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粮的粮子

  • 来源:杂文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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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8-08 10:23

  粮子,不是人名。当年,我们那里人,把当兵吃粮的人叫做粮子。我们村就有这么一个粮子。

  民国时期,我们村的这个粮子在新疆的陶峙岳部队当兵。也许,是由于长时期在新疆生活的缘故,粮子有一下巴茂密的大胡子,嘴巴仿佛是从胡子里掏出来的。他脾气暴躁,动不动就用粗话骂人。

  我年轻时,粮子已经老了。其实,老头子的心地还是善良的。他是贫农,“文革”时的红五类,有条件整人,可他不做过头的事,也不为难那些地主富农的孩子。我和粮子一块儿犁地、播种、收割。干活时,粮子对我很体谅,重活儿、累活儿,他都让我靠边站或打下手。

  “文革”结束前,村子里开地主富农分子的斗争会,粮子竟然几次上了批斗台,主动和地主富农分子站在一起。村里人都很惊愕--他是贫农,为什么要主动接受批斗?村里的工作组也觉得蹊跷,几次从批斗台上将他向下拽,他还是不下来。那时,社员们就怀疑,粮子是不是神经有问题。

  没几天,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粮子找到驻队工作组主动交代:他偷了生产队里的粮食。粮子当了好多年生产队的保管员,他一个人掌管保管室的钥匙,独自掌管给麦包按印的大木印。粮子将偷粮的过程也细细地交代了:每当夜阑人静之时,他悄悄打开保管室的门,装上一斗或半斗粮食背回家。每月偷个一两次,几年下来,上千斤粮食就被他偷走了。那年月,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我们一家在青黄不接的春天里,常常有一顿没一顿。我的母亲在最艰难的时候曾讨过饭。粮子去城里黑市,把偷的粮食高价卖了,然后再买些便宜的薯干啥的悄悄背回家--他家连老带小十口人的嚼谷就有了。

  粮子如果不主动交代,谁能怀疑他是贼?村里的人众说纷纭,不知道粮子为什么要主动坦白。有的人说,他是坏事做得太多,心里害怕;有的人说,他是心里发虚,担心被揪出来批斗;有的人甚至认为,老汉神经不正常了。但此后,他的保管员身份就被取消了。他一夜之间从“红五类”变成“黑五类”。

  从此以后,粮子沉默寡言了,整天不说一句话,也不上地劳动。他老是迈着艰涩的步子,在街道上彳亍。我老远叫他一声粮子叔,他不吭声,也不回头,依旧迟缓地向前走。

  1979年,我在生产大队担任干部,粮子见天儿到大队里来,站在大队办公室,一语不言。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还是不言语;我叫他坐下,他不坐,站在三步开外,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给他递一杯水,他不喝;递一支烟,他不抽。他的目光呆滞,已经花白的大胡子乱糟糟的,看不出面目是什么表情。

  两年以后,粮子病了,我去看他。他说,你现在是大队干部,以后会弄成事的;一些话,我要给你说,不能装到棺材里去。那几年,我不该偷粮食,叫你们挨饿。我那时如果不说,心里就像长了蛆似的;说出来后,让人骂成鬼,也安心了。人到啥时候去,都不能瞎了良心,丢了善心。我说,我记住你的话了,粮子叔,你安心养病。

  不久,粮子过世了。

  【原载《今晚报》】

  ○冯积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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