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狸妻

  • 来源:飞魔幻
  • 关键字:缙景帝,将军,公主
  • 发布时间:2018-02-07 11:03

  缙景帝之女,小字霈之,曾下嫁于车骑将军,其夫于九奚之役战死,公主一生寡居,天德三十一年卒。

  ——《缙书·卷三·公主》

  一

  天德三十年,寡居宫外的姜湲随儿子踏入这缙王宫。时值太后大寿,太后近些年身子不大好,眼见得没几日了,心心念念了姜湲八年,这才终于将她盼来了。

  姜湲的孩子名为谢霈之,他初到缙王宫,还未正式踏入,隔着那厚厚的青砖和琉璃瓦,便闻见一股清淡的舒服的香味儿。那是缙王宫里种植的树木散发出的,既香且异。孩子顽劣又好奇地攀上了树,姜湲远远地站着,却也不说话,只是目光深远地望着他孩子。

  这孩子才八岁,瞧着却不是什么大世家教养出来的公子模样,仿佛不知礼数,两眼滴溜溜地转着,好似一个人。

  远来的季偲厉走近一瞧,愣愣地回头望向姜湲,道:“这孩子跟他真像。”

  一样的皮肤黝黑,一样的宽肩宽背,那股不畏惧人的野劲儿也同那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姜湲微微颔首,唤了声霈之,孩子一溜烟地跑近,姜湲便牵着他的手缓缓朝太后的寝殿走去。站在原地的季偲厉听着那声霈之,又是一阵沉默,直到看见小孩回头打量他的目光,他才勉强扯出一个笑脸。

  宴上季偲厉刻意和同僚换了位置,离姜湲坐得近了些。虽是觥筹交错,丝竹乱耳,季偲厉仍是听清了小孩儿的话。

  小孩问:“母亲,刚才那人是说我同父亲相像吗?”他仰着脸,眼睛里有微微的亮光。

  姜湲放下手里的杯盏,从袖口拿出手帕替他轻轻擦拭着嘴边的米粒,微微笑了,却不肯回答。

  小孩儿失望地低下头,不再发问。

  这问题在过去的八年里,他问了姜湲无数次,可姜湲的耐心是极好的,从不恼怒,从不回避,永远只是淡淡地笑着说“我不记得了”。倘若再问得多了,她便彻底地沉默下来。

  晚宴散后,身子虚弱的太后两眼湿润,赶忙命人留下姜湲,姜湲执拗地牵起孩子的手,只是回头看到那苍老悲痛的太后时,终究是心软了。她嘱咐儿子在殿外玩一会儿,孩子听话地点点头,望着众人搀扶着的太后随母亲进了殿内。

  等殿门关上,他便立马跑了出去,在预备出宫的官宦之中准确地找到了季偲厉。季偲厉讶然低头看他,只见小孩紧紧抓住他的衣摆,稚嫩的眼神强装凶狠,问:“说,我父亲是谁!”

  他如此单刀直入,是季偲厉未料想到的。季偲厉蹲下身子,大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去问你的母亲,她定会回答的。”

  小孩儿愣了愣,季偲厉微微一笑,说:“她深切地爱着你父亲。”

  二

  小孩儿的父亲,是谢河,大缙的车骑将军谢河。

  那年谢河也是同小孩儿这般踏入缙王宫,闻着满皇宫的花香进了大殿,拜了皇上,见了公主姜湲。

  那时大缙式微,朝廷渐渐无力管辖齐、楚、穆三个诸侯国,皇室颇为担忧。赵国一向忠于大缙,每代王侯都会派遣得力的谢氏子孙镇守缙王宫,那年偏偏谢氏子孙单薄,侯爷去得急,膝下唯有一位体弱的嫡子袭了爵位。便是此时,穷苦平民出身的谢河自愿来缙王宫。

  谢河本不姓谢,因一身蛮劲立下不少功劳,被小侯爷升了三级官,又赐了谢姓,以示其恩德。

  谢河愿来,皇帝自是高兴,他人还在来缙王宫的路上,便被皇帝一道旨意赐封为车骑将军。诸侯国各自瞻望着,穆国得知谢河本是无名小卒,起了轻视之心,又嘲讽皇帝懦弱到请谢河坐镇,更添了蔑视之意。于是,谢河还在半道上时,便遭遇了五拨刺杀。到第六次时,谢河恼了,丢下缙王宫派来护送的禁军,带着亲信季偲厉等人单枪匹马趁夜冲进了穆国境外的驻扎营。仅三个时辰他便搅得穆兵一团乱,穆兵扔了兵器抱着头四下乱窜——这般凶狠蛮横的打法哪是他们受得住的。

  第二日谢河便扬了名,各诸侯国思忖着却谁也不敢妄动。

  谢河的靴子上还沾了血,就这般不羁地踏入大殿,满鼻浓郁的花香,他打着喷嚏出现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众臣低咳着仰头看皇上,皇上面上一僵,却飞快地露出亲切的笑容。

  谢河。人如其名,简单又粗犷。

  躲在屏风后的小姜湲身子颤了颤,望着一脸络腮胡,肩膀宽厚,年逾三十的谢河,差点没把眼泪吓出来。那时姜湲十二岁,谢河三十二岁,他岂会没有自知,姜湲嫁给他便等同于送羊入虎口,将娇贵的花儿养在大漠。只是满殿大臣附和皇帝,皇帝殷切地劝着谢河,私心里却以图用婚姻将谢河捆绑在缙王宫一辈子。

  他抬眼看了看屏风后强忍着眼泪的女娃,又看看满殿坚持着的大臣和皇帝,终是叹了口气,俯身跪下,声音带着几分干哑低沉:“臣谢皇上美意,定会好好待公主。”

  他们不知,他谢河最尊崇的便是百年前的赵侯谢止琅。百年前谢止琅用大半辈子护了大缙,然后离开大缙去了赵地,如今他谢河从赵地来大缙,为的也只是谢氏军队的忠心。可这忠心皇帝不信啊,皇帝要用公主去牵绊他——笑话,一个女娃娃他养着便是,可这辈子谁都不能左右他谢河。

  姜湲是在半个月后被迎进府邸的,她身子娇小,穿着大红嫁衣实在显得有几分不相称。谢河本就不甚满意这等不相配的婚事,是以外间大堂里等着看笑话凑热闹的客人未等到谢河挨桌喝上一杯,便被季偲厉赶了回去。

  谢河又是热又是躁的,一把扯了大红袍子,一屁股坐在喜床上,难为他皮糙肉厚,一床的枣儿也没硌疼他。姜湲瑟缩地站在门边,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外边冷了,风呼啦啦地吹着,可她实在不敢往里走。谢河瞪了她一眼,又自觉同个小姑娘计较什么,于是喊道:“躲那儿干甚!老子又不吃了你。”

  姜湲被他一吓,身子抖了抖,慢慢挪动着脚步凑近。然后她低着头犹豫了很久,手指绞着袖口,懦懦地出声唤道:“夫君。”

  刚举杯喝了大半杯酒的谢河一惊,一口的酒都喷了出来,满屋子弥漫着酒香。姜湲缩了下肩膀,粉雕玉琢的脸上带着惧怕的神情。谢河稍微缓和了些面色,才说:“换个叫法。”

  “相公……”角落里传来低低的声音。

  谢河叹了一口气,手揉了揉眉心,一把拎起姜湲,把她扔到床榻上,一边走一边说:“叫老子谢河,日后你就自己睡这儿吧,我去别地儿睡。”

  都走到门口了,他突然回头,似乎是警告,道:“不许叫相公夫君什么的,我没有养个娃娃当媳妇的习惯。”

  谢河低声嚷嚷着走远了。

  季偲厉站得笔直,候在姜湲门前。这是谢河的命令,把一个女娃娃丢在宫外让一个男人养着,能养成什么样子,何况这个男人心里装的都是忠君忠国行兵布阵。所以,谢河吩咐季偲厉此后每晚都守着,哪怕听到姜湲一点动静也要去叫陪嫁婢女来瞧瞧。

  季偲厉在黑夜里守着,直到雪花飘落,他才意识到冬天来了。而此后漫长的年月里,他都是站在这个位置清清楚楚地看着谢河的一举一动,谢河的心思如何一点点变化只有季偲厉看得最真切。

  三

  姜湲从大殿走出来,她抬头瞧见季厉牵着儿子的小手往这边走来,便接过儿子的手,微笑着道谢。她至今也没有长多少个儿,还同以前那样身子娇小,可就是这么娇弱的女人生下了孩子,独自养着孩子,守在空荡荡的府邸里。

  季偲厉望着她的背影,不觉失神,真是奇怪,姜湲那般娇小,这背影却莫名地像极了那年谢河低声嘟囔着离开新房的背影。

  姜湲的身上始终有谢河的影子,她这辈子都逃脱不了他。

  官道上母子二人静静地走着,行在黑夜里,除了浅薄的脚步声,便只剩下孩子的恳求。

  他一遍遍地问姜湲,哪怕声音沙哑也不肯停下,他知道倘若今日不能得到一个答案,日后便再也得不到了。姜湲紧紧把孩子抱在怀里,她微微闭着的眼轻轻颤了一下,摸着儿子的头,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道:“他叫谢河,是大缙的将军。”

  “你的名字是霈之,这是他留下来的,这是他给你的东西,你须记住了。”

  谢霈之见姜湲眼角含泪,抿了抿嘴,还是把剩下的话都咽下去了,乖顺地点点头安静地窝在姜湲怀里。姜湲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低声喃喃:“霈之啊……”

  谢河曾经说:“女子许嫁,笄而字,你嫁了我几年,该给你取个小字了。”

  可他是个粗人,就不爱那些莺莺燕燕、花花草草的名字,问遍了人终于捧着一张纸开怀大笑地跑到她跟前,说:“就这两个字了。”

  白纸黑字,是流畅又粗犷的两个字,霈之。

  那是她的小字,是谢河送她的。即便这些年也没人叫过这个名字,可这是他留下的东西,她不忍漫漫时光将这两个字涂抹上浓重的灰尘,终日不见光,然后在某日彻底被人遗忘,所以她把这名字送给了儿子。如此,她便能日日叫这名字,如此,谢河的东西终于有一样是留给儿子继承的了。

  姜湲于黑夜中不由得微微一笑,原来她的记忆中其实还存在着这样开怀的时候,可其实谢河始终那样用心待她。

  大缙习俗,女子十五及笄,方可嫁人育子。姜湲嫁给谢河时才十二岁,故而分房而眠,待日后及笄了便可行夫妻礼。谢河本就厌烦这些,听着府邸下人唤将军夫人便脸色一沉,故而府邸上下皆称姜湲为公主。

  姜湲被娇养惯了,身子骨一向比同龄孩子弱些。谢河却不喜这般,早早便替姜湲定下了规矩,每日卯时起来蹲马步,一个时辰后才让吃早饭。姜湲委委屈屈地苦撑了两日,便受不住了。她去书房寻谢河,见他埋头公务,一时不敢打扰,便在门外等了多时。直至太阳下山时,谢河才听见门外一声如猫爪挠痒痒般的叫声,姜湲的声音低低软软的,甚至有几分怯弱,她鼓足了勇气喊:“谢河……”

  谢河不知怎的受不住了似的,禁不住拿手摸了摸耳朵,才抬起头看她,皱着眉,看着有几分可怕。姜湲许是吓的,许是久站腿脚麻木了,一个脚步不稳便要跌倒。谢河身手快,一把抱住姜湲,怀里的小人儿却不知怎的别扭地动了动。谢河不悦,他本就烦应付女孩儿,这对他而言极不擅长,这女娃娃扭扭捏捏的也不知要做什么,他的耐心似乎到了头。他道:“在外头嚷什么嚷,声音小得跟猫叫似的,有事说事,别藏着掖着!”

  怀里的小人儿不动了,半晌没了声音。谢河愣了愣,正疑惑自己语气是否太重了,怀里的姜湲忽然抬起头,憋红了脸,闭着眼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了。她似乎愤愤不平多日了,仰仗谢河今日这一句话,仿佛胆子也大了,冲着谢河便大声说道:“并非我扭捏,你适才抱着我时,脸上的络腮胡子弄得我痒痒,何况我摔倒也全是仰仗你!若非你逼着我蹲马步,我何至于腿软至此。谢河!你蛮横不讲理!”

  这般狠话出了口,便没了收回的余地。姜湲似乎真是气上了头,执拗着撇了撇嘴,一脸委屈。反观谢河,脸拉得老长,面色青黑,姜湲便硬撑着脊背等谢河发火。

  她见多了,那季偲厉办事若出了差错,谢河可是毫不留情地一脚把人踹出书房的。她心里直打鼓,生怕谢河也一脚把她踹出去。

  她等了许久,果然,谢河爆发出中气十足的一声吼:“狗屁!我几时不讲理了!”然后一把把姜湲提拎出了书房,门“哐”的一声关上,姜湲惊得眼皮都跳了三跳。

  隔日卯时,姜湲老老实实地从床榻上爬起来,正要去外头院子蹲马步,却见谢河早早就坐在凉亭里,只是他的脑袋总是刻意地避开姜湲,好像不想让她瞧见脸似的。姜湲孩子心性儿,凑到他跟前,却蓦地愣住了。

  谢河那络腮胡被刮得干干净净,露出白净的下巴,头发束冠,这么一看,面容轮廓倒是柔和了许多。

  谢河低咳了两声,两眼余光看了看姜湲,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不爱蹲马步,咱就不蹲了。小姑娘们叽叽歪歪的,还是绣花去吧。”

  谢河发话了,姜湲喜上眉梢,心里一乐竟扑上去,抱着谢河的脖子摇晃,脸上笑得灿烂,脆生生地道:“谢河,你真好!”

  这府邸里就这样一日比一日欢乐起来。姜湲见谢河心软,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一点点试探谢河的底线,可谢河从来就是退让,再退让。

  季偲厉曾笑说,倘若身后是万丈悬崖,若推谢河的人是姜湲,谢河恐怕眉毛都不会皱一下地掉下去。那时谢河正吃饭,听得这话猛地呛了几口,瞪着眼看季偲厉,吼道:“又说什么混账话呢!你皮又痒了!”那时姜湲尚小,爱笑,不曾仔细思考过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与以往一样捂着嘴偷笑,然后看季偲厉吃瘪的模样。

  谢河待她是真好啊。

  他手下没轻没重的,对季偲厉这般的汉子粗暴惯了,如今换成了姜湲,他却偷偷去捏棉花,见手心的棉花被揉捏得不成样子,一边捺着性子,一边嘀咕:“都说女娃娃跟棉花似的软,我这轻轻碰了下,棉花就烂掉了,日后把她拎出书房手劲可得轻些。”

  这事被季偲厉知晓,又是一阵嘲笑,谢河难得地脸红了。粗犷如谢河,也有这般别扭蠢笨的一刻。

  谢河本是穷苦人家养出来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本来府邸的一应饮食都是随他的喜好。姜湲却在王宫中吃惯了精细的食物糕点,谢河便令厨子按宫里的饮食做,自己随姜湲别别扭扭地小口小口吃那些个吃不惯的糕点。

  四

  这情就这样一日日地滋生。谢河愚钝,姜湲却比他要勇敢得多。

  满十五岁那年,姜湲羞红了脸,抱着枕头愣愣地站在谢河房外,踌躇又犹豫,想敲门的手举了又放。直到谢河从外头回来,看见了姜湲,出声问:“干什么呢,还不去睡?”

  姜湲低着头指了指屋子,说:“我以为你在里面。”

  谢河道:“今日去了明淮城外的营地。那些个兵啊,一天不督促,就懒散了。”

  姜湲声音低小,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母亲今儿在宫里跟我说……我该同夫君同房了……”

  谢河脚下一滑,直觉心尖在打战,他仰头望着别处,难得听他声音有几分慌张地赶姜湲走。姜湲又是羞恼又是委屈,闹了一会儿,谢河好生劝了一通,这才把姑奶奶劝走了。

  可隔日便听姜湲一声声地叫夫君。府邸上下都掩着嘴笑,季偲厉笑得最欢,谢河如何瞪眼也没用。谢河又是哄又是带着姜湲出去骑马的,忽悠了好几天才让这称呼变回了原来的谢河。姜湲年少,这事很快也就忘了。

  这事却在谢河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进不得,退不得。他认真思索这个问题,却无疾而终,无奈地叹着气。这个问题注定无解了。姜湲是他的妻子,却又不像妻子,这些年过来,恐怕姜湲也不曾为他们之间想得更多。谢河一直都这么以为。

  直到那天,他才终于明白他把姜湲教得有多固执。

  姜湲十九岁生辰那日,赶着从缙王宫的宫宴上回来,满头大汗只为了去见书房处理公务的谢河。谢河看见她,只是微微颔首道:“回来了?那便早些歇着吧。”

  姜湲微微笑了,然后转身离开。她沐浴,熏香,扮上最好看的模样在谢河的房里等。谢河才一进屋便眼神凌厉地出手,宽大的手掐在姜湲的脖子上,让她险些断气。谢河一听这声,赶忙松了手一边替她顺气,一边怒道:“胡闹,不要命了!”

  屋子里的灯点上了,谢河才看见姜湲香肩微露,娇弱柔美。他神情不自然地别开眼,咳了两声,直赶她走。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些日子里姜湲奇怪的举动,比之从前更加黏他,有意无意的身体碰撞,他都明白了。

  他脱下外衣扔在姜湲身上,沉着脸说:“回去!再这般闹腾我就……”

  “我今年十九!你将我当孩子,当妹妹,当公主的养了七年,往后你预备这样过一辈子吗!”姜湲打断他,双目含怒,说不出是生气还是失望。

  以往她无论做什么,谢河都会妥协,会退让,只有这一件事,他的态度强硬到恶劣。

  谢河不作回答,他脚下生风似逃一般离开。

  他铁青着脸,久久未语,抱着酒坛子喝了又喝。他当如何,他该如何?他养了姜湲这个小女娃七年,这七年情分岂可轻易便道出是何物,似亲人,似莫逆,似兄妹,却唯独没有想过夫妻。姜湲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女娃娃啊,可他呢,他如今三十有九,连白发都生了几根。

  他不敢啊,不敢轻易地用男人的眼光去看她,那是他珍视了七年的宝!

  当夜姜湲便气冲冲地摔烂了谢河的酒坛子,她笑道:“喝够了吗,谢河,今日我便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我?别像个姑娘似的扭扭捏捏!”

  谢河喝醉了,他打了个嗝,酒味漫天,他憨憨地笑道:“阿湲,别闹了成不?”

  姜湲恼极,狠狠踢翻了谢河脚边的几坛酒,眼带泪水地道:“好!那把休书给我,你不要我,我便嫁别人去。”

  谢河愣了一瞬,借着酒意应付着说第二日给休书,这才把姜湲给劝走。

  可第二日姜湲并没有等到谢河,因为谢河跑了——就在当晚收拾了几件衣裳便快马加鞭跑去了明淮城外的营地。

  他生平如此胆怯,却只是在这一件事上。他糊涂,也是在这一件事上。

  他跑了,姜湲却成了整个缙都的笑柄。堂堂公主,却不被驸马喜爱,一再逼着行礼,却把驸马逼得逃去了军营。谢河不知,姜湲是怎样哭着一路跑回缙王宫的。

  五

  八年前谢河不在了,这府邸便彻底空下来,只留下两个老仆人照顾母子二人。姜湲不肯再踏入缙王宫一步,也不肯见最疼爱她的老太后。当年若非太后一杯掺了催吐药的酒,谢河不会离开她,今时今日也不至于如此光景。

  她和儿子寂寞地生活在府邸里,不闻外事,不见外人。所有有关谢河的事,儿子都不能知晓。

  那晚窗外雨势不减,雨飘到屋子里,打湿了姜湲的头发。可她一动不动,愣怔地坐在窗前,看着院中的枯叶。她醒来时头昏昏沉沉的,似乎是得了伤寒。

  而就是这时,谢霈之哭着从屋外跑进来,他一脸委屈和愤恨,拉扯着姜湲的衣角,死活不肯撒手,质问她:“我今日溜出府了,我问过隔壁酒坊的大叔,他说……他说我父亲八年前叛国了,去了穆国做将军,是不是!”

  姜湲愣怔,听闻那句仿若戳在心口的话,她立马惊醒,气到浑身颤抖,给了儿子一巴掌。谢霈之吓愣了,而后捂着脸放声大哭。姜湲静下来,眼泪也跟着掉下来,她紧紧抓着儿子的双臂,拉扯着他走到铜镜前,逼着儿子看镜子里的人,声音带着颤抖说:“你不是想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样子吗,你看清楚镜子里的人,你看!你是他的血脉,你身上有他的影子,而你怎能不信他!”

  她费尽心思教养谢霈之,把他养得那样像谢河,如此,谢河便从未离开他们母子。姜湲天天看着他,何尝不是在看着谢河。

  谢霈之似乎是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疯狂的模样,他被平静下来的姜湲抱在怀里低声哄着,一面委屈地点头,一面却又觉得此后再不可提及父亲。哪怕他无从知晓,父亲究竟是生还是死。

  这日子似乎就这般恢复往昔,平静无澜,姜湲又躲回了没有谢河的时候。

  穆国来袭是在一年以后,此时的大缙有风雨飘摇之势,却没有任何办法。八年前谢河给予穆国重创,而如今穆国再攻来时,已经没有了谢河。

  缙都被破的那一晚,季偲厉匆忙赶到府邸里,欲带姜湲母子离开——那是谢河的血脉,他不能不救。

  姜湲推开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硬把他塞到季偲厉怀中,温柔地摸着儿子的脑袋,说:“乖,随季伯伯去吧,母亲……母亲会去找你的。”

  季偲厉一愣,他显然听懂了姜湲的话。他皱着眉,抓住她的手,企图强行带走她。

  城里起了漫天的火光,府外嘈杂声不断,许是穆兵放了一把火,牵连到了府邸,整个府邸里都是呛人的浓烟和火光。季偲厉咬牙,想要将姜湲扯出府邸,可姜湲推开了季偲厉,脸上带着笑缓缓后退。门前的木柱坍塌,挡住了季偲厉的去路,他只能勉强看清姜湲的口型,她在说:“你无须救我。”

  季偲厉怔然,喉头滚动,半晌说不出话。原来,姜湲始终芥蒂着。她不曾原谅过她自己,也不想在没有谢河的世上多活一日。

  八年前姜湲欠谢河的,在八年后的今天还尽了。

  六

  那年谢河跑了,姜湲受天下人嘲讽,皇室蒙羞,便对姜湲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季偲厉都瞒着谢河,但谢河躲了月余后,还是回到了明淮城,听到了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

  那时谢河沉默了一会儿,步伐飘忽地回到了没有姜湲的宅子。那宅子冷冷清清的,许是太冷了,冷到他心寒心痛,生了一场大病。

  病榻上的谢河是被姜湲叫醒的,姜湲第一次这样看着他,眼神凉薄如水雾,她说:“你不肯同我做真正的夫妻,也不肯写休书。谢河,你不该这样束缚我,即便是只雏鸟,也总有会飞的一天。你老了,管不住我了。”

  她凑近他,在他耳边低声喃喃。

  谢河的确老了,他如今是三十九岁了。这般大的年纪,配上这样一个小妻子,膝下却无一子。谢河愣怔,仔细瞧她,不知不觉她已经长得这般大了,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谢河笑了笑,嗓音沙哑地道:“好,以后这府里你随意进出,大事小事全凭你做主。”

  姜湲气极,瞥了他一眼,淡淡地留下两个字:“懦夫。”然后转身离开。

  哪怕事到如今,她真正想要的,他仍旧装聋作哑。谢河啊,果真老了。

  到了第二日,太后便派了禁军围困谢府。太后疼惜公主,这是打定了主意,倘若谢河不写休书,那便困他到死,姜湲在外亦可潇洒一世。谢河不反抗,终日沉默地坐在凉亭里。

  直到几个月后的某一日,太后的人接他进宫。到此时他终于知晓,太后没了耐心,她不愿这么耗着,早早为姜湲择了缙都世家公子,只等谢河休妻,便将公主另嫁。

  听闻太后择的人正是明淮郑家,郑家百年前曾幸蒙圣恩,迎娶过齐国郡主明姝。这样的郑公子,配公主姜湲乃是真正的天作地和。

  季偲厉那般气恼,谢河的身子就是在这几月中迅速垮下去,而罪魁祸首姜湲却心安理得地准备嫁人。季偲厉要去问一问那个女人,究竟还有没有良心。

  可谢河拦住他,低低地咳嗽两声,道:“她并不知情。”

  季偲厉问为何,谢河低笑一声:“那是我养大的姑娘,我岂会不知。”

  姜湲所作所为,不过逼他接纳自己。他终于还是退让,他怎么能忍心让自己养大的姑娘做别人的妻子。她要什么,他统统允她。

  待谢河进了宫,入了大殿,太后张口便是要他写休书。他转眼瞧见了一旁的姜湲,她低垂着头,身侧的男人正是郑公子,他端了杯酒给她,她浅笑着喝下,身子越发往他身上靠。

  谢河看着太后,恭敬地叩首,正要开口,却被姜湲打断。姜湲面色苍白,手抓着桌案,一直干呕。太后关切地道:“快,来人,给公主送去一杯梅子汤。”

  梅子汤,那是宫中有孕的贵人最喜爱喝的东西。

  谢河握着剑柄的手颤了颤,眼前一片模糊,耳中再也听不到太后不断劝他放手的声音。他从不在乎太后的话,因太后向来对他有偏见,打从姜湲嫁给他时,太后便一百个不乐意。她最疼爱的孙儿,视若珍宝的孙儿竟嫁给了一个莽夫,她如何能接受?

  谢河脑中混混沌沌的,身体却比脑更快地先动了,他缓缓走到姜湲跟前,端详着她那张小巧白净的脸,那神情多决绝,躺在别人的怀里,嘴里却说着离开他的话。她不是爱他吗,如今怎么又不要他了?

  众人皆惊惶惶,瞧着他的一举一动,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干涩地说出一句话来。

  “休书明日送至。从今往后,婚嫁各不相干。”

  这几个字用尽了他的力气,他忍着满心满肺的苦涩和疼痛,疾步走出大殿。他只怕,再晚一步他便会倒在大殿上。

  这场景何其相似,许多年前,他站在这大殿中,迎来了他的小妻子,皇帝和大臣无一不由衷地劝他:她是大缙最受宠的公主,下嫁于他绝不算委屈了他。他们一直说这是天赐良缘,公主有福了,好似公主高攀了他。可转眼之间一切都变了,他遭到皇上和太后的口诛笔伐,他娶了姜湲是他攀龙附凤,因为他,公主的一生都被他毁了。

  秋末时,穆军来犯。按惯例,仍是谢河出战。

  他出战的头一晚做了一个梦,梦里姜湲来寻他,她哭得那样惨,却又分明笑着,她的唇贴近他的耳畔,这气息像是真的有人在他床榻边一般。

  梦里,姜湲说:“谢河,我这辈子都无法接纳别人,可你为何就不要我了?”

  梦里的姜湲紧紧抱着他,唇齿交融之间尽是她的余香。谢河浑身酸软,他此刻多想哭,原来眼泪就是这番滋味吗?凉凉的,涩涩的,如一根细小的绳紧紧缠着他的心脏。他用力挣扎,小绳便绷得越紧,渐渐地他再也无力去做反抗,只能徒然承受。这是他的小妻子予他的,他只能受着。

  他再也得不到姜湲了,梦中欢愉一场又能如何。

  第二日谢河醒来,季偲厉已经在门外候了多时,只听门外季偲厉似乎在训斥下人。谢河穿好了衣裳,问其缘故。季偲厉却说:“今日早晨我见您房门台阶前有一斗篷,看样式应当是公主的,衣服尾端有破裂,我猜是下人没有把公主的房门关好,夜里才有猫儿叼着公主的衣物乱跑,属下因此才训诫他们。”

  谢河视线落到那件斗篷上,眼神有些恍惚,那件淡黄色的斗篷还是去年入冬时,他亲自陪姜湲去素锦阁买下的。他淡淡地回头,低声吩咐:“叫他们把公主的房间关好,往后不许任何人踏进去一步。”

  谢河抬头,两万军马已经在城外等候,大缙的旗帜高高扬起,即便在府里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季偲厉曾问:“没有姜湲,你待如何?”

  “我会死。”谢河低沉喑哑的声音敲在水面上,不见波澜。

  这非戏言,他从不说谎。

  于是,那年秋末,缙王宫中的枫叶黄了一地,宫人踩碎了一地枯叶。但传来的并不是捷报。

  谢河堪堪击退穆军,恐其休养生息后再次攻来。

  缙景帝,众大臣皆沉默。因穆军再来时,已无第二个谢河应战。

  随谢河同去的两万大军,只回来了半数。谢河和季偲厉就此下落不明。

  坊间皆传,皇室苛待谢河,他便狠心叛国,领着心腹投奔了穆国。传闻愈演愈烈,整个明淮都笼罩在这阴影之下。

  姜湲那时哭得眼睛发涩,郑公子相劝,她却狠狠推开他。她双眼红肿,愣怔着缓缓走出大殿,望着天地,望着卷落的枯叶。

  太后赶来,怒其不争,执拗地为她定下了与郑公子的婚约。

  “谢河那贼子便是归来了,也难逃一死。湲儿,你趁早将前尘忘尽,嫁与郑公子。”

  姜湲不肯听,每日坐在天井旁,一片片落叶细数着。最后一片秋叶掉落了,秋日就这般过去了,可谢河仍不曾归来。

  他的罪名,似乎在悄无声息中被一锤定音。

  姜湲再嫁的那个冬日,是个大好的晴天。众人皆欢喜,她隔着冠子上垂落的流苏望着那一张张脸,眼神死寂到让人不敢瞧。

  郑公子骑在黑鬃白马上来迎,姜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当着众人的面摘下凤冠,脱去霞帔。人皆惊惶,太后尤其恼怒,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宫门一角便闹开了。她抬眼望去,一身污血、满脸憔悴的季偲厉一手持剑格开禁军,他的喉结滚动,声音都在颤抖:“姜湲,你如何对得起谢河!”

  失踪了一个月的谢河和季偲厉,终究只归来一人。

  姜湲看着只身前来的季偲厉,身子不禁颤抖,黑眸直直望着他,眼底带着一丝恳求,眼泪就这么浸润着她的脸颊,她笑着问:“谢河呢?”

  季偲厉只是笑着,这笑太凉,太过嘲讽。姜湲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倒在地,手轻轻捂着自己的腹部,又笑又哭。

  孩子,都是母亲的错,母亲把你的父亲弄丢了。

  这许多年来,姜湲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倘若她不为争一时之气,偏要谢河亲口道一句真心话,何至于闹气去见那郑公子;又倘若那年太后端来的酒她不曾喝下,何至于这小小障眼法使她二人生死相隔。

  她寡淡地活着,养大谢霈之,却没有一日不思念谢河,没有一日不想追随谢河的脚步而去。

  她愧对谢河,愧对谢霈之。霈之那样天真,常常小心翼翼地询问父亲的下落,那样的神情刺痛了她。她瞒了这些年,每每启唇,喉头如堵着一般,又苦又涩。她该如何说,是她亲手断了谢河的命?

  那日大火,她瞧见季偲厉抱着痛哭流涕的霈之朝她大吼,要她出来,她只是微微笑了。

  一如当年,她哭问他谢河怎么还未回来,季偲厉笑着说:“他不会回来了。”

  因为他死了,死在这狭窄的天地之间,死在满是硝烟、凄凉绝望的战场上。那箭直直折辱眉心,死时一丝痛苦也无。他不会再痛了,他该承受的已经完了,余下的痛都将由姜湲替他来。

  她是他养大的姑娘,她如今的一切美好都是他给予的,姜湲欠着他的这一份情,再也还不清了。

  谢河死在穆境,他的尸骨被穆人鞭笞泄恨。谢河的尸骨都收殓不回来,何谈发丧。那些不知内情的百姓更无从得知谢河究竟是生还是死,也曾有好事者认为谢河还活着,只是做了叛臣,在穆国苟且偷生。

  季偲厉为洗刷其污名,拼死从战场归来,可即便他回来了,向皇上请旨平反,终究盖不过人心。谢河不过一介武夫,谁肯在意他的清白,他们只乐意这是否是一件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河死去了八年,一切功与苦就这般都化作烟尘。

  文/柏深深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