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方的寒冷海域,到南方的热带珊瑚礁、沙滩和深海槽,在峰巅、高原、台地、荒漠、湿地、草原、海滩、森林、热带雨林,鸟的身影穿行于这些大跨度的栖息生境。即使是集居东洞庭湖这片面积1900平方公里的湿地,大小湖泊十数个,不同的鸟也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性栖息。比如七星湖,是天鹅最眷顾的地方,而且也是毒鸟事件多发水域。
逮住毒杀天鹅的老男人
去往七星湖的途中,我们意外地遇见一只天鹅浮卧浅水面,细长的脖颈失去了往日的柔软而变得僵硬。船从它身边驶过,老张弯腰把它捞起。在捞起的一刹那,我的心一沉,跟着天鹅的脖颈往下垂落。没有丝毫生命体征的天鹅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船舱中部的塑料框中,头靠着左侧船舷,褐色虹膜的眼睛圆睁,昔日洁白的羽毛,沾上泥水,凌乱脏污。天鹅死因只有两个:自然死亡或被毒死,这需要进行解剖后才能得知。老张在湖上混迹多年,深知胆大妄为的毒鸟分子常常铤而走险。他当机立断,到附近的水域“踩一踩”。这是巡查执法的暗语,那些散泊在四处洲滩的船只,也许就藏着见不得光的罪行。
一条小木船孤苦伶仃地停靠在远处。慢慢靠近,那个穿着破旧棉袄的老男人,缩着脖子,双眼迷惑地看着我们“飞撞”过来。蒲滚船没法靠边,我们一起停在十余米远的地方。老张用当地话和老男人打招呼,老男人装聋作哑,磨蹭了几个回合,他断定我们的不善来意,带着跑脱的意图往泥泞滩涂上走。老男人一步三回头地张望,也许是想以远离的方式来阻止我们的脚步。
辗转上船的老张窝着一团怒火,很快掀开了暗藏被毒杀天鹅的船板,这印证了他的预感,船舱厢板下的脸盆里,藏着刚钳净羽毛的两只豆雁、一只天鹅,那些没有彻底清理干净的黑色毛碴撒遍它们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无论如何也难以让人联想到它们在空中飞翔时的美丽。旋即,他跳回蒲滚船,麻利地解开大拇指般粗绳,船工油门一踩,一溜青烟,像降妖宝瓶吐出的烟雾,蒲滚船向湖中远去的黑影飞扑上去。把老男人押解上船,船尾简陋的煤炉灶台下,剩下的半包毒药很随意地丢在那里。包装袋上“克百威”三字气焰嚣张,杀气弥漫。在东洞庭湖空旷无人的“心腹”之地,七星湖水域冷风凄厉,我们压根就没想遇见他。
什么时候下的毒药?
在哪片水域?
剩下的毒药藏在哪里?
还有没有毒死的鸟藏在别处?
老张咄咄逼人,有些得意,也有些愤怒。摇身变成毒鸟者的老男人,磕磕巴巴地回答,声音低到泥滩之下。他的身体不停颤抖,发白的额头冒出汗珠。七星湖上劲风疾吹,正把他的魂魄抽离。
难以绝迹的人类杀戮
毒杀是猎鸟者的惯施伎俩。小余站长对我说,这没什么奇怪,年纪大的渔民,都有过毒鸟猎鸟的经历,只是过去从未有人追究这种罪行。后来我在保护站看到一堆被缴获的捕猎工具,其中有一种专门针对天鹅的连环兽夹。那些猎鸟者在天鹅出没的水域“栽下”一串兽夹,当天鹅助跑起飞的瞬间,兽夹会死死地把脚钳住。这些工具的背后是五花八门的捕猎方法:插天网、下滚钩、放铁夹、布套索、电击、枪打、投毒。这当中属投毒最危险、最恶劣,也最常见。百分之七十的水鸟死亡皆为毒杀,它们几乎全都走上了餐桌,在食客的齿缝间吞吐出被啮碎的骨头。
船上,大家好久都沉默不语,死不瞑目的鸟让人压抑。我想象天鹅中毒时的惨状,波德莱尔在《恶之花》的诗中也有写到:“几次伸出抽搐的脖子抬起渴望的头,/望着那蓝得可怕的无情的天空,/就像奥维德的诗篇中的人物,/向上帝吐露出它的咒诅!”
我把手放在鸟翅之上,五指艰难地滑动,过去的柔软与温暖消失,取代的是棘手和冰冷。沮丧的毒鸟人坐在我对面,双手夹在两腿之间,十根手指绞在一起,指甲藏污纳垢,粗糙的皮肤堆积着没打干净的鳞片。第一次见到纹路如此苍老复杂的手,该是经历了怎样的风霜雨雪,我惊骇无语。蒲滚船突然启动,他的身体急遽前倾。那只手像一只刺猬披铠带甲扎过来,我仓惶躲开。蒲滚船吞吐轰隆的声嚣。毒鸟人的喉咙发出几声模糊的笨拙之音,被稀落的牙齿咬碎,有些像一只肥胖的赤麻鸭发出的声音。坐在他身旁的我扭头寻找,这声音又惊吓般地逃走了。
鸟的发声不只是情绪的传递,还是占区、求偶、领域戒备、配偶间联络及协调繁殖行为的指示,鸟声的变化,有的多达二十余种。风托着鸟的声音,远远地吹送而来。观鸟途中,我渴望听到天鹅婉转、高亢的声音,在蒲滚船仅有的几次停歇之间,我屏息凝神,张大耳朵,可那些白琵鹭、白鹭、罗纹鸭都鸦雀无声,天鹅相互曲颈嬉玩,偶尔传来啭音低沉的声响,老张说是赤麻鸭打出的“嗝”。
杀戮往往喜欢从夜晚出发。几年前,一个地方媒体记者在网络推出的暗拍捕杀候鸟的视频,立刻哗然。在湘黔赣交界的山区,捕鸟是祖辈承袭下来的生活乐趣。当地土著村民,开着外地牌照豪车、拎着猎枪的寻欢者,在飞鸟抵临的夜晚,架起鸟铳、竹竿、大网、高频电灯,守候骚动的鸟群到来。上百盏大灯白刷刷地亮起,把黑夜映照成一张白花花的屏幕。寻光择路的飞鸟经过,一个个白光点,随着此起彼伏的枪声而坠落。杀戮结束,肩扛蛇皮袋的收鸟人迫不及待地交易。“长脖子鸟味腥,便宜,短脖子鸟肉厚味鲜,好卖也贵。”“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一斤。”那些在小县城市场和餐馆里的炫耀之词,让人痛彻心扉。从北向南,一条穿越饥寒、寻找温暖的千年鸟道,成了鸟飞向的死亡之旅。
老张在我离开七星湖的第三天愤怒地打来电话,一个叫“何老四”的毒鸟团伙外运大批毒死水鸟时被现场查获。他们把呋喃丹埋进剖开的小鱼肚内,沿鸟聚居的浅水泥滩洒落。我在傍晚赴省城的火车上接听电话,窗外天光缕缕飘挂,像呼啸的焰火,白得耀眼,悲伤巨流。
沈念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时间里的事物》(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中短篇小说集《鱼乐少年远足记》《出离心》等。获得过“湖南省青年文学奖”、“湖南青年五四奖章”。现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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