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心翼翼地对我了，这种小心翼翼让我心酸。
父亲今年八十三岁了。年轻时他是会计，能双手打算盘，能双手写字，双手做账，整个账面干干净净，不会有任何涂改。毛笔字又写得很好，刚劲、飘逸。他真诚、直率、性子急。我从小没少挨他的揍，一直很怕他，就算现在他几近风烛残年，我还是很敬畏他。
他是一个节俭顾家的人，烟酒不沾。偶尔喝点茶，每年春天得一点茶叶，就如获至宝。每到喝时，满脸的幸福，快活自豪。家里有好吃的，总是不吃，省给我和妹妹吃，看着我们吃下去比自己吃还开心。现在家境好了，还是这样。他一直是买解放鞋穿，到现在，我也没见过他穿皮鞋。
他总是风风火火地奔进奔出，有啥事、啥病痛也不和家人说，尽可能地不多花钱，不给家人增添麻烦和担心。我一直觉得，他瞒着我办了遗体捐献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你自管自，我的事不要你管。”这是他经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可是对孙女的饮食，从早餐到夜宵他又是非管不可的。别人向他借钱，他从来都不会拒绝。用老妈的话说，你爸晚上还在为那些借出去收不回的钱心疼，第二天一早还是会把钱借给人家。
现在，他经常没办法把话说完整。我能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看着他鼓励他把话说完整，可是他做不到。到后来往往是他放弃了，我难过着他的难过，我更担心好强的他以后不愿意说话了。
去年中秋，父亲入院了。医生说要做手术。医生在办公室里作了一些交待。母亲问他：“医生说什么记得了么？”他回答说：“我不知道他在说啥。”母亲又重复了一遍。回到病房再问他要注意什么，他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啥。”
当天晚饭，我对他说：“阿爸，我对您说，明天您要做手术了，您要记住，第一，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的健康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是全家的事；第二，您不要太节省，身体好才是最大的节省；第三，这次出院回来，把我教您的八段锦再做起来……”他坐在那里像孩子一样低着头扒着饭，不时地说：“哦！”
这个人不是我父亲！我父亲真不是这样的！我父亲是推着灭火设备出入火场的业余消防员，我父亲是背着机枪带着民兵泅渡漾河的民兵连长，我父亲是随时可以把我掀翻在地一顿胖揍的火爆汉子。我父亲是我们一家四口的顶梁柱子。
当夜，父亲从病床上掉了下来。我赶到医院时，人已经昏迷。足足十三天意识模糊，他还抽搐喊叫挣扎，拼命撕扯身上的各种导管。护士把他绑在病床上，我整夜地抱着他，他靠在我怀里，就像孩子一样。
父亲终于挺了过来，一年多的时间里，恢复得不好不坏。他记不起生病时的所有情况，人也变得任性起来，吃东西也挑食了。有什么事和他说吧，油水不进，自行一套。让人哭笑不得。有两件事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是爱干净，二是惦念孙女。我在家里闲坐时，他经常慢慢地靠近我，轻轻地问：“蝶丫头有什么消息吗？”
我淡漠地说：“什么消息啊？”
“呶，她学校里的，生活上的。”
“哦，没事，她挺好的。放心吧，在外面一个月，收获比在家里呆一年还要多。”
“她没和你说些什么啊？”
“能有什么好说的？她现在终于自由了，终于摆脱我的魔爪了，高兴都来不及！”我说道。
父亲无趣地转身挪开了，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我又开始后悔。
“阿爸，我回去了。明天早上天好的话，来我办公室喝茶啊！”
我掏出手机，给女儿发消息：“多久没给爷爷奶奶打电话了？别告诉我你打了没人接，明天黄昏5点左右打过来，以后每周不得少于一次，这还要我教你吗？”
女儿回复三个字：“知道了。”
骑车回去的路上，扑面而来是不断的桂花香，好生舒服。今年的桂花开得晚，将近迟开了一个月，但终于还是开了的。
还是让小镇香得彻头彻尾的。
【原载《滨海时报》】
○阿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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