭击。但我已经有兵器在手,尽管挡不住压力和伤害,但开始有能力接住自己被劈裂的生活,也能接住掉下来的自己--我的兵器,是写作。

  少年时代的我并没有因为疾病变得自卑和怯弱,相反,那时候的我堪称傲慢张狂。有逞强的成分在,但底气也并不是虚的。最大的凭仗就是写作。它同阅读一道,照亮了我原本灰暗的少年时代。我从十四岁开始写小说,它是我的出口,也是我自我确立的根基。

  写了十年小说,始终有同一个类型的主角--被放逐者。他们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行走在规则边缘,敏感、骄傲、桀骜不驯,与人群保持足够的距离,但对生命怀着热烈的爱和激情。

  他们就是我内心的写照。

  我喜欢写一群这样的人凑在一起,在彼此的身上找到生命的参照,互相扶持,组建规则外属于他们的精神家园。那时候生活里的我,还在对他人的认同和团体的支持表现得不屑一顾,但真实的我偷偷从面具下溜出去,在小说的世界里呈现自己。写作时常先我一步,在我认识到真相之前就替我指明了出路。

  当同学们在课堂里跟习题死磕时,我在家用笔和本子创造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给了我莫大的热情和力量。

  在十八岁时,我跟母亲说,遇到什么样的事我都不怕,它都可以成为我写小说的素材。这是少年狂言,出口激情飞扬,将小说拔到一个高于生活的位置。五年之后的某日,我在纸上随手写下:不论发生什么,大概我都是能用写作接住它的。

  写下这句话时,心里平静而踏实。那时我已经告别最初的狂欢式写作,养成了每天都写上几张A4纸的习惯,不控制,不审查词性语法,只是让笔跟着思绪走。三张是底线,最多时曾写过十六张。开心时写,低落时写,精力充沛时写,哈欠连天时也写。在这些雪白的A4纸上,有许多的紧张焦虑、悲伤委屈得以流走,许多欲望和暴躁得以平息,许多疑惑得以解答,许多灵感得以记下。

  真诚地、毫不修饰地将它们写下来,它们就会渐渐回到应有的位置上。

  这是尊重与承认的力量。或者说,这是看见的力量。

  当攒下的纸张装满了好几个牛皮纸袋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写出了一个未曾设想过的结果:将失去的真实自己逐渐认领回来。

  最早会采用这样的书写方式,其实是因为遇到了创作瓶颈,怎么写都不对劲。原本我以为是专业领域的技术问题,结果当纸和笔构建了一个允许我抛弃修饰与技术的空间后,我突然明白,我的瓶颈在于,以前杀死了太多的自己。

  真实和完整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在所有的技艺领域都是如此。

  在长大的途中,我一路奔逃,将那些“不好的自己”统统切掉,然后丢弃在路旁。我在写作时依循这个套路,决不允许那些低劣的东西出现在作品里;我在研究心理学和占星时,也一样陷在这个牢笼里--切掉“不够好的自己”,努力变成平静有序的修行人。

  为了更好的生存,这大概是生命早期的必要策略之一。然而,路在继续往前延伸时,切掉的自我总需要被认领回来。若是不认回来,后面的路会走得更艰难。就像那些被我当作废料处置的素材里有不少珍贵的种子,被切掉的自我里也是如此,只是没有时间和空间支持它长大。好在它们只是被丢弃和埋葬,并不会真正死去。

  斩马刀留下的巨大坑洞和裂缝,我一直不知道怎样去弥合。后来我开始写关于它们的文字,将它们捧出来好好端详,终于发现最好的恢复就是这种真实的面对与叙述本身。

  当我通过叙述,越来越完整地看见这段旁逸斜出的经历给自己造成的影响时,接受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一件事;当那些被压抑、否认、嫌恶、丢弃的自我碎片逐渐归位时,我体验到一种踏实的完整感;当我把那些细微的真相写下来时,为了否认真相而发展出的逞强和否认从心里自发脱落。

  上帝扔给我一条歪掉的铁轨,我用写作接住了它,也接住了我自己。不过,我也相信,即使没有写作,也会有其他接住的方法。

  2014年11月,我告别出版业,成为一名全职占星师。这是一个开端,我对自己许下承诺--尊重自己的需要和渴望,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不再逃跑,将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一铲一铲地挖出来。

  撰文/巫小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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