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的灯光熄灭以后

火车啊,请把我带去任何地方,就是不要回到我的故乡

听赵雷唱《成都》,我总是拧巴于这一句:“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成都多美食和美女,街上飘荡的兔肉香都透出几分安逸,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所以,老一辈的人再三警告后人,少不入川。成都和深圳一样是个大都市,请闭着眼睛想象一下,你和女友走在街头,万家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最后,所有的灯全都熄灭,黑夜里,你和女友只能看见彼此的眼光在闪烁。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很美的画面,可是,如此美妙的画面,我们只能闭着眼睛想象,无论在成都还是在深圳或者中国的任何城市,所有的灯都不可能全都熄灭。街头的路灯不可能全都熄灭,它必须彻夜长明,照亮各种款式的夜行人,也方便警察的摄像头 24 小时监控走在街头的每一个人,包括你和你的女友。即使在你居住的小区,所有的灯也不可能全都熄灭,不算不灭的路灯,寻常百姓家,也总有那么几家,不是东家就是西家,总会有那么几个熬夜的人睡不着的人,就算是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谁都不需要熬夜,也没有人失眠,还是会有几个忘记关灯的人,甚至有人就喜欢开着灯睡觉。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亮灯,夜深熄灯,那是我老家天安堂的景象。

天安堂难得有过了午夜还不睡的人,偶尔有还亮灯的人家,则可能是那家的母猪要生崽崽了,主人得亮灯守候。

当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以后,只剩下天光——月光、星光以及只有上帝知道来自何处的宇宙之光,夏秋两季,还有萤火虫之光这里那里地闪烁。此时,就算你不是诗人,不是和女友在一起手拉着手,你也会发现,我的天安堂你的乡下老家,美得不得了。美得会让你觉得,这样的夜晚用来睡觉太奢侈,你东想西想就睡着了,一夜美梦。

可是,当年我在天安堂混日子的时候,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我觉得很没意思,当我踏上逃离她的火车,我心里甚至说,火车啊,请把我带去任何地方,就是不要回到我的故乡。

所有关于乡愁的诗歌,于我只是无病呻吟的扯淡或者装腔作势的官腔

天安堂是湘南的一个自然村,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名胜古迹或杰出人物,我常向人夸耀的是天安堂那口奇妙的井,她长年不干,汩汩地灌溉着几千亩农田还绰绰有余,多余的水就流成了一条江。天安堂的方言把“江”读成 gāng,比如大江大河,我们就读成大gāng 大河。在把天安堂方言转换成普通话时,我自然把 gāng 说成江。我老婆还是我女朋友的时候,听我说起神奇的天安堂,很是神往,去到我家,发现那神奇的井只是一个小水潭,我所谓的江只是一步就能跨过去的小溪,哈哈哈笑弯了腰。实不相瞒,我一心要逃离的故乡天安堂,在我的历次描述中,多少有几分美化。但我的骨子里也有点厌弃那条被我称作江的 gāng,我心中向往的是真正的大江大海。这就是十分纠结的游子心态,就像一个人对母亲可能有种种不满,却不允许任何别人对自己的母亲有半点不敬。

走出天安堂,来到深圳,看到了大海,我心中感慨万千,却只想到一句关于大海的最烂的诗:“大海啊,你真他妈的大!”来深圳的头三年,我没有回天安堂,不想回,也没钱回。我也没觉得漂泊他乡的日子如何孤苦凄凉,所有关于乡愁的诗歌,于我只是无病呻吟的扯淡或者装腔作势的官腔。

直到后来我有了体面的工作,买得起分赠亲友的礼物,给得起该给的红包,我才开始每年回家。回去以后,我才发现,天安堂并不那么难堪,天是真正的蓝天,云是真正的白云,最让我心醉的是那满天繁星。我对星空的认识几乎为零,只在童年时看《闪闪的红星》认识了北斗星,还在听神话故事时经父母指点,含含糊糊找到过牛郎星和织女星,现在也找不到了。但我还是为天安堂坦荡的星空而高兴,我认识不认识那些星座没关系,我只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星星,天安堂都有,都能看得到,每想到这一点,我就像富豪家的孩子一样自豪。

我也爱深圳,深圳给了我舞枪弄棒的平台,我要是不爱她,那是无情无义。可我不能不实话实说,深圳的星星,就像江湖上的真心话一样,难得一见。偶尔从高楼的缝隙里看到一颗两颗星星,感觉也像谎言似的吞吞吐吐。

乡愁是潜伏在每一个游子心中的病毒

近几年,父亲身体不好,我回家越发频繁,也越发觉得天安堂真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这些中小学生作文中的常用成语,用来形容天安堂十分恰当。

去年暑假期间的一个周末,我要回家探望父母。是晚上的火车,票早就在网上买好了,周五下了班我直接从单位去火车站。快下班的时候,妻子带着女儿来到我单位,为我送行。女儿得知我是要回湖南老家,突然也吵着要跟我一起回去,去爷爷奶奶家。女儿回过四次天安堂,她喜欢天安堂有鸡有鸭还有狗,和满山遍野的花,还喜欢能拎着篮子去摘瓜果,做一个勤劳的小姑娘。女儿已经五岁,正在暑假中,我带她回天安堂也没问题,管她吃好睡好就行了。我想答应女儿,带她回天安堂,但妻子不答应,就一个周末,来去匆匆的,她不想让女儿受那奔波之累。

妻子不同意,我也只好算了。于是,我和妻子合谋撒了一个谎,让女儿先跟妈妈回家洗澡换衣服,爸爸下班再去接她去爷爷奶奶家。

在回家的公共车上,女儿不安地问:“妈妈,你不会骗我吧?”妈妈一再保证,女儿才放下心来,回到家就赶紧洗澡换衣服,迅速收拾好她的小背包,选好了要带到爷爷奶奶家去的玩具。可女儿等啊等,等到天黑了也不见爸爸来接她,她终于明白自己被骗了,给我打电话,其时我已在回天安堂的火车上,只听女儿在电话那边愤怒地哭喊:“爸爸,你是个骗子!”不等我说“对不起”,她就挂了电话。我回到天安堂,想打电话安抚一下女儿受伤的心,她也坚决不接电话。

一个多月以后的 9 月 8 号,女儿被发现身患白血病,107 天后离世。

一年多来,我常常后悔没在去年暑假带女儿回天安堂,女儿多见或少见爷爷奶奶一面,如今已不是很重要,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天安堂的空气那么纯净那么甜,可以荡涤灵魂深处的尘埃,女儿若多呼吸几口爸爸故乡有灵的空气,也许就不会得那个怪病了。

直到此时,我才算与传说中的乡愁劈面相逢。于孩子,乡愁是爷爷奶奶的溺爱,于得意者,乡愁是衣锦还乡的荣耀,于像我一般的失意者,乡愁是不敢见江东父老的尴尬。

对不起,不过是听了一首流行歌曲,纠结于城市所有的灯会不会全都熄灭,我竟七七八八想了这么多。没办法,乡愁是潜伏在每一个游子心中的病毒,一声蛙鸣,一片落叶,都可能使其伤风感冒,并最终发作为不治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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