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圈房子:曾是一座座大宅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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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9-20 16:40
能买下地造绞圈房子的人家,必然有不错的营生,能养活一大家子几十口人
年幼的万全林经常唱着歌跑过自家的三进院落,最后一进的最后一间是家里老祖宗的住所。倚墙高,庭院深,灯光稀,从临街的大门飞奔至最后一进的院子,对孩童来说,这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他唱歌是为了壮胆。
70年回忆如梭,人去楼无。万全林原有的老宅在如今青浦区练塘镇,他幼时住的就是绞圈房子。
有这种建筑吗
2013年3月31日《新民晚报》刊发了有关“绞圈房子”的文章,当时已经退休的建筑师徐大纬不禁向丈夫万全林嘀咕:“我怎么不知道绞圈房子,有这种建筑吗?”
万全林脱口而出:“怎么没有,我小时候住的就是这种房子。”
这句话让徐大纬在上海奔波了两年,“找绞圈房子不是兴趣,而是责任”,徐大纬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她的责任来源于她是一位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女性建筑师。
徐大纬是近代科学家徐寿的玄孙女,其父徐宝彝13岁留学法国,1935偕在巴黎学习声乐的夫人杭州名媛嵇元红归国。他回国后任上海震旦大学医学院外科教授兼广慈医院外科主任。
作为建筑师,徐大纬45岁时就主导了人民广场迪美购物中心的设计,并提案建设香港名店街,打通购物中心与地铁一号线,是中国地下商业空间设计领域的先锋人物之一。
“我童年在安福路的别墅中度过,父亲是上海外科手术的第一把刀,诊费用金条结算,家里条件非常好。学艺术的母亲从小培养我和姐姐弹钢琴、跳芭蕾,我小时候从没有见过上海的绞圈房子。”徐大纬说。
上世纪70年代初,徐大纬成了练塘的媳妇,丈夫是同济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华东工业建筑设计院工作的万全林。万全林带着她,从上海途经嘉善乘一艘小火轮回到家乡练塘镇,彼时街上人流攒动,小孩奔来奔去,热闹非凡。
作为新娘的她只匆匆呆了两天。按当地习俗,妇道人家要守在家中不能到处串门。所以,徐大纬对练塘仅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而已,并未注意到绞圈房子。
2013年《新民晚报》上的信息引起徐大纬注意后,她随先生回到古镇,认真查看了几处街上的老屋,渐渐地,绞圈房子在她的意识中清晰起来。
大户人家
古镇的大街上有廊棚,两侧的商号和百年老店比比皆是,冯阿宝百货店、火烧场水果店、王同兴咸肉店、德兴馆饭店、章明电厂、许家染坊、丁家布庄……
徐大纬在《凋零的练塘古镇》一文中,记录了镇上的商铺。繁盛的商业街景是根据万全林回忆中的画面而一一恢复的,每一个商家就是一套绞圈房子,大门进去的天井是从事生计的门面,卖着各色货品,后面两进用于自家居住。
“查看以前的地图可以发现,上海人家过去买地,都为长条形,因此建造的房屋很少有宽门面,住宅狭长,一进进向后延伸。”徐大纬说。
徐大纬寻找绞圈房子的方式相当现代,符合其玄祖的科学家风格。她从网上下载了卫星地图,在上面找“洞”。“绞圈房子体量够大,每一进有一个天井,地图上看来就是一个‘洞’,如果是完整的三进就有三个‘洞’。”她向本刊记者解释。
万全林建议她留意河道两岸。在万全林看来,能买下地造绞圈房子的人家,必然有不错的营生,能养活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货物往来需靠漕运。以前古镇上做生意的人家,都是船一靠岸,便信步回家,商住两用的宅子离河不会太远。
作为上海几代同堂的大宅门,绞圈房子根据主人的经济实力和子孙多寡,两进和三进,三、五、七开间都有。能建造绞圈房子的人家,一般是人口较多的大户人家。每家的客堂,甚至都有各自的堂名。家族内部的重大活动,都需在客堂里举行。
万家原是以米行为生,后来米行破产了。
“我婆婆的娘家是做豆腐的,因为做豆腐成本低些,所以米行歇业后,家里开始卖豆腐。我们结婚时,他家已败落得差不多了。”徐大纬说。
四合院衍生出来的一个分支
绞圈房子的“绞”沪语发音为“gao(三声)”,实际上是“筶”这个字。有一种说法是“筶”字生僻,所以改成“绞”字,“筶圈”亦成了“绞圈”。
“筶”原义是占卜用具。用类似黄牛角的弯竹蔸剖半而成,占卜的人在神前先祷告,然后将其往上一抛,等它落地后看其正反,以定吉凶。在使用的时候,先要将两块合起来,所以“筶”也就引申为“合”的意思。
四合院是中国建筑文化中“合”的凸显,其存在时间源远流长,而考古发现也证实了这样的悠久历史:1974年考古发现陕西岐山凤雏西周住宅遗址;汉代墓葬中有四合院形式祭品;唐三彩中也有四合院造型作品;《胡笳十八拍》和《清明上河图》的细节中,都能看到四合院的存在。
中原地区是四合院的起源,随着人口疏散,人的流动将建筑形式传播四方。如今全国各地均有四合院演变的身影,比如,赣南有“厅屋式组合”民居,而在上海,就是绞圈房子了。
“上海的绞圈房子是中国四合院漫长发展历史中的一个分支,是真正中国血统的建筑。围合、左东右西、中轴对称,在这种建筑形式中根深蒂固。”徐大纬说。
绞圈房子研究者朱亚夫曾介绍,《续修鹤沙沛国朱氏宗谱》记载,大约清乾隆七年(1742年),在浦东鹤沙朱家潭子建有绞圈老宅,这可能是现在所知的上海早期绞圈房子之一。
当然,从四合院变成绞圈房子,是因地制宜的调整,以便适应上海的地理人文环境。最明显便是屋顶、外墙相连,北方的四合院屋顶和外墙并非成45度角密闭相连,而上海多雨,绞圈房子下沉的庭心具有排水功能,相连的屋顶也可以更利于排水。
以五开间为例,绞圈房子的结构是:每一进平列有五间房子,第一进居中一间叫墙门间;墙门间左右各连着一间,都叫次间,是吃饭的地方;次间两边又各连着一间,都叫落叶,为卧室。第二进略高于第一进,居中的一间名为客堂,其余均同第一进。
前后落叶之间有竖向房子相连,便是厢房,东、西厢房是大小儿子的居住地。前后两进中间则是庭心(天井)。
这是四合院绞圈房子的布局,而三合院布局的区别在于:第一进的墙门间、次间、落叶演变为了一整面墙,居中建门,适合经商。
“四合院型的绞圈房子多存于农村,他们的主人为富农,以农耕为生;而三合院在古镇很常见,有钱的农民进城开始经商了。”徐大纬解释。
陶家大宅的改造
2014年6月,徐母嵇元红过世。她是第一位在巴黎大剧院演出的中国人,归国后曾任宋庆龄的法文秘书,丈夫去世后她便跟着女儿在上海生活,寸步不离,徐大纬上班都得推着轮椅带她到办公室。
“她过世后,我开始有时间满上海奔波看绞圈房子的实物。起初目标便锁定在南汇,有故事的地方才有绞圈房子。”徐大纬说。
上海绞圈房子的分布规律和当地的经商史密切相关。以南汇为例,由于靠海,盐业在元明时期达到鼎盛,与盐业生产有关的人员大量迁入,并定居下来,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人口数量迅速增加。
南汇的地名中曾有六灶镇、盐仓镇、大团镇等。灶是当年烧盐的灶头;仓则是储存盐的地方;团便是看管盐的队伍。以盐为生的地方就有富足的人家,徐大纬在这些有历史渊源的古镇和地区,一镇一村地探秘,果然寻觅到不少现存的绞圈房子。
合庆镇王桥路999号的陶长青故居让徐大纬心仪许久,初时寻访只窥见外观,不久前才跟随浦东电视台采访队伍入内一探究竟。
陶长青是清末儒商,其故居始建于1908年。随着陶氏家族的衰落和迁移,百年大宅已一派荒凉。
解放后该地曾先后被川沙毛巾三厂、跃进中学、黎申五金塑料制品厂、星光日用化学品厂作为厂址或校址。2000年左右,中邦集团董事长卫平发现这座老宅时,它已破败不堪,流浪汉栖息于此,也有乡镇青年在庭院中聚集赌博。
卫平小时候住的也是绞圈房子,祖屋被拆后他心有留念,想寻一处格局类似的建筑,翻新再造。买下陶长青宅后,卫平请了浙江的师傅拆除老宅,并把零件编号;将房屋地基整体提高15厘米后,再于原址重建。房屋的大部分零件都被用于重建,少数几根木柱已烂,只能更换。
卫平的儿子留学澳洲,回国后见到这个宅子,惊呼:“爸爸你弄了个鬼屋啊!”这让卫平很受刺激,于是在内部装修上采用现代风格:为了亮堂,他用银箔嵌满整面墙壁,还挂上了四五幅油画,画上裸肩的女子斜倚着西门庆造型的男人身上,烟视媚行。
如今陶长青宅已改建为一处会员制养生会所。宅内的空调管道和地暖都已铺设完成,可以防止木质结构因潮湿而腐烂。
在徐大纬看来,陶长青宅可作为绞圈房子保护再利用的一个案例,修缮后焕发青春,也能取得经济收益。
防倭寇的松江府
徐大纬找寻绞圈房子的计划并不周密,她一开始就没打算找出现存的每一处遗迹。所以在南汇找得差不多以后,她便向南、向北寻觅,定位还是经济发达的古镇。
清朝时上海仅有一府,便是松江府,旧府衙所在地是如今的松江秀南街,街上过往的主人家非富即贵,大量年代久远的绞圈房子因此留存。
松江三合院建筑与别处不同,墙更高,通风、采光不甚理想。房子外观也极为朴素,白墙黑门毫无装饰;可跨进门回头看,仪门上有各种雕刻,屋角上翘,繁复精美。
询问当地老人得知,过去倭寇会在夜晚上岸,在松江府的街道中穿行抢劫。外观一致的朴素建筑,让他们无法分辨各家财富多寡,这样的改造趋于防盗需求。
上海市中心天灯路的书隐楼,对于绞圈房子的研究尤为重要,但由于该处为私宅,徐大纬至今未能进入。
娄成浩是上海石库门专家,原华东建筑院情报室主任,他在2002年出版《老上海经典建筑》时,就将书隐楼称为绞圈房子。在徐大纬看来,娄成浩的注解更正式。
书隐楼传为清乾隆时(1736~1795)江西学政沈初建所有,后为郭万丰船号主人购得,其后裔居住至今。宅邸共五进,70余间。一至三进为宅邸花园,有轿厅、正厅、话雨轩、十字墙、船厅、戏台及池沼、假山、花圃等;四进为藏书楼;五进起居室为“口”字形走马楼建筑。
书隐楼现今的主人郭家,世代从事海上贸易,往来于闽、粤、台与南洋诸岛之间。清乾隆年间,郭氏家族看好上海港的位置,派出家族成员郭梦斗移居设行,很快创立了郭万丰船号。后来又开设了瑞泰丝茶号、丰泰木行、长丰银号、万益钱庄。一时间买地置产,造园修宅,成为清代著名的船行巨子、上海滩炙手可热的商贾大户。
书隐楼是唯一被列为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私宅。
中国摄影协会会员潘昶永曾入内拍摄,从其作品看,里面多处楼梯已朽不可攀,许多雕花木构件也已塌落、朽毁。
绞圈房子与石库门
作为上海民居,绞圈房子与上海另一种建筑石库门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根据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副研究馆员刘雪琴的相关研究,小刀会起义和太平天国东征之后,江南士绅等大量难民涌入租界,租界投机商人遂兴建了一种联排的、中西合璧的建筑——石库门。
最早的石库门兴建于1872年的兴仁里。
徐大纬说,英商最早建造的建筑应该为木板结构,不能防火,曾多次损毁。于是外国地产商们开始寻求一种既能让中国有钱人喜欢又能防火的房子。他们到乡绅的故居查探,三合院的绞圈房子中选,于是“石箍门”便被照搬过来。
在沪语中,把一种物件套在另一种物件之外称为“箍”,故把用石条“箍门”的房屋叫做“石箍门”。早期“石箍门”承建木匠多来自宁波一带,在宁波话中“箍”“库”不分,由此讹传作“石库门”。
早期的石库门建筑如今已荡然无存。万幸的是,董家渡花衣街拆迁时,地产商曾聘请同济大学测绘队,为每一间房子留下宝贵的测绘图。从测绘图可以发现,在未使用混凝土前,石库门的整体结构为木质穿斗结构,与绞圈房子没有差别。
早期的石库门建筑分为先期和后期,先期的石库门大门简单无装饰,与三合院的大门一般无二;后期外国建筑师装点了罗马柱和巴洛克门楣。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成为东方巴黎,西方审美观渗透,各种彩砖、彩色玻璃、门楣雕饰精美至极。
2015年下半年起,上海市政府启动了石库门申遗可行性研究。
徐大纬说:“我已经70岁了,申遗需要15年,我或许等不到那一天。我现在的奢望就是能得到政府帮助,在上海城市规划馆有一间小小的陈列室,摆放绞圈房子的模型,用展板讲述绞圈房子从四合院到三合院再到石库门的演变,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它不是烂房子。”
白墙、黑瓦、锡山顶、山花、斗拱,这些中国建筑基因中的光华,都能在绞圈房子的遗迹中找寻到。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骆晓昀/上海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