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安心的日本

　　不得不说，日本是片被诅咒过的土地。住在关东地区，一年到头总有地震，夏天有酷暑，秋天台风经常光临，冬天会下鹅毛大雪瞬间积雪压垮不坚固的顶棚……

　　还是从地震说起吧。到日本第三天下午就遭遇了一场4级地震，教室天花板上悬挂的几块聚音板像秋千似的来回晃，每个人像被人恶作剧突然把椅背晃了几晃，隔壁办公室的老师赶紧跑过来安抚，强调建筑在地震中很坚固、很安全。在接下来的留学生活中，这种规模的小地震，每个星期总是要在半夜或清晨拜访我一两次。听新闻说，这都是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的余震。

　　但是，每当意识到自己住在日本人设计修建的房子里后，我顿时安下心来。

　　对，在日本生活就是有一种越来越坚定的安心感。这种安心感来自每天生活的细节。

　　我住在留学生会馆二楼，让我惊讶的是空间局促的浴室四壁全是钢材制成，阳台上就有直通地面的逃生滑梯，可以随时打开滑下去，跑到最近的避难场所(离家最近的公园，通常都有一个开阔的小棒球场或者草坪)；居所内通常没有高大的立柜，多是嵌入墙体或者矮小牢固的家具；所在片区会组织救生逃生消防实地训练；电车站里、公交站牌明确标示了每趟车的时间、速度，并且准时到站……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环节的信息都是确定无误的，可以笃定地去遵守去相信的，连每一个公共厕所都是有免费提供的卫生纸的。想来是不可思议到令人敬畏的。

　　作为现代工业文明社会中成长的我，半夜被震醒的瞬间，尚且极度恐惧慌张，如果是古代生活在农业文明中的人们呢？怀着对上天极大的敬畏和恐惧，不知道哪天灾难会从天而降，每一次都是自己无法左右无法逃避的劫数，毕竟日本孤悬海上、无处可逃。

　　我想，正是岛国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使得日本人总是力图在巨大的不确定性面前保证最大的确定性。

　　为了对抗不确定性，日本人有着比别人更强烈的危机感。为了对抗不确定性，日本人制定严格的等级制度规范个人在群体中的行为，每个人也更为谨慎地遵守这些规则。

　　19世纪，西方列强挨个儿敲开东方各国的大门，清王朝、日本都不可避免地签订了一系列通商方面的不平等条约。面对强敌，既然签了约，日本人老老实实地按条约打开口岸、按条约履行一切义务，连要求修改不平等条约都老老实实按照万国公法的规定来办，先立宪法、开国会……变成自立的、有万国公法适用资格的近代国家再与欧美各国谈判、改订条约。全国上下一心、努力变成“文明”的近代国家，虽千难万险总算是按规矩办事，按规矩改约。想来也是百般屈辱、万般无奈，最后崛起为世界一流的海军军备大国，难免会有扬眉吐气、称霸世界的野心，一发不可收拾。

　　我总觉得日本人骨子里对自然、对强者是深深敬畏的，这种敬畏无关道义。到了现代社会，这种敬畏心转变为尊重知识、谨守规则。

　　在日留学期间，中日关系正是最紧张的时期，但我还是受到了日本朋友的多方关照。Masutani大叔，在一家历史悠久的上市公司做高管，得知我到了东京，每逢年节必然邀请我去公司附近书店挑选所需书籍，并诚心诚意地说：“你是读书人，对女孩子通常会送的首饰、化妆品之类的礼物我就不送了，去书店选你需要的书，不够就列出书单采购……”在日本，学术类的书籍很贵，留学生往往辛苦打工一天才能买薄薄一本。大叔是我在一次口译工作中认识的，工作结束聚餐时聊天，会聊到以前日本的知识分子幼时必修汉学典籍，大叔小时候还临摹王羲之的帖子，我跟他介绍我正在读的日本江户时期思想家的典籍，分享中日文化自古以来的交流。大叔对我照顾有加，多出自对知识和文化的爱护和向往，总自嘲自己大学是理工科，没什么文化，希望我以后能多多传播中日交流的历史，希望中日世代友好。

　　虽然在长期对抗严酷自然环境的过程中，日本人养成了遵守规则，互相不添麻烦的性格，但并没有导致集体漠视弱势群体的习惯，反而感觉日本人更加尊重个体和生命，对生活细节中的美格外敏感、珍惜。毕竟，在自然面前，存活下来的生命才是最值得珍惜和敬畏的。在日本大街上见到残障人士独自出门、购物的频率是很高的，特别在电车站，工作人员一定会陪同走入车厢或走出车站电梯。我经常在从池袋回家的电车里遇见牵着导盲犬独自出门的一位大叔，这种人犬和谐的场景经常让我感动得差点哭出来。在超市、在车站，经常会有老人家向我问路，或者主动寒暄。甚至有一次，一位老太太特意跑到我面前夸我当天的服饰、妆容。作为中国人，我有点不大习惯这种来自陌生人的直白的赞美和友好，但是回过头来想想，作为个体的人，欣赏美、向往美是永恒的追求。特别在日本，在无常的自然面前，稍纵即逝的美需要格外珍惜。

　　日本，其实是一个我们非常不了解的国度，却是带给我很多感动的地方。也许我抱着过客心态观察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所以格外轻松。但当我回到中国，偶尔回头看日本，竟产生了几分眷恋和不舍，怀念它良好的治安、准时的电车、安全的饮食、不会骗你的路人……一切带给你安心感的确定性。

　　（赵元疆荐）

　　杨渊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