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猿意马

  • 来源:飞魔幻
  • 关键字:心猿意马,山盟海誓
  • 发布时间:2018-02-07 11:16

  即便山盟海誓永恒,也总有心猿意马之时。

  一

  当时泱泱长空唯一月尔,万籁俱静只闻风声。

  我执杯闭目不语,侧耳倾听。远远地,有什么传来,恰如这百汀州平原之上亘古不变的风吟。檐下铁马丁零,我睁开眼,看向面前的人。

  “你也听见了吧?”眼前人一张脸在月下更加惨白,俊秀的眉宇之间俱是不安,“你听见那哭声了吧?”

  我放下酒杯,拂袖望向夜空。孤月不知何时钻入云层,只余下淡淡的光辉。

  眼前这京都有名的风流王子,此时却目光涣散,冷汗淋漓。

  他举起袖子擦了汗,低声道:“既然先生揭了榜,那必然是有驱魔的能力。还望先生救我于水火,拜托了。”

  我捻着手指,想起那榜上悬赏的万两黄金,心中一阵激动,又连忙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东西是怨灵。不知殿下是否得罪过谁,又或者……”我想起这王子的风流名声,接着道,“又或者负了谁。”

  王子司云抬起他那双黑白分明甚是好看的眼,看着我,面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我从未敢负谁。自从娶了正妻,我连那烟花之地也都再未去过。”

  我笑了:“是王妃约束太严?”

  司云苦笑道:“先生莫要说玩笑话了。我与妻子十分恩爱,有了她便是万事知足了。”

  “那么……”我望进司云的眼中,声音也沉了,“那么,殿下第一次见到那东西,是何时?”

  司云双眉忽地一蹙,侧首望向一边被月光照耀的长草,握住折扇的手也紧了。

  “我第一次见到那东西,是同现在一样,在一个月夜的子时。”

  “那夜我与叶儿同宿——叶儿便是我的妻子。我睡得正好,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已醒来。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从榻上扯起,我如同木偶一般,被谁操控着,迈着虚无的步伐打开门扇,朝外走去。喏……就是朝那西边而去。”司云抬手朝西边指去。我随之望去,却见一片葱茏的树木掩映着一栋二层小楼,“我朝那边走去,推开门,就见到了月光下森森的小楼。那楼名叫菖梧映月,已荒废多时。我走到那楼外时,才似醒了一般,脑袋被人敲了一棍似的,不明白为何夜半时分,我会行到此处。四下空无一人,只剩一栋阴森无匹的小楼。我心里有些发怵,更纳闷,准备掉头离开,就陡然听到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哭声。”

  “那哭声喑哑,一声高一声低,哭得人心也颤了。我就想看看是谁在哭,便推开门走进去。”

  “只有大片的荒草,还有那月光下十分昏暗的小楼。那哭声从楼的转角处传来,我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朝那哭声走去,却发现荒草浓密的所在,有一团影子正瑟瑟发抖。那哭声,就是那团影子发出的。”说到此处,司云的脸色更是苍白几分,甚至隐隐带有青色。

  他长吸了一口气,揪紧膝上的袍子,咬牙道:“我不敢再上前,双腿像灌了铅一般又挪不动步,心里着急,只想回去搬救兵。可就在此时,那东西抬起头看我……乱糟糟的发下,却是……却是没有脸的!”

  司云怕得厉害,浑身发抖,一双眼惊恐地将我望着:“先生,您是否见过没有脸的人?!就一张空白的脸,没有五官,一张空白的如同白纸一般的肉色的脸!”

  我蹙眉思索片刻,又问:“那其他人可听得见那哭声?”

  “这便是先前我同先生说过的,那怨灵分明是冲着我来的。”司云颤抖着双手,倒了一杯酒,又洒了半杯,才举杯一饮而尽。似乎酒壮人胆,他此时恢复了正常的音调,轻叹道:“除了我,谁也听不见那哭声。”

  “那么,”我捻着手指,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敢问殿下是如何与王妃相识的呢?”

  二

  说起这段往事,司云脸上竟露出一种如梦似幻般沉迷的表情来。若非知晓王妃叶儿的出身,我几乎能断定司云是遇上了什么野狐化作的妖冶女子。

  身为当今王上的第十一位子嗣,司云自打一出生便与王位无缘。但因其母妃生前深受王上宠爱,所以他自幼便迁出王宫,建华庭数座,置良田千亩,虽不能继承王位,却离朝廷纷争甚远,活得倒也快活。

  活得快活的司云,自知人事起,便游荡在温柔乡。这“风流”二字,可不是说来玩玩的。我虽只是一个野游方士,却也听过不少关于王子司云的故事。

  说是这位王子,终日里同一帮纨绔子弟混在一处,并不跑马圈地为非作歹,而是仗着肚子里的两三点文墨,专去花街青楼同那些花魁们吟诗作对,赏风花雪月。

  可谓极其“风雅”。

  如此风雅了若干年后,司云遇到了那个他想要与之相伴一生的人。

  此人,便是王妃叶儿。

  司云说到此处,脸上沉迷的表情中透着一股羞赧,倒如初通情爱的少年一般:“我第一次见到叶儿,是在一年一度的牡丹盛会上。那一日,整个京都的世家小姐几乎都来了。我同几个好友在那盛会上游玩,人实在太多,不知怎的就走散了。我独自一人沿着小径往上走,结果人烟越来越稀少,最后,竟完全迷了路。”

  迷了路的司云,茫然四顾。周遭全是牡丹花丛,唯有十丈远的地方才有一棵梧桐树。当时已是孟夏,太阳也热,司云便想着去那树下躲阴。结果才将要走近,就见到树后站着一位女子。

  那女子身姿窈窕婀娜,穿一身青纱笼罩的衣裙,一袭墨玉般的长发只拢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风过之时,那泼洒在肩上的发丝便随风摇曳,十分美丽。

  司云看了几个时辰的牡丹,被那姹紫嫣红花了眼,此时见这女子,当真如清泉一般沁人心脾,又像这清风一般令人舒适爽快。有佳人在,司云自然要上前搭讪。结果他才迈开步伐,就听见有男子的声音:“某倾慕小姐已久,小姐何故对某冷言相向?

  难道某的一颗真心,小姐是真的看不见吗?”

  那女子沉默良久,才用一个清冷淡静的声音答道:“你不过是看中我的家世,自认为可以凭我的家世鱼跃龙门罢了。若谈真心……难道对一个人的真心,便是不顾她的意愿做她不愿做的事吗?”

  这女子的话,说得一点情面都没有。司云连连咋舌,对这女子更加好奇。

  “某并非攀龙附凤之辈,某是真心倾慕小姐……去岁牡丹大会上,小姐的侧影留在某心中,便从此挥之不去。某对小姐相思至极,又怎能……怎能被小姐说得如此不堪……”那男子十分羞愤,语气也变重了。

  司云并不着急上前,他想听听这女子又将如何反应。

  她仍站立在彼处,连身姿都没动一下,只是偶尔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拂开吹到脸上的发丝。她说:“若真的倾慕于我便该知道,你这样的身份与我根本不配。你若真的想娶我,就该好好备考,准备在今年大考摘得榜首才是。就不该……不该在此时将我的婢女支走,同我说这些虚话。”

  “你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而已!你有什么可值得高傲的,如此羞辱某!”那男子显然是动了怒,竟伸手拉扯住女子的胳膊。

  司云正偷听得兴起,此时见状,已顾不得身份奔上前抓住那手,怒喝道:“放手!”

  做一身布衣书生打扮的男子显然没料到竟有人冲了出来,他涨红了一张白面皮,用力从司云手中抽回胳膊,又恶狠狠地瞪了那女子一眼,才道:“莫要小看人,某自当在今年独占鳌头,到时就算你哭着要嫁,某都不会娶!”

  司云早就想“呸”一声,又怕唐突了佳人,等那书生跑远了,他才带着笑扭头看向女子。

  那女子低头,只留了一个乌黑的发髻对着司云。

  司云笑道:“听那人‘某来某去’,我牙也酸了。小姐竟能忍他这么久。”

  女子还是低着头,司云心里好奇,但仍压制住,笑道:“小姐的奴婢去了哪里?要不要我去寻来?不过……说来惭愧,我也迷路了。”

  女子这时才抬起头,看向司云。

  “我第一次见到叶儿,就跌进她那双静湖一般的眼中,从此再也没能爬上岸。”坐在我对面的司云,说起已结发三年的妻仍满含深情,“她抬起头看我,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地将我望着。整个人像玉雕似的,浑身上下都透着冷意。偏偏这冷意就吸引了我,让我想要靠近,想要将她放进胸口暖着。”

  我浅尝了一口酒,才笑道:“于是,殿下回来之后便打听,原来王妃竟是当朝大司马家的大小姐,舒叶,对否?”

  司云一笑:“正是。”

  三

  司云笑容还未散尽,脸上原本生动的五官却陡然变得死板。他木着一张脸,像是被谁抓住了肩膀,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僵直着上身立起,竟看也不看我一眼,迈着直愣愣的步伐往那菖梧映月而去。

  我暗道一声不好,连忙跟上,口中喊道:“王子殿下!”

  却无人理我。我追上前,朝着司云面上厉声喝道:“司云!”

  直到此时,司云才神志清醒过来,一张脸惊恐到扭曲,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一双眼睛朝我瞪着,拼命地瞪着,向我求救。

  他无法控制他的身体,即便他的神志已完全清醒。这场面太过诡异,我已不知该如何解决。

  通往菖梧映月的路上满是杂草,直到司云推开菖梧映月的门,我才看见这院中竟有一方池塘,只是这池塘内满是长得极其茂盛的菖蒲,菖蒲成堆的另一侧,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树。

  我的视线兜转回来,见司云终于停下脚步。他那双瞪得极大的眼睛,定定地朝着那小楼转角的阴暗处,沉默地看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见那昏惑阴暗的转角处,只有一丝丝月光淋入,映着摇曳的菖蒲。什么也没有,除了菖蒲与月光,什么也没有。

  可司云的眼睛陡然越瞪越大,我几乎都要认为,他的眼眶都快要瞪裂开。他张大了嘴巴,惊恐的尖叫似乎在即将冲破他的喉咙时,又陡然被堵塞。他便保持着这样一个诡异的让旁观者都感到害怕的表情,默立在彼处。

  我虽是道士,却于驱魔一道并无建树,此时也只得干等在一旁,等着司云脱离操控。

  过了有半炷香的时间,司云“啊”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我连忙接住他,伸手掐他的人中,待他悠悠转醒。

  司云缓缓睁开双眼,见到我,眼里居然淌出了几滴泪,哭道:“先生啊!你要救救我啊!”

  我颇觉头疼,问道:“你又见到了什么?”

  司云这才想起,他仍身处菖梧映月,惊得直起脖子朝那阴暗处一瞧,又陡然松懈了双肩,耷拉着脑袋,长叹道:“总算走了。”

  我问:“你到底又见到了什么?”

  司云抬起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答道:“这回……这回那东西倒是什么都有了。眼睛,鼻子,什么都有……可就是,就是没有嘴巴啊!”

  没有嘴巴?

  我蹙眉,向那转角处看去,却仍只有月光里摇摆的菖蒲。

  第二日,我终于见到了即便已成亲三年,却依旧令司云神魂颠倒的王妃殿下。

  她确如司云描述的那般十分美丽,只是一双眼睛不太像他描述的那样冷清,大约是三年的恩爱时光,将冷都化作了暖。

  我盯着王妃,大约是目光太过灼灼,终引得那王妃掉转高贵的目光,看向我。只是才一看见我,王妃原本脸上挂着的矜贵笑容,却一下子失了颜色,像是看见了什么躲避不及的肮脏之物一般,连忙蹙眉调转目光,嫌恶地抿住嘴唇。

  我听见王妃开口道:“宫中御医也说了,所谓的怨灵鬼怪都是因殿下的梦游之症。殿下又何必再请这些江湖方士,来府中招摇撞骗?”

  司云抱歉地冲我一笑,好脾气地拉住王妃的手,轻声道:“梦游之症又岂会有如此真实的经历?且让我再做这最后的一次努力吧。叶儿,好叶儿,你再忍这一次!”

  王妃撇撇嘴,抽回手,也不多看我一眼,便转身离去。

  司云对我道:“叶儿不喜欢道士,先生莫要见怪。”

  我脑子里正在想着别的东西,一些旧人旧事。冷不丁地听司云这么一提,我便不由得问道:“殿下曾说过,王妃不苟言笑。可在下今日一见,似乎并非如此。”

  司云的脸上又陡然露出了羞赧的神色,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衣带往手中绕了几圈,说道:“这事,倒算是我因祸得福。”

  四

  这因祸得福的一桩事,还得从王妃嫁过来时,开始说起。

  王妃嫁给司云时,已是仲夏。那场婚礼我也听闻过,十分盛大。

  司云自是十分高兴的,他的高兴又比王妃多上十分。因为,王妃自始至终都没有笑。

  正如他们第一次遇见,王妃始终是个冰冷佳人。她虽生得十分美丽,但那美丽又有十足的距离感,让人难以接近。

  司云道:“我爱叶儿,便是爱初遇她时的那般模样。可是……”

  可是时间久了,那初遇时似深谷清风般怡人的清冷也就变得不怡人了。

  司云与友人在外游玩,看见美丽的花,便想着将那花捧到王妃的眼前。结果王妃收了那花,脸上却无一丝雀跃。

  司云读到妙趣横生的书,便想着同王妃分享。结果王妃看了,脸上也还是没有笑容,只神情淡淡地道:“这书中言语粗俗,殿下还是少看些的好。”

  司云想要带王妃上山,去看看那磅礴而出的日头。结果王妃却捧着一卷书册,冷淡地拒绝:“山中风大,容易着凉。殿下还是不要深夜登山了。”

  司云道:“叶儿是个十分有分寸的人。她是大家闺秀,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世家教养。先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时间久了……”司云脸上露出苦笑,十分无奈的模样,“可是时间久了,生活中的诸多趣味也就消磨殆尽了。”

  我想起白日里的王妃,在见到我之前,脸上挂着十分美丽的笑容,倒真不似司云口中所说那般,便不由得问道:“那,可有转机?”

  “有的。”司云点头。

  这转机,司云却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一张脸慢慢变得通红,像是想起了什么实在难以启齿的事,偷偷拿眼看我,又纠结着不知当不当说。

  我道:“殿下若是不将全部的实情都告诉在下,在下又如何来帮殿下解忧呢?”

  这事之所以难以启齿,也全因为司云。

  我身入道门后,便不再过问这世间的男女情爱之事。虽如此,我却仍知,这世上本无永恒之事。再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也总有几个刹那的心猿意马。

  司云便是如此。

  而这心猿意马的对象,竟是王妃舒叶的婢女。

  司云偶尔去见舒叶,便见着那主仆二人立于花架之下。王妃仍是一身素衣,站在彼处,微微垂首看着一株兰花。偶有风过,吹起她的发,她伸手拂开发丝,微微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司云瞧着她,也有些痴了。他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可是王妃,她像是一尊没有喜怒的玉观音,只要他开口询问,她必然会神色淡淡地答:“无妨,劳殿下关心了。”

  这哪里像是夫妻,倒像是臣属与主君的关系。

  司云这样想着,便觉得有些愁苦,忍不住叹息,却突然发现原本立在王妃身后的婢女,此时抬起头看了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待见到司云时,竟一点也不怯,反倒弯成月牙儿,露出了一个笑。

  司云心下一惊,连忙掉转目光去看王妃。她仍盯着那兰花出神。司云便又忍不住看向婢女,那婢女似乎知道他仍旧会看过来,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司云便也冲她笑了一笑,这一笑,便笑得他意如奔马,心猿难定。

  五

  已是子时,身后传来门闩被拉开的声音。我扭头向后一望,见到司云着一身寝衣,木然着一张脸。他是睡着才被拉起的,此时神思还在睡着,因而只余下空空的皮囊不听使唤地闲庭信步般往菖梧映月而去。

  我只得跟在他身后。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司云之后同我说的话。

  心猿意马一动,便再也无法收拾。

  司云是爱舒叶的,这一点谁也无法否认。可是司云对那婢女,也是有好感的。这一点,当司云看见那婢女的笑脸,在王妃冷若冰霜的态度衬托之下,便变得更加确定。

  但他倒也没有干出什么出格的事,譬如纳妾,譬如……咳咳……

  司云咳嗽两声,脸红得要滴出血来:“我只是单纯喜欢那婢女的笑容。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笑容。大约是出身乡野,便没有了高门大户礼法的约束,那小女子的笑容十分质朴。似乎想笑便笑,藏也藏不住。”

  于是,他就这么爱那笑容,到最后,竟连真正所爱也疏忽了。

  直到某一日,王妃舒叶察觉出了夫君与婢女之间那笑容往来里的暧昧。

  等司云听从下人禀报,一路疾行至王妃房中时,却见那婢女正跪在当堂。见到司云时,那婢女才止了哭,冲司云喊道:“殿下!”

  这一声呼唤,当真是情真意切。也就是这一声,将所有的窗户纸都捅破。

  司云只觉一股热血冲至头顶,但一对上王妃那冷淡的眼,血又立马冰住。他几乎是心如死灰了,只反复在心中自问:“她是爱我的吗?若是爱的我,又为何要如此对我?可若是不爱我,当时又何必嫁我?”

  司云又想,且不论爱与不爱了。这样一个人,他原指望着她嫁过来,能给她更多的幸福与快乐。可是,都这样长的时间了,她从未展露过笑颜,只这一点,就已足够令人感到挫败了。

  司云心中的怨气积压已久,此时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睛看着王妃道:“王妃,不如和离吧。”

  王妃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你说什么?和离?”问完,她又指着那跪在地上的婢女,几乎是笑着发问,“然后呢?同我和离,再娶她?我竟不知,殿下是如此情深义重之人。”

  司云无力地摆手:“不用往她身上扯,是王妃你。你根本就不爱我,又何必嫁我?”

  王妃沉默许久,才接着说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初我嫁与殿下时,殿下曾许过什么样的诺言?”

  司云只觉得口中发苦,但仍开口答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王妃道:“所以,殿下当初所说,全是假话?你所有的誓言,都敌不过对这女子的刹那心动,是吗?”

  司云看着王妃渐渐垂下头,渐渐地沉默。他心里生出一丝恐惧来,便伸手想要抓住眼前人。可她站起身,冷声道:“我累了,殿下要与这婢女如何,我也不会再管。”

  我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之后呢?王妃如何了?”

  司云脸上露出笑:“之后,诚如你所见,叶儿会对我笑了。”

  我心中堵着一口浊气,并没有察觉,接下来这一问,我已语气颤抖:“那,那个婢女呢?”

  司云猛然蹙眉,一向温和有礼的人,此时也变得冷淡起来:“那女子被我逐出王府,已不知下落。”

  月光下的司云拉开了菖梧映月的门,我闪身跟在他身后。

  楼仍是那栋楼,菖蒲仍是那堆菖蒲,梧桐也依旧是那梧桐,似乎一切都如前夜那般,无任何变化。真正有变化的,是那阴暗转角处的东西。

  那个我看不见,所有人都看不见,只有司云能看见的东西。

  我见着面无表情的司云朝那东西慢慢走去,他在同样的位置停下。直到此刻,他才从梦里惊醒,一双脚被钉在原处,上半身却拼命地往回扭动。他张大了嘴巴,像是被鱼钩扯住了喉咙的大鱼,无声地挣扎,无声地喘息,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惊恐。

  他又见到了那东西,而这一回,显然缺少了更可怕的部分。

  六

  司云这回真的是大病一场。

  他躺在榻上,哆嗦着苍白的嘴唇,轻声道:“我又见到那东西了。”

  那缩在菖蒲的阴影里,抱着双膝,却不再哭泣的东西。它如愿以偿,再次见到了司云。

  而这一回,它抬起头冲他笑,一张乌紫的嘴唇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一管挺秀的鼻子却微微有些歪斜,像是个没有被捏好的泥人。这东西放下掩盖在眉毛下的手臂,用一双空洞洞的眼眶“盯”着司云。

  对,这次,是没有了眼睛。

  司云痛苦地闭上眼,又立马睁开,他狼狈不堪地蹿到床边,趴在床沿开始呕吐。吐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只吐出了一堆发黄的酸水。

  我将漱口的茶水递给司云,心中的愧疚越发深刻。

  说到底,若不是因为赏金丰厚,我也不会揭榜入王府,更不会因此见到故人,从而知晓这一切都是因我的一时贪念而起。我心中懊悔不迭,口中问道:“那件祸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司云惨无人色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他道:“我将那婢女逐出府后,叶儿仍有大半个月都不愿见我。起先我也赌气,心想不见就不见。到后来,心里的气又全部变作忐忑。我害怕啊,当时一说出‘和离’二字时,我就已经后悔了。时间越拖越久,这么久了,叶儿都不理我,我是真的害怕啊!”

  司云脸红了一红,说道:“先生此时怕是已在心中骂我没有出息了吧?唉……对上叶儿,我是什么出息也不要了。我是真的害怕,叶儿将我赌气说出的话当真。我是真的害怕,再去找叶儿时,已是人去楼空。我本不该那样贪心。叶儿不喜欢笑,又有何妨?不喜欢笑的叶儿才是叶儿啊……”

  就这么冷了大半月,司云终于鼓足勇气去找王妃。而此时,他还是没有任何由头。只是思念心切,已无法多想。

  他走到王妃所居的小院,立在月门外就见到了站在花架前的王妃。此时的王妃又与往时的王妃不太一样。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裳,正举着水壶为那些花草浇水,娉婷风姿立于日光之下,一解司云的相思之苦。他呆立在原地,不知进退,只是沉迷。他不知自己立了多久,直到最后,王妃察觉身后有人。她回身,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司云,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司云张开嘴想要说话,声音却哑在喉咙里无法发出。他懊恼此时无话可说的自己,想要转身逃离。

  可就在此时,那立在日光里的女子突然弯起眼睛,盈盈一笑:“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原来叶儿,也一直在等我。”榻上的司云痴痴地一笑,说道,“那是叶儿第一次对我展露笑颜。就那么一刹那的工夫,我心中所有的怨,一股脑地烟消云散了。”

  “我真是太爱叶儿了。”

  司云以一声叹息作为总结,又老实地躺下去,沉浸在对王妃的爱恋中。

  我暗自心惊,又纠结无比。有些真相,说出来太过残忍。可若是不说,便始终会有无辜的人被永远蒙在地底,永远被蒙在不见天日的真相里。

  如同枯井里的草,如同池塘底下的泥。

  我这辈子虽然贪财,却没干过什么亏心事。只这一桩,若不开口说出,只怕我从此之后将永远活在愧疚之中。

  我手指微微颤抖,喉咙干涩,但仍坚持开口道:“殿下,在下也来同殿下说一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我虽是道士,却并不擅长降妖伏魔。我所擅长的,乃是变幻之术。

  我野游之时,曾遇到过一个女子。

  那是个满身仇恨的女子,她跪在我面前,求我教她变幻之术。我这辈子坦坦荡荡,若真要说有什么缺点,那便是太过贪财。那女子便以她所有的钱财为代价,来换取我的变幻之术。

  我教她了,殿下,我教了她变幻之术。我以为,变幻之术顶破了天也不会伤害人。可我忘了,这是个完全被仇恨蒙住双眼的女子。

  她离去那天,我曾问起过她,为何要学变幻之术。

  我仍记得那女子回头看向我,冲我一笑,笑容十分美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高兴地弯成了两弯月牙儿,她说:“先生,你可知这世间所有男人的话皆不可信——宁可相信他一刹那的心动,也不该相信他长久的誓言。因为啊,男人没有真心,只会善变。”

  我眼见着司云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更是白得隐隐泛出青色。

  我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又见到了那个女子。即便她已变作了另外一种相貌,我也一眼就认出了她。殿下,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便是她,讨厌道士的缘由。”

  尾声

  寂寂长空并无一丝云彩,只有一轮孤月高高地挂在中天。

  司云仍穿着日间在病榻上穿着的那件寝衣,他的脚步,再不僵硬,而是几乎跄踉着失了方向一般,朝前走去。

  我不知所措地跟在司云的身后,想起白日里之后发生的事。

  之后,便是王妃来看望司云。

  她仍是妆容精致,姿态雍容。在见到我时,面上笑容凝固,已换了一副嫌恶冷漠的神色。我冷眼看着她走到司云身侧,轻声道:“这道士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如轰出去好了。”

  司云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像是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在这样沉默的目光里,王妃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猛然松开眉,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又换了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柔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司云陡然面如死灰,他几乎是可怜巴巴地问:“你将叶儿藏到哪里去了?”

  王妃却笑道:“什么叶儿?我是你的妻子啊,是你唯一的妻子。”

  司云几乎快要崩溃,只颤抖着声音道:“你是那婢女,你不是叶儿。我不喜欢你,我只喜欢叶儿,我只要叶儿!”

  “殿下哪里知道什么喜欢与不喜欢呢?”王妃脸上的笑容越发大了,她笑得毫无禁忌,仿佛天生就不知道如何收敛笑容似的,“殿下是喜欢我的啊。殿下只喜欢我。”

  ……

  我脑中挥之不去那女子的笑容,觉得恐惧。可我知道,其实我真正恐惧的,不是那丧心病狂、已失却人心的女子。而是司云,是这世上再无一颗笃定不变的真心。

  我眼见着前方的司云推开了菖梧映月的门,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向那一丛丛菖蒲与巨大的梧桐树。

  那纠缠他大半年的哭声,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哭声,直到此刻,才若隐若现地飘响在我耳畔。我顺着哭声,立在司云的身侧,同他一起看向那暗处的东西。

  那东西慢慢站起身,颈部以上腰部以下全部隐匿在黑暗里。

  只看得见胸口。

  透过胸口能看见那墙根摇曳的菖蒲。

  身侧的司云一声惨叫哽在喉头,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张开了嘴巴,大口地喘息。我听见他那拉风箱似的喘息声,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死去。

  沉重的呜咽在那喘息中泄露出来,我跪在他身侧,忍不住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司云,你的妻子,叶儿,便是被那重新返回王府的婢女锁在这菖梧映月,也渐渐被害死在这菖梧映月。

  她多想和你说说话,告诉你一切的真相。可她说不出。她多想再见见你,你却始终也不来了。你沉溺在那笑容里,你根本就没有认出,那个人,不是她。

  她便是在这样的光景中,一颗心死去,就这么死去。

  无口,说不出。

  无眼,看不见。

  无心,活不成。

  所以,你今日面对着胸口空荡荡的她,可有什么要说的呢?

  那隐匿在黑暗里的脸,在我的话音里渐渐清晰。那隐匿在黑暗中本该无口无眼无心的人,却慢慢地笑了。

  那笑容并不温暖,也并不快活。

  那是司云第一次见到叶儿的笑容,那么悲伤的笑容。

  我心里也因为那笑容堵得厉害。有些人啊,从不将爱挂在嘴上。她心中雀跃,会将你送的花好好收藏,她会关心你的言行操守,怕你沦为别人非议的对象,她会记挂你的身体,才不在乎什么良辰美景。

  可你,什么也不知道。

  所以,最后,即便她化为幽灵回到此处,却从未想过害你。

  她没有邪气,也没有戾气。她那么温柔,她只是想让你不要将她认错。

  我望着跪在地上痛哭,不停地哭喊着“叶儿”二字的司云,又望着那风中渐渐消散的魂灵。

  我轻轻叹息:“司云,你记住,一刹那的心猿意马,便能将所有的一切都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你的叶儿,已离世整整一年。

  文/则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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