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是一个做事很慢的人。她一次只能做一件事，而且进行得很慢很慢。
她喜欢在字的下面画出均匀而平直的直线。读书的时候，她能用红色和蓝色的圆珠笔，把笔记记得很好看。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懂得红色之美的人。怎样将各种各样的红色和其他的颜色搭配成另一种颜色，怎样保证细的线坚挺笔直，一条线要画多宽多长才是好看的，这些实验总是令她心动不已。
爸爸妈妈以为她喜欢画画，就送她去学。可是她只会画直线，而且只喜欢红色。所以她无法按老师的要求，画出那些具有立体感的石膏像。后来甚至因为又要被送去画画，小小的她紧张得彻夜不眠。每次去的路上，她都浑身冒冷汗。头发冰冷地贴在额头上，她来不及慢慢伸手拂去，因为作为一个很慢的人，每时每刻要她忙的事情都显得太多了。
尽管她能用红色的笔写出最美的笔记，但是那却没有用处。她考试从来都考不好。
手工课上，大家可以做出小花、小动物，甚至可以开合箱门的小冰箱。她只能把一块橡皮泥搓成一条。但那是完美的一条，从头到尾均匀细腻，没有凸起或凹陷，也没有裂缝。而最后一个步骤，是用一根塑料笔，擦掉那一条泥上最后的指纹。
无论别人怎样叹息，她暗地里总觉得是满意的。但那种满意也不得不藏起来。因为那完美的一条橡皮泥，比起小花、小动物和小冰箱来说，的确太简单了。
也曾有一位老师，赞叹说那是多么美丽的一条橡皮泥。她热情地说：“丁丁，不如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丁丁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喜欢它，她只是想结束这件事。而当她热情地拿起那条泥来端详，把新的指纹印上去时，丁丁心痛不已。同时也更加确认，她并不真的知道它美在哪里。
慢慢地生活，是不被允许的。在丁丁十岁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可想而知，工作以后的生活更加艰难。丁丁的细致和微小，只能刚好为她挣够生活所需，每个人都对她摇头叹息。那是非常艰难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她在垃圾箱边遇见了一位黯然神伤的主妇。那主妇倒掉了一整盘煮熟的苋菜，因为家人抱怨，每一口都吃到沙子。
苋菜虽然味道鲜美，却是很难洗的菜，它会时不时迸出硌牙的沙子。丁丁突然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第二天，她洗好了一把苋菜，在那个垃圾箱边徘徊，她将它送给了那个主妇。“这个请拿去，我洗好了，这是绝对不会有沙子的苋菜。”丁丁眼睛里闪耀着令人信服的光彩，仿佛送出的是自己最爱惜的礼物。
后来那个主妇在垃圾箱边又找到了丁丁。她说：“上次的苋菜太好了！你怎么能洗得那样干净。可以再帮我洗一次吗？”
再后来那位主妇的朋友们也请丁丁帮自己洗苋菜。
苋菜的菜茎虽然看起来是完整光滑的一整根，但其实它并不光滑。即使是新鲜的苋菜，也会藏有非常细非常细的沙子。所以当人们在苋菜里吃出沙子时，只得吐掉整口的食物。此外，苋菜的菜茎上伸出许多嫩叶，要把那夹缝里的沙子洗干净，同时又不能掰坏嫩叶，就必须用只有一排软毛的婴儿牙刷帮忙。
苋菜的颜色非常神奇，翠绿色的边在深红色周围围成一圈形成叶子。菜茎坚挺修长，根部又回到偏紫的粉红。不管怎么煮，苋菜总是吐出美丽的红色，柔弱而多情。
“小孩子喜欢用它的汤拌饭，因为喜欢红色的米饭啊！可是洗不干净不禁感到很担心，有你帮忙真是太好了！”
如今丁丁有了一个电话，她终于能够收到礼貌而渴求的话语：“那个，请帮我洗洗我家新买的苋菜吧。再也不想吃都是沙子的苋菜了。除了你，实在没有人可以将它洗干净了。”
丁丁就这样得到了很多主顾。
每当将一棵棵苋菜洗得干干净净的时候，丁丁感到自己不再害羞，她的脸也不再忧愁苦闷，她可以挺起瘦弱的胸膛，捧着洗干净的苋菜，眼睛里闪耀着动人的光。
即使有许多人在丁丁的背后，用精美的手指点着她的后背说：“你，格局太小！”
即使世界这样放弃了丁丁。
只要她还拿着一把苋菜在认真清洗，就可以勇敢并骄傲地说：“我还没有放弃你哦，世界。”
孤独是她旅途的开始，也是完美的终点。是诅咒，也是祝福。
（万寿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生里的某一刻》）
◎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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