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是个奇特的事,有一种静穆,一种热烈又饱满的气象,大家忽然都持礼稳重,又若无其事,决不高声言笑。相者当然格外平整,又不刻意打扮。总之那气势不关痛痒,又和平亲切。那时光不长不短,正合礼数;送出门不远不近,招了手还要略站一站。
一个事那么重要,显出来又那么平常,就像做梦,事情多么曲里拐弯都有一个理由,这理由很充足,以至梦里不会感到奇怪,醒来当然往往是给忘记的了。梦里相亲过,醒来没了大半,只记得是在郊区远远的地方,走进纸窗木门的堂屋,理由呢,是送点茶叶。
最有意思的是梦里想不清醒时的事,想了很久,还无法断定自己有没有成家。醒时的日子在梦里都梦一般,走出门时场地上有恍惚的影子。
我是在村里住过的。那时还小,住东屋。北屋房东有三儿两女,大儿子叫平,相貌也平,是平常的平,其实多皱纹,有个好脾性,常挑水送我们,特别是雪天。在城里谁也不会信他才十九。老二叫方,颇有英武方正气,话不多,很想当兵。最小的两个一个小芝,一个小加。一回父亲同姐姐和我挑米虫,说“平、方——打美国的一个城市”,谜底父亲放的就是我们一下没有想到的“芝加哥”。
一日平的娘来借军帽,我们方知平要相亲了。七零年的山东省,青年多以军人为美。我的母亲一边惊惊怪怪地说客气话,一边把军衣也给了她。回屋说才十九岁,那么早。
我一直为人到岁数就有对象而惊讶。都要结婚,到时候怎么办?一边刻意观察,果然第二天平就穿得新新崭崭地出了门,连球鞋都是绿的,绒衣领子翻在外边。不到中午又回来了,脱了新衣就挑水。我的母亲偏还要问,大概是不顺,平的娘不说什么,平的奶奶说了几句。
到我们从村西往村东搬时,已是七一年了。村东是个小院,房顶新抹了泥草。我们正在院里烧火、熬糨子,用报纸糊墙,平就来了,用独轮车把我们剩下的煤末子推来,一筐筐搬进院子。我一下觉得他显老,走在村中土路上好像没了生气。
到平真的订亲的时候,我也没去看,只听说女的来他家时,一进院门,就按规矩递她一个包,里边有六十块钱。平和方一年的工钱一共也就领六十元。
这相亲有点严重。我被新房东老头带着东家走,西家走要小狗的时候,忽然想我这样进来要是相亲怎么办?于是场院里的草、铁锅、鸡,都鲜明抢眼起来;要那么被人看着,而又不能往边上站,更不能跟着人到处跑,还要让人家说这是北京来的孩儿,这怎么办?想不出来,我根本不会说话,永远不会,这事要把人难死。脑子虽这么想,心里还是升起一种秘密的像是优越的感觉,现在想来这种心情就好像是事先知道了彩票的号码。
当然第一次让我切实感到相亲气氛的,并不是我自己任主角,那时我才刚有猪圈的门高,刚刚知觉到女孩子过年原来都穿花褂子,她们的红头巾好看。第一次是我姐姐从东冢大队带来一个同学,高高的,鼻子也高,脸色粗红,绿军帽齐齐地压在眉毛上边。
(悦悦摘自中国文化出版社《顾城文选·卷二:思忆朦胧》)
◎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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