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从前的自己

　　那些年，我崇拜老师。我以为老师都是不吃不喝不拉屎不撒尿的。四年级的一天，我在厕所里遇到了语文老师，我大吃一惊，老师的高大形象在我的心里瞬间土崩瓦解。我把我的失望告诉了我妈，我妈哈哈大笑，说：“你爸也是老师啊。”我不服气，我只崇拜我的老师，我爸是别人的老师。

　　那些年，听戏。我总是替古人担忧，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生在古代，非常庆幸自己生在了可以“说白话”的现代。我一直以为戏曲就是古人的语言，古人但凡开口说话就是要唱，不仅要咿咿呀呀的唱，旁边还要有锣鼓跟着伴奏。你说大官也就罢了，小老百姓哪里有钱雇锣鼓班子呢？再说了，即便人人雇得起锣鼓班子，那也不是人人都五音俱全啊；难道五音不全的人都不说话了吗？如果是农夫，干活累都要累死了，喝口水还要唱着：“娘子，老夫口渴，烦你拿碗水我喝，呀呀呀。”这样活得太累了。至于戏曲种类那么多，京戏、黄梅戏、昆曲、梆子戏，可以理解啊，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语言、方言嘛。我甚至想好了如果让我选择出生地，我还是选择徐州，因为徐州的梆子戏粗犷豪放，只要嗓门大就可以了；我一定不选北京，因为京戏的调门太高，我拉不上去，万一生在北京，我岂不是要渴死了？渴死我也唱不出“我要喝水”。

　　那些年，看电影。银幕悬挂在村里最宽敞的场地，前后都可以看，但后面看的影像是反的，所以大部分人还是挤在银幕的前面看电影。枪战片，机关枪哒哒响，据说在银幕的反面可以捡拾到黄色的弹壳，我一直想等电影放完去捡弹壳，可是，看电影的人太多，我挤不过去，所以也就一直也没捡到过弹壳，很久很久念及此事，我都深以为憾。看电影《杜十娘》，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美丽的万念俱灰的杜十娘站在船边，一手抱着百宝箱，一手把珠宝撒向河里，她每撒一把珠宝，看电影的人就惊呼叹息一次，我也觉得可惜，暗想等杜十娘走了，肯定会有人到河里去摸珠宝。三大爷是村里的有识之士，他对村人的惊呼叹息嗤之以鼻，他说：“你们懂什么？这是拍电影，不是真的。你看电影上杜十娘把珠宝撒到了河里，其实，那不是河，那是一盆水。拍电影的人就是有能耐，他们可以把一盆水拍出一条河的效果。等电影结束，他们从盆里把珠宝再捞出来。”我深以为然，崇拜了好多年三大爷，并触类旁通。有一年看电视剧《蛙女》，很多人崇拜蛙女的游泳本领，我却不屑一顾，给人解释说：“你真以为蛙女是在海里游泳啊，那不过是一桶水，蛙女只是在桶里瞎扑腾。”

　　那些年，看电视剧《红楼梦》。全村只有大队里有一台电视，全村人都挤在大队的三间瓦屋里看电视。每次贾宝玉出场，村里人都要有争执，争执的焦点是贾宝玉的性别。有人说贾宝玉是男的，因为贾母那么喜欢他，不可能是孙女；有人说贾宝玉是女的，要不然怎么脸那么白，而且十几岁了还不长胡子。我倾向于贾宝玉是女的，因为他眉目如画太好看了，男人怎么会有那么精致的一张脸呢？而且他穿的红红绿绿的，还常年穿条裙子，男人怎么能穿那么鲜艳的裙子呢？我把自己的思考告诉了三妮，三妮崇拜了我好多年。

　　那些年，我以为失眠的人都是坏人。好人坦坦荡荡怎么可能睡不着觉呢？坏人使了坏之后会内疚会不安，所以才可能失眠。长大了，我才理解，失眠和人品没有半毛钱关系，相反，倒是失眠者好人居多，因为做好人很累，好人既要维护自己好人的名声又不甘心太吃亏，而做坏人很轻松，坏人的人生观本来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自己是坏人。因为坏人的价值观和好人是相反的，所以他们从不觉得自己坏。使了坏还能内疚不安的人就不算坏人。

　　那些年，我以为好人才能得到爱情。学校的某个老师被他女朋友抛弃了，我本来很喜欢那个老师，听说这件事之后，我就不再搭理那个老师了。连他女朋友都不喜欢他了，可见他坏到什么程度。长大之后，我才知道，爱情和人品毫无关系；再长大一些，我明白了，婚姻和人品大有关系。

　　那些年，我爱憎分明，爱好人，憎坏人；我是非分明，是就是是，非就是非。现在，我怀念且厌恶那个是非爱憎分明的我，矫情，浅薄，自以为是。此是可能为彼非，此非可能为彼是，此好可能为彼坏，此坏可能为彼好，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是非好坏的判断可能截然相反。没见过海平面下的冰山就别妄谈冰山一角。

　　不喜欢从前的自己，懵懵懂懂，世界是一盆浆糊。

　　（顾丽佳摘自“一刻”）

　　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