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公子(六)

  • 来源:飞魔幻
  • 关键字:湖中公子,一刹海
  • 发布时间:2018-02-07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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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深衣先是把陌少辛苦种的艾草踢得七零八落,后又为着逼素食主义者陌少吃肉,不惜点了他的穴,惹得陌少使出暗器。盛怒之下她更坚定了退婚的想法。不过三番五次下来,都是她于心不忍,先去道歉……

  后面几日,两人相见无言,相安无事。

  肉早早地吃完了,深衣嘴里淡出鸟儿来,扑棱着翅膀在她眼前乱飞。若非双手还未全好,撑篙不得力,她早就出逃了。

  一日不见肉,如隔三秋……她能不吃肉活这么久,真是奇迹……

  张子山告诉了她关于一刹海的传说。

  这个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靖国公府所在,原本是先鼎治帝在位时,逆相韩奉的府邸。

  韩奉时任左相,乃开国重臣,欺上瞒下,一手遮天。开国女帝早知其野心,有意借此机会锻炼新帝,故而早早退隐,传位于年纪轻轻的太子,即弘启帝。

  弘启帝初时隐忍不发,只装作一副沉溺于新后美色和犬马之戏的庸君姿态,暗中蓄积势力。自他幼年起紧随左右的九名侍读生,虽然年少,却个个出身名门,文韬武略样样不凡,成为其左膀右臂。

  韩奉自然是看不起年轻的天子和他身边的那群“纨绔”少年。见弘启帝一味退让,韩奉愈加胆大妄为,竟勾结北齐、扶桑等番国,豢养家兵,意图谋反篡位。他在府后花园中挖出一个巨大兵器库,藏匿兵刃和火药。

  等到时机成熟,韩奉以“府生醴泉,乃天降祥瑞”为由,盛情邀请弘启帝入府观泉。弘启帝欣然赴会,只带了时年十四的第九名侍读生括羽——括羽乃女帝从南越带回来的一名孤子,入宫资历尚浅,名不见经传。这让韩奉终于卸下最后的心防。

  只是,他哪料弘启帝心机深沉,天罗地网已然布下,连诛十族的伐罪诏已然静静躺在上书房。谁请谁入瓮,未必可知。

  那一战直打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括羽一击惊天,狙杀韩奉,在如潮的叛军中护得天子周全。随后,天子亲军压府而至,将韩奉数万叛兵尽数剿杀于高墙之内,毫不容情。

  煊赫一时的丞相府邸,一夕之间成为万尸坟墓,从此数年荒废成鬼丘,夜夜可闻凄恻的哭号声。

  这一段故事虽然听张子山讲来惊心动魄,深衣慨叹之余,却激动得差点痛哭流涕——这不仅是段风云政变史,更是她爹的出道史啊!她长这么大,竟然从没听爹娘提过!

  若不是听过莫七伯叫她爹括羽,她断不会想到她的亲亲宝贝好爹爹,原来真不仅仅是个船队首领那么简单。

  她之前知道莫七伯是天朝的靖国公,却不知道何为靖国公。

  直到来到靖国公府门前,见到那霸气无伦的石狮子、连绵不绝的恢宏楼宇,她才隐隐意识到国公是怎样金光闪闪的爵位。

  这靖国公府,可比琉球国王的皇宫还要气派许多哪。

  她一直不明白她爹怎么会有那么多个异姓兄长,还个个都是天朝的大人物,敢情他们就是弘启帝身边那九个侍读生。

  可是她爹既然曾经是皇帝亲信,怎么后来却离开了天朝,她就不得而知了,有心问张子山,却又担心露出马脚。不过她爹爹的故事至今都还在天朝流传,她这个做女儿的,自然与有荣焉,心中对爹爹的崇拜和迷恋,“唰唰唰”再度暴涨。

  然而,事情并没有随着全歼韩府叛军而终结。

  民间逐渐开始流传,当年扶桑国使来朝,秘携九炼忍刀万余柄,暗度陈仓献给韩奉。后来韩奉垮台,一切兵器火药全被朝廷收缴。可是最终的清单上,忍刀仅录得四千余柄,还有六千柄不知所终。

  扶桑忍刀,源于中土盛唐时期的唐刀。剑乃君子,刀为杀器。中原武道秉承儒家仁义,渐渐尊剑而抑刀。而扶桑武士道崛起,戮杀无情,炼刀之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忍刀成为天下最利之兵。

  天朝禁武令颁发之后,物以稀为贵,那六千柄忍刀更是成为无数人一心想要得到的宝藏。废弃的韩府中,一时乱象丛生。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怎容贼子猖狂?恰逢莫世靖御敌封爵,天子亲令天下第一营造师张好水建靖国公府,以天军之威镇压邪魔外道。

  张好水觅龙察砂,观水点穴,生生将这大凶之地化作吉庆之宅。他将藏有地下武库的后花园掘作巨湖,引西山流泉蓄于其中,与整个京城的水系连为一体。这湖实在是大,竟生雾聚云,自成晦明气候。建成之后,京城一直风调雨顺。西山泉水甘冽清甜,远胜河水。这一湖,自然就成为京城人新的水源。湖旁有千年古刹一座,京城人取名一贯省事,便呼此湖为“一刹海”。

  靖国公府建成了,白沙阵布下了,重兵防守上了,谁知重利驱使之下,前去寻刀的亡命之徒仍是前仆后继,每年死在一刹海的不下百人。

  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在一刹海寻到哪怕是一把忍刀。可人们仍旧坚信忍刀不可能不翼而飞,一定就被韩奉藏于其中,以备东山再起之用。

  深衣虽然不觊觎这些忍刀,却不免为那传说深深吸引,好胜心起,胸中涌起一股一探究竟的冲动。

  她生于水上,自然水性绝佳。尤其是潜水,又深又久,令许多老水手都自叹弗如。既然自己有这等本事,何不去探上一探?

  过了些日子,手上硬痂脱落,里头新肤细嫩,水灵灵的,白豆腐一般,竟比往日更要柔腻许多,令她喜出望外。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深衣摸清了四下无人,脱得只剩上下两件小衣,悄悄地下了水。

  水虽很凉,她仗着内力护身,哧溜溜地一路下潜。

  不行。太黑,伸手不见五指,她能摸到湖心苑底下光溜溜滑腻腻的土基,却什么也发现不了。

  倘是带了娘亲的那颗沧海夜明珠就好了。

  一刹海果然很深,一足踏底,差不多已经到了她下潜的极限。足底忽觉一痛,显然是踩到了锋利之物。深衣心中一喜,探手将那物拔起,泅出水面。

  她大大喘了一口气,扭头去看手中之物,却大骇!一根被斜斜削断的大腿骨!那一头,还连着上半身的骸骨。真是噩梦啊。

  深衣一想到每日喝的水,都是泡过死人的,不由得一阵作呕。即便这样,那些七叶琴精还生长得那么欢快,真是变态的植物啊,变态!

  深衣不死心地又待了两天,趁着陌少白日睡觉时下潜。然而那等水深,大好阳光之下仍是乌沉沉一片,她运足目力,也只能依稀看见水底横七竖八地插着许多尸骸。

  倘是韩奉真有埋藏忍刀,偌大湖底,又要从何处寻起?

  倘是有全套潜水的器具,或许可以再找一找。眼下她只是裸潜,不可能再多逗留了。

  算了,湖里有没有忍刀,其实和她没有一个铜板的关系。是时候换个饲主啦。陌少,咱俩有缘无分,后会无期!

  深衣打定了主意,回到房中将就着吃了两个鸡蛋。

  连油盐都没有,不然她还可以摊个鸡蛋灌饼……

  寂寂人定,月色晦暗,一刹海上泛起迷蒙的雾气。

  ——是个单于夜遁逃的大好日子啊!

  深衣从小包裹的夹层里抖出一件夜行衣穿了,匕首插入紧扎在腿上的绿鲨软鞘。略一思索,她仍将那沓被猪血糊得不成样子的船图收进了袖袋——起码仍有些干净的边边角角可以直接用,多少可以省些力气。

  正在这时,她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利器破入隔壁窗牖的声音。不好!电光石火之间,深衣不假思索地踢开房门,手中飞虎抓激飞而出!

  房中,一个黑衣蒙面人手中剑光雪亮,如闪电划破长空,袭向坐在轮椅上的陌少。

  陌少定定地看着那剑逼近,竟如泥塑木雕一般,不知闪避。深衣飞抓勾住陌少的轮椅拽开,以一寸之差险险避过长剑,一缕长发落地。

  “你傻了吗!”

  就算你坐着轮椅躲不开,正常人起码也会用手挡一挡吧!蒙面人忽地道:“闪开,饶你不死。”

  深衣手握匕首,挡在陌少面前,扬眉讥讽道:“好大的口气!”

  紧接着,蒙面人缓缓拈了一个起势,周身剑气磅礴涌起,岳停山峙,雄浑气象。深衣不由得心中一凛——单就这一个起势,她就知道自己远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

  可他又不动手,摆明了只是想把她吓走。走,可保一命。

  留,或许只能和陌少一同葬身于此人剑下。陌少陌少,你赶紧说一句“你快走,不要管我!”

  可是身后气息淡淡,一声不吭。深衣恼火,这陌少,觉得她帮他挡剑是天经地义的吗!真是个软骨头!

  她挪开一步,收匕首于袖中,拍拍身上的夜行衣,讪笑道:“我只是来凑个热闹。”她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壮士自便。”说着抬足便溜。

  然而,擦过蒙面人身边时,她却猛地翻掌疾刺!

  爹教过她,不能见死不救。陌少无情,她却不能无义。

  蒙面人好似背后长了眼睛,步下滑开,长剑遽然削向深衣下盘。深衣抖匕格挡,只觉得虎口酸麻,匕首险些脱手。

  她这匕首本来削铁如泥,然而那人内力浑厚,贯注于长剑之上,竟是坚不可摧。深衣一击不中,又占不了半分兵器上的便宜,已是骇然。

  蒙面人一招并未用尽,长剑中途变向,挟风裹雷嚣嚣上挑,意图断去深衣一臂。

  这一式转得极快,深衣强行收势,胸中血气翻涌。那剑紧贴她手臂划过,冰冷伴随剧疼。衣袖被削去一块,船图飞出,被那人扬手纳入袖中。

  那人一招得势,不给深衣喘息之机,长剑如电挺刺肩胛。

  剑锋倏然而至,何其之快,深衣躲无可躲,闭了眼准备生受那一剑。

  没承想,凉意透过衣衫,却在肌肤上戛然而止。深衣睁眼,竟见那蒙面人捂了胸口,持剑破窗而出,纵身入湖水遁而去。形势急转直下,深衣愕然不知所措,扭头去看陌少,只见他仍是端坐轮椅之上,面无表情,衣袖都不曾牵动半分。

  “你受伤了,过来给我看看。”

  深衣这时才觉得右臂钻心地疼——躲过了剑刃,却被剑风拉出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鲜血顺着小臂流下来,沿着手指滴到地上。

  方才那一剑危急,她倒是把这伤忘了。此时,她扭过手臂一瞧,好家伙,血肉外翻,看得到白茬茬的骨头。那人下手再狠些,这条胳膊直接就废了。

  这伤在手臂外侧,不好打理。她摸出随身带的金疮药和绷带,递给陌少,道:“烦请陌少帮忙包扎一下,多谢。”

  她想着自己要走了,婚也打定主意退了,她与陌少之间,无论是丫鬟主子,还是未婚夫妻,这些名分终究虚设,同他说话,就多了几分礼貌和疏离。

  陌少在她手前平平地摊开手掌。他的手掌是干净柔和的白象牙色,指根指腹却都有薄茧,和手背全然不是同一种观感。深衣心中突然生出疑惑——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手上怎么会磨出茧子?

  其实疑惑也并不止这一点,平日里这个时辰,他早睡了。

  这夜却衣衫整整齐齐地坐在轮椅上,像是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她兀自对着他的手发愣,耳边闻他不悦地催促道:“放下。”

  这人真是没有一个行为合乎常理。自己都递过去了,他的手也伸出来了,却非不自己拿,要让她主动搁下去。这是在耍少爷脾气呢?

  深衣打量了陌少一眼,把东西放到了他手上,忽然意识到:这人或许是不想碰到她的手吧?

  陌少拿白棉蘸去创口四周的鲜血,依旧轻缓细致,又拔去金疮药的塞子,均匀地撒上。然后,他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穿成这样,是要去哪里?”

  金疮药撒在伤口上,腐蚀一般的剧疼。深衣咬唇忍痛,想着既然是与他处了这些日子,如今恩怨扯平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声招呼都不打,贸然离开,终究是不大礼貌。于是她诚实地道:“我要走了。”

  陌少闻言竟没什么反应。深衣颇失望。

  你不喜欢我,讨厌我也好。你不挽留一下,窃喜一下也好。

  她待在这里好些日子,他就只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路人?

  陌少将绷带一端用右腕压在轮椅扶手上,一圈圈缠紧她的伤口,强调了上一个问题的最后三个字:“去哪里?”

  呵,居然是对她之前的回答不满意。

  深衣低头望着他单手打结,随口答道:“回家。”

  “回哪个家?琉球,还是扶桑?”

  漫不经心的口吻,听起来竟格外阴森!深衣悚然抬头,收臂,绷带的另一头却还压在陌少腕下。这一拽,竟拽不动,反令她伤口生疼。这可真是奇了,他手腕不过那样轻轻巧巧地搁在扶手上,绷带怎会抽不出?再拽,却依旧纹丝不动。

  他眉宇清平,如白云无心出岫,淡淡地瞧着她。深衣心中没来由地惊悸,左手持了匕首去削那绷带。

  她所没料到的是——她快,陌少的左手更快。修长的五指穿花拂柳般点上她的脉门,她整条手臂若被万针扎刺,“啊”地痛叫一声,五指松开,匕首掉了下去。陌少的小指向上轻弹匕刃,便“嗡——”的金声玉振。紧接着,那匕首在空中掉了个个儿,稳稳落入他手中。

  这一套动作虽小,却如行云流水,俱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间。深衣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右臂一紧,整个人被大力拽入他怀中。

  深衣又惊又怒,左手摁在他腿上正要撑起,只觉得他的手指精准地按上了她腰后命门。酥麻的感觉席卷她全身,夹杂着创口的痛楚,令她如遭酷刑。

  陌少是会武的……陌少是会武的!方才蒙面人从差点重伤她到水遁而逃,莫不是他动了手脚?

  她无暇细想,那一阵酸麻的感觉过去,便骈起双指疾点他胸前大穴。

  腰后阳关穴处但觉针扎般一痛,一身内息骤然紊乱,奇经八脉里如脱疆的野马胡乱窜跑。她的双指抵上他的穴位,只如蜻蜓点水般无力。

  陌少提起她的腰带,轻轻松松令脱力的深衣跨坐在他腿上。

  深衣本就生得娇小,内息凌乱之下,几乎是无骨小猫一般软趴趴地伏在他胸前。

  这样的姿势让深衣觉得羞辱和难堪,感受到陌生的男子气息和暖热肌体,更是让她心底莫名地升起惶恐。

  “你对我做什么了?!”话语冲口而出,她却发现没有半点底气,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他左手拎着她的后领令她坐正,右袖中探出二指指尖,拈着两枚细长的金针,看得深衣心惊肉跳。她不由得问:“你……你要做什么?”

  陌少那张童叟无害的面庞愈是秀美,在深衣看来愈是可怕。

  这种人心性凉薄,由内而外处处无情,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之前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窍,竟会去选择相信他是一个好人。

  陌少阴恻恻地道:“有些话我问过你,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再不老老实实地回话,定让你痛不欲生。”

  深衣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你是什么人?”

  深衣梗着脖子咬牙道:“我早同你说过,句句属实。”

  陌少目中戾光一现,一根长针陡然拍入她颈下天突穴,整根没了踪迹!

  深衣只觉得任督二脉中方才四下乱窜的内力突然消停下来,好似汹涌洪流撞上重重堤坝,滞塞不前。身子仿佛又恢复了力量,她窃喜陌少弄巧成拙之际,猛一掌击向他膻中。

  哪知甫一催动内力,便像是唤醒了体内两把锋利的刀子,千刀万剐的凌迟痛楚透入骨髓,让她哼都哼不出来,浓腥上喉,一口鲜血喷在地上,朵朵红花。她的身子无力地软倒在他的肩头,嘴里喘息个不停。

  陌少把玩着手中剩下的一根金针,侧目看着她,眼神阴暗,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温柔似水:“乖一些,就不会疼了。”

  果然内力止歇,那剧痛便如潮水般缓缓退却。深衣缓过一口气,强打精神问道:“你不信我,有什么证据?”

  陌少专注地拿着金针比画着她的脸,似乎在研究着什么,随意地道:“不懂得怎么做丫鬟就罢了。东海渔民的女儿,懂得扶桑话?”

  深衣惊诧:“你怎么知道!”觉得上了他的套,她又辩解道,“我说了我是半个琉球人。琉球通行中原和扶桑两种语言,我懂些扶桑话,何足为奇!”

  陌少冷笑道:“只怕不是‘懂些’,是精通。小小渔民之女,高雅到懂得‘时雨’的含意,真是不简单。”

  深衣如梦初醒,这陌少一开始就在试探她。香艾叶在时雨房……好弯弯绕的心思!

  “时雨”是扶桑贵族对十月份的别称。事实上,扶桑贵族对时间、器物等诸多事物都有一套风雅的称呼,以与低贱的平民相别。

  她娘亲精通诸国番语,她自己又曾在扶桑游历多年,所以一听到“时雨”二字,理所当然地与十月联系起来。湖心苑内层十二间房舍,恰与十二月份对应。她当时只觉得福至心灵,轻轻松松找到了香艾叶还有小小的得意,哪知恰中了陌少圈套?

  她倘是没有联想到那一层意思,一间间地去寻,恐怕陌少反而不会怀疑她了吧?可是,陌少一个足不出户的中原人,湖心苑中又不见一本书籍,他懂得“时雨”的意思,才是真真可疑的吧?

  无论如何,他用两个字就戳穿了她编造的身份,她还能说什么?

  陌少拿金针敲敲她呆滞的小脸,凉声问道:“水底下,玩得开心吗?”

  深衣猛然悟到:她初来乍到,陌少就把她视作了来寻忍刀的扶桑人。

  她懂扶桑语,会武功,然后……还真的下水去寻刀了……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深衣情不自禁地向后瑟缩了去,连连摇头道:“我……我确实不是渔民的女儿,但也差不多了!我当真不是扶桑人,不过是好奇心起,下水探探究竟,绝不是冲着忍刀来的。”

  陌少松松地单手扣住她的腰,让她不能再往后退,轻飘飘凉飕飕地在她耳边道:“以做我的丫鬟为名,进这一刹海寻刀的女人不在少数,个个没有好下场。再不说实话——下一个就是你了。”

  深衣仿佛听到了霍霍的磨刀声。

  原来那些所谓被虐死的丫鬟,是这样的背景。才出狼穴,又入虎口,自己躲来躲去,躲不过一个冤死的下场?深衣眼泪汪汪地道:“我真不是为刀来的——要怎么说你才肯相信?”

  陌少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叹道:“也是,你满嘴胡言,谎话连篇,说什么我也没法信的。”

  深衣止了泪意,讶异道:“我还有什么骗你了?”

  一根白皙纤长的食指搭上了她的眉心,是他右手的食指。他方才就是用右手拈针。亏她还以为他右手也废掉了,原来并非如此。

  只是仔细看来,这只手长得和他左手不同,更加细弱柔美,像是个……未能长大的少年的手,诡异至极……

  那手指按在她的眉心,带来异样而惊悚的触感,像是百足之虫顺着他的手指爬进了她的骨头,所过之处麻痒难耐。

  指尖拂过她秀气的眉骨,陌少冷声道:“十三岁?还是十五岁零九个月?”

  这下深衣彻底地呆了:“这……你怎么知道?”这也未免太精准了。

  “骨龄。”说着,他将指尖在她眉侧探准了位置,忽地运力一捻——

  深衣慌忙拿手去挡:“不要!”

  然而已经晚了。陌少二指挑起一片透明的皮膜,毫不留情地撕了下来。刺啦啦的黏连分裂之声,伴着深衣惨兮兮的疼叫,原本局促的五官霎时间舒展开来。

  好似蒙尘宝珠刹那间绽放光华,一张精灵般的小脸怯怯地呈现在陌少面前。眉儿淡如远山,大眼中似乎满蕴着一汪春水,闪着无辜的神情。谈不上美艳,却令人一见难忘。

  陌少目光从她脸上逡巡而过,波澜不惊,似是毫不意外她的真容。

  “还有什么想说的?”

  交代遗言?奶奶个熊掌鸡大腿,你不会真要杀我吧?!

  深衣把他看了又看,愈看愈是心寒,慌地扑过去,握着他的双臂质问道:“我方才好歹救下你一命,你难道要恩将仇报?”

  陌少抽出双手,身子懒洋洋地向后靠去,饶有兴味地问:“哦?你什么时候救我了?”看来已是到了猫戏老鼠的境地。深衣好心提醒道:“那人第一剑,倘不是我出手及时,你岂不是被戳了个透心凉?”

  “呵。”陌少哂笑一声,“自作多情。来这儿的人,除了前面院子的,谁会想让我死呢?他那一剑,不过是试探我的底细。若是真想要我性命,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救得了?”

  深衣默然,细细想来,确实是他说的道理。他既然住在一刹海,有谁比他更了解这里?——起码寻刀人会这么想。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生可笑。自以为聪明地来试探他,逞英雄保护他,殊不知在他看来,她就是个上蹿下跳的白痴猴子。

  “倒是你——”深衣只觉脖颈一凉——陌少倏然倾身,反握匕首横在她喉前,“方才那人剑剑只刺你四肢,和你什么关系?”

  深衣脑子里“嗡”的一声,暴叫道:“我不认识他!他爱刺哪儿刺哪儿,我怎么管得着!”娘的,天晓得那货发什么疯?这难道也成了她的一条罪状不成?

  陌少目色一冷:“不说也无妨,都是一个死。送信那次算你运气。让你多活了这么多日,够了。”

  深衣虽不知他话中何意,却听他字字短促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他是真要下杀手了!

  “救命啊!”爹!娘!大哥二姐三哥四哥!莫七伯张子山南向晚,无论是谁!快来个人救救她!

  可这个破地方,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她拼命折向后方,可内力被禁锢,陌少既然决意杀她,她又如何逃得脱!

  早知如此,还不如被那蒙面人砍断一条胳膊!她又为何要猫哭耗子多管闲事?若不然,现在已经在靖国公府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去了!

  古往今来,大约她是头一个婚前探夫失败反被夫杀的傻瓜了吧?

  “你不得好死!”

  深衣终于尝到了自己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的滋味。颈上细薄的肌肤一触而开,但她已经不觉得疼了……

  呯的一声——酒液四溅,酒香四溢!直令人恍惚看到三春桃花粉霞堆栈,灼灼夭夭映红半片天空。陌少挥匕挡开了一个酒坛,陶壁竟都碎作齑粉,雪霰般打到桌上椅上,扑扑作响。

  飞溅的酒液落到深衣颈上伤口,烧得她泪水直流。趁着这一刹的混乱,她翻身落地就要逃走。陌少右袖中却飞出一道银光,毫不犹豫地刺向她的心脏。

  深衣无力闪避,睁眼等死时,又一个酒坛飞到她身前,和那银光猛然相撞化作粉碎。

  “臭小子!再……再费老子一坛酒,老子跟你……没完!”

  人未至语先闻,苍老有力的声音震得深衣耳膜嗡嗡作响,她眼前一花,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拎着一串葡萄般的酒坛子踉踉跄跄地站在了自己和陌少之间。这老者身材高大,石青色的粗布衣衫洗得发白,一双眼醉意蒙眬,脸上俱是桃花般的酡色。

  他歪歪斜斜地晃了两步,像是醉得不轻,险些跌倒。深衣虽然没什么力气,仍然伸出手去扶住。这人,应该就是那老酒鬼了?

  老酒鬼一只大手拎起深衣软趴趴的小身子丢在自己身后,道:“这个小东西……不许杀!”

  深衣一听到老酒鬼说的“小东西”三个字,忽而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宠爱,就像这个老酒鬼本来就是她的亲人一样。死里逃生好似一场梦,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她抹了把脖子上的血,死死揪着老酒鬼的衣服,紧靠在他身侧。

  老酒鬼感觉到她的恐惧,背过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哼哼道:“别怕……有……有老头子在,他不敢动你……一根毫毛!”

  “老酒鬼,不要坏了我的规矩。”

  老酒鬼醉醺醺地大笑道:“这小东西多……多可爱,不如养……养在这里给你做媳妇儿!”

  深衣“轰”的一声头大了。小的要杀她,好不容易盼来了个老的,她以为是救星,结果又要把她配给小的……都是疯子……

  只见陌少闻言脸色骤沉,袍袖一挥一大把粉末兜头盖脑地撒向了老酒鬼,呛得老酒鬼连连打喷嚏。深衣脸上嘴上也沾了些,酸苦难闻得紧,她辨出其中有醒酒汤里枳椇子的味儿。陌少双手合袖搭在膝上,冷冰冰地看着老酒鬼抹干净了脸,问道:“清醒些了?”

  老酒鬼怒气冲冲地挥拳上前,忘了深衣还扒在他身上,带得深衣一个趔趄,只得又停了下来,拎小猫一样把她拎住,怒道:“你小子倒长进了!”

  “她非死不可。”

  “老夫非救不可。”

  一老一少针锋相对,眈眈相向,两边气焰皆是腾腾嚣张。深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暗中给老酒鬼鼓劲加油——两害相权取其轻哪。

  只是自己和老酒鬼萍水相逢,也不知他为何一定要救自己……管他呢,不管黑猫白猫,逮着老鼠的就是好猫。老酒鬼肯救自己,就是好人。

  陌少沉默,似乎在算计着什么,良久后方沉声道:“你回来之前,来了一个人。用剑。我怀疑是一品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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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小狐濡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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