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故乡也有标本,它就是我想象的模样

  对于在老屋中长大的孩子来说,钢筋水泥的丛林生长不出乡愁,也嗅不到故乡的味道

  每逢春节,故乡的话题络绎不绝。这说明,我们还幸或不幸地处在一个乡土社会。哪怕你早已告别原野的阡陌或小镇的深巷来到大都市多年,哪怕你的口音和口味、价值取向都已改变,哪怕你已改名“王玛丽”或“李意丝”,但当春节来临,只要你还有故乡可回,你就会被乡人固执地喊一声王狗儿或李桂芳。总有一个小名让你哭笑不得,总有一片土地让你欲罢不能。

  这两年,我也发过一些和故乡、乡愁有关的小感慨。关于故乡,我最大的疑惑是,从前那个旧的、自洽的、封闭的却又自得其乐的小镇不见了,但新的、同样自洽的、开放的而又各得其所的新的小镇却远未到来。

  在这种新与旧的漫长交替中,最强烈的感受便是混乱与无序。

  前几天,走访了一个藏在深山里的小镇。真的小镇,唯一的一条街道起伏在半山腰,长度不过500米。据说,小镇建于明末清初,曾是茶马古道上的驿站。

  我没找到这一说法的原始依据,但我在小镇上发现了一块碑,碑记时间是嘉庆十八年,也就是1813年。那一年,天理教徒起事,攻打紫禁城;拿破仑攻俄不克,铩羽而归。

  看来,即便明末清初的说法有所夸张,这座小镇建于18世纪是没问题的。也就是说,它至少也有两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小镇名望鱼,属四川省雅安市雨城区。青衣江的支流周公河自大相岭深处汇水而来,斗折蛇行。沿岸多竹,河水清且涟兮。河畔,巨石高耸,望鱼便建在这方巨石上。从公路进入镇子,得爬100余级长满青苔的台阶。

  小镇全是两到三层的木制建筑,青石板的街道光滑平整,显示出岁月久远的迹象。一些人家的窗户或门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烟熏火燎,已然破败。一座叫川主宫的庙宇正在重建,工程刚开始。板墙上,贴着三张写满了名字和数字的大红纸,那是为重建募捐的名单。

  川主宫或川主庙或川主寺,这是在全四川(加上重庆)乡镇上原本到处可见的小庙,与其说它祭祀的是神,不如说是神化了的真实的人。这个人对四川尤其是川西平原有再造之恩,因了他,成都才成为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

  他就是李冰,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的先秦蜀郡太守李冰。很巧的是,我外公生前的居住地,就叫川主田,估计是川主庙的庙产所在地;而如今我居住的小区,名唤蜀郡。

  我在街上来回走了两趟,总共见识如下:唯一一家小卖部的老板,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两处围着火斗地主的人,一处七八人,一处八九人,总之都是打的人少,看的人多。吃瓜群众面色平静,能听到纸牌扔到桌子上扇起的风声。一桌打麻将的人,隔了窗户,看不清人,麻将的哗哗声中有只老猫在阴阳怪气地叫。一个老太太和一个中年妇女围着火盆烤火。一个更老的老太太独自躺在竹椅上。一只白色的狗好奇地跟着我。几只灰色的鸟在树上扑打着翅膀。

  镇上的房子,大约百分之七十以上都空闲或废弃了。和小卖部老板聊天,她说2000年时人还多,后来要么搬到山下的新街去了,要么搬到雅安去了,年轻人呢,几乎都出外打工了。她说,那时候这里是要赶场的,每到赶场天,人山人海,街上都挤不下。

  围着火盆烤火的老太太姓杨。杨婆婆快80了,她说,到她这里,她们家已经在望鱼居住了五代。她有8个儿女,几十个孙辈,甚至连曾孙也有了。“她们都在雅安做生意,上班。”问她为什么不去雅安,她说,我住不惯,住几天我就要回来,我还是习惯在望鱼。

  老屋大多阴暗、潮湿,但对一个老人来说,它不仅是屋,它更是家,是五代人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家,所以,再阴暗,再潮湿,也是习惯的。

  镇尾,也就是那个更老的老太太发呆的地方,街已经只有半截,另一半是种了蔬菜的菜园。山下,周公河静静流向远方。

  与许多人的故乡相比,我以为,望鱼虽然破败,但其实它更像我想象中的故乡,包括它的落寞、单调与冷清。对于在老屋中长大的孩子来说,钢筋水泥的丛林生长不出乡愁,也嗅不到故乡的味道。

  难能可贵的是,或许是因为地势狭窄,或者是因为交通不便(进出镇只能走高高的石阶),后来新修的房子,全都搬到了石梯下的公路两边,那里便形成了一条与古镇对比鲜明的新街,而古镇也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成为标本。

  以石阶为界,一边是凝固的昨天,一边是前行的今天。历史向左,未来向右。回忆向上,憧憬向下。

  这些年我游历过上百个古镇,可惜,除了极少数,这些重新包装打造的“古镇”如同千篇一律的网红脸,既虚假又雷同。与望鱼相比,就像充气娃娃挑战苍老师。

  如果我是望鱼人,就是说如果我在那里有一套祖传的老屋,同时还有我成长的记忆,有能喊出我的小名看着我长大的长者,我愿意把这老屋做一些修葺,在屋后开一方菜园,读书、种菜,度过宁静无为的岁月。

  可惜,我不是望鱼人,哪怕送我一套老屋,我也没法把我的记忆与经历拷贝过去。

  这么想着,心有些灰,一不小心,竟在青石板上摔了一跤。一只脚踩进水里,鞋袜俱湿,只得回去找杨婆婆。杨婆婆麻利地拿出几根干枯的竹片放进火盆,火光熊熊。我也坐下来,像个望鱼老人那样,烤火,抬头凝视铁色云低的天空。

  (作者为专栏作家)

  聂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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