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巴掌

  • 来源:杂文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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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12-10 14:27

  父亲一辈子只打过我一次,狠狠地打过我一次,但这一次让我记一辈子。

  那天,我和同一个生产队的老刘家三小子为一句口角拉起了“黄瓜架”,他姐姐外号小喇叭,气急败坏地跑到我们家,大声喊道:“老程头,你还不去看看,你家儿子把我弟弟掐得都快没气了,这是地富反坏在报复贫下中农!”父亲正要出屋,恰好我没事人似的走进来,父亲扯着我的衣领子薅过去,掀起我的衣服后襟就是一顿巴掌。我虽然看不到,但感觉到每个巴掌都会留下五个手指的印痕,每一巴掌都在发泄一种怒气。

  在今天看来,不过是两个孩子打架而已。父亲年轻时跟着“国军”跑了四十八小时,后来就开了小差,但也还是被定为“历史反革命”。一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想掐死贫下中农的儿子,这不是阶级报复是啥?这回我闯了大祸,父亲压抑在心底里多年的郁闷一下子迸发出来,变成我后背那狠狠的巴掌。

  后来的某一天,父亲不知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下对我说,他从来不打孩子,哥哥、大姐、二姐,他从来没有动过一个手指头。父亲是他那辈为数不多读过中学的人,解放后政府办学,缺乏师资力量,成为一名教师。

  父亲数学教得好,总是在教五、六年级的数学。凡是在我们公社中心小学毕业的学生他都教过,可谓桃李芬芳。父亲课教得好,待学生好,是出了名的,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名师”。他的学生后来有出息的很多,都很尊敬他。在我们那个小山村,当时的父亲也是一个“公众人物”。

  有一天,工作队召集他们去开会,我知道是开“地富反坏右”的会,回来后父亲让母亲找一块白布缝在袖子上,自己找了圆珠笔写上“历反”两个字,他告诉我他的一个学生是工作队员,让他可以把历史反革命简化成“历反”两个字,这样模糊一点,有些社员看不懂。父亲像受到了多大的恩赐。

  父亲有咳嗽病,后来的几年里咳嗽得越发厉害,常常是半夜里喊我起来,让我去给他切块萝卜压压咳。他还常常写信,让我拿着去找他那些在各公社、大队卫生院和卫生所的学生,买点紧俏的止咳药。我常常是淋湿的衣服还淌着雨水,跷着脚,举着父亲写的条子,用期望的眼神看着柜台后的那个人。有人说父亲肺病是当老师时间长粉笔灰吃得太多的原因。

  “文化大革命”的烽火燃得正旺的1969年早春,有一日父亲说他肚子隐隐地疼,开始是吃两片镇痛片扛着,后来吃大把镇痛片也扛不住了,到医院检查,结果是肠癌。

  父亲攥着那个诊断回到家,又坚持了半年,无奈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的那些学生,年仅五十二岁。

  父亲的病也许是因为心火而生,父亲是个极要脸面的人,受到那么多不公正的待遇,怎能扛得过来。我常想,父亲当年打我的那顿巴掌如果真能消除他胸中乌云一样厚重的郁闷,那多打我几次该多好啊……

  【原载《今晚报》】

  ○程伯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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