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君泪

  • 来源:飞魔幻
  • 关键字:谢小侯爷,管事,姑娘
  • 发布时间:2018-02-07 11:07

  【一】

  作为京城第一纨绔,谢小侯爷最大的愿望是能在街上遇到一位单纯善良的姑娘,然后被姑娘狠狠地扇一耳光。

  可直到二十有余,他的愿望也一直没有达成,谢小侯爷很忧郁。而谢春却很愤怒。

  谢春是谢家唯一的管事,与谢小侯爷从小厮混到大,两人可谓是京城最狼狈为奸的一对。

  他指着谢小侯爷道:“您不去画春堂包下最大的那艘画舫,跟全京城最美的花魁秋儿在上面寻欢作乐,却躺在这里晒太阳。您忘记老爷从前的教诲了吗?”

  冬日风雪寂寂,谢小侯爷抱着一只双莲缠枝镀金袖炉,披着一件价值连城的银鼠裘,神情忧伤:“我只想找一个真心待我的女子。”

  谢春指着谢小侯爷的手指颤呀颤:“侯爷!您可是京城少女们的头号梦中情人,我们侯府的钱若是取出来,就算统统换成金块,也能绕整个大燕两圈。而您的相貌可是连花魁秋儿都要自愧不如的!”

  “后面这句话就不用说了。”

  诚然,谢小侯爷好看,却是那种精致艳丽的相貌,诸侯称他貌如卫玠,私下却笑他姣若好女。这委实是谢小侯爷的心头大恨。而让他更恨的是,就算是这样的相貌,他也被不少女子痴恋着。不是没有人假装不为他的钱财所动,只是这些手段都骗不过他。

  谢春不以为然地抱怨着他的行为,可是他没有想到,谢小侯爷竟然真的遇上了这样的一个女子。

  他那日同一群狐朋狗友喝茶,皆是京中有名的翩翩少年郎。忽然一阵小小的骚动,谢小侯爷抬头望去,只见一位穿银红长裙的女子自楼阶上缓步踏来,眉如远山,肤白唇红。饶是秋儿也没这样的端庄风情。谢小侯爷立即便有些坐不住,捅了捅坐在身边的人。那人会意,矜持地向前两步,在佳人面前作了个揖:“在下贺家三郎言清,不知有无荣幸邀小姐一坐?”

  那佳人还未说话,从她身后蹿出个身量娇小的少女。那少女仰起头对贺言清道:“看公子的模样应是有头脸的人物,怎能对我家小姐提出这般孟浪的邀请,实非君子所为。”

  贺言清第一次被人这样顶撞,但对方只是个比他矮上整一头的小姑娘,便有些无措地向谢小侯爷递了个眼色。谢小侯爷只好站起身来,温声向那少女道:“我等不过邀你家小姐一同喝个茶罢了,并无冒犯之意。”

  那少女本要说话,突然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嫣然一笑:“你本应该是跟我们一伙的,怎么帮起他说话了?”

  谢小侯爷露出诧异的眼神,还未反应过来,那少女已经大声道:“你长得这样如花似玉,难道不是哪家的小姐女扮男装出来玩的?”

  谢小侯爷顿时哑然:“……”

  【二】

  谢春很久没有见谢小侯爷发过那样大的脾气了。

  他被贺言清等人送回来的时候,谢春已经从他们憋着笑的话语里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此刻正在冷静地宽慰谢小侯爷。

  “她才如花似玉!她全家都如花似玉!”

  “侯爷说得是。”

  “谢春,你去查一查这是谁家的婢子,本侯要让她知道,得罪了本侯是什么下场!”

  “侯爷说得是。”

  “我谢撷堂堂八尺男儿,英俊潇洒、气宇轩昂,哪里看得出我女扮男装来了?”

  谢春缄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侯爷,您没有这么高。”

  闻言,谢撷摇扇子的手立刻一僵。

  谢春紧接着又说:“我觉得这姑娘和从前那些并没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惹你生气引得你的注意,似乎便可一步登天。”

  谢撷略微冷静了一下:“她是比上次泼我热茶或者甩我耳光的好得多。”

  谢春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然而谢撷又磨着牙道:“可我还是要抽她的筋骨剥她的皮,让本侯丢这样大的脸,且是在那样一个美人面前。”

  然而,还没等谢小侯爷来得及查出来人姓甚名谁的时候,那个小姑娘自己便送上了门。

  她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敲他的窗,谢小侯爷迷迷糊糊地推开窗户,便被窗外的那张笑脸吓了一大跳。身为大燕命最值钱的人之一,他院中的防卫自然也是数一数二的。谢撷戒备地按住随身的匕首,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小姑娘眨了眨眼:“我跟他们说我是来负荆请罪的,他们就让我进来了。”

  她转了个身,身后果然背着几根荆条。谢撷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地道:“你来得正好,本侯正愁没地方教训你呢。”

  小姑娘连连点头:“我家小姐回去将我训斥了一顿,说我惹到了全京城最风度翩翩富可敌国的谢侯,这便让我带着卖身契来谢家,请您处置。”

  她的这句奉承带着显而易见的谄媚,但又不似别人那般讨厌。谢撷觉得像是被毛茸茸的狸奴蹭了一般,只觉得妥帖柔和。他接过卖身契:“你原来是叫绣绣。”

  绣绣笑眯眯地道:“这是我家小姐起的。”

  谢撷故作漫不经心地道:“你家小姐是京中哪家的贵女?

  本侯竟从未听说过。”

  “我家小姐姓陈,乃是当今吏部侍郎的千金。”

  当今吏部侍郎在大燕相当有名,只是这名却不是什么好名头。这陈侍郎乃是前朝近臣,前朝覆灭后却主动投降先皇。因前朝皇上贤名在外,先皇当年登基的时候可谓名不正言不顺。这篡位的话头民间不许提及,但是人们心中也是山明水清。在这种情况下,清高之士对陈家可谓十分鄙夷。

  谢撷的面容果然僵了一下。绣绣一直看着他,看他神色古怪,不禁急道:“您不会也像那些坏人一样瞧不起我家小姐吧?我家小姐是……很好很好的!”

  谢撷顿了顿,道:“我只想找一个不在乎我的钱的纯情女子,与那人有什么样的背景并不相干。”只不过,按陈家的背景,显然不会是这样清高的女子。

  可绣绣已经喜笑颜开:“那就好了,我就知道你果然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谈到深夜,绣绣拍着胸脯答应帮他追求陈小姐。她向他说了许多关于她家小姐的事情。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听不进去,只不停地打着哈欠。

  绣绣气鼓鼓地道:“你这个人怎么不听人说话?”

  谢撷勾起嘴角,漫不经心地道:“哪有这么麻烦。你家小姐喜欢什么?我明日便派人买了送过去。这世上可没有本侯买不到的东西。”

  绣绣顿时沉默了。谢撷有些疑惑地戳了戳绣绣的胳膊,问:“怎么了?”

  绣绣淡淡地道:“谢小侯爷,您若是真的想要一个真心待你的女子,便不要用钱去试探人心。”

  【三】

  谢小侯爷很忧郁。

  他扬起好看的下巴,深沉地叹了口气:“谢春,我觉得自己恋爱了。”

  谢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段时间绣绣来往侯府不少次,尽职尽责地帮他在陈小姐面前说好话。听说那位小姐在最近听到谢小侯爷的名字时,都是含羞带怯的。这为他惹来一片欣羡。

  然而谢小侯爷还是很忧郁,因为他喜欢的人并不是花容月貌的陈小姐,而是绣绣。然而绣绣似乎以为他痴恋陈小姐,只不停地为他打气。

  “我家小姐今日提了侯爷五次。”绣绣得意扬扬地对他道,“当时上门提亲的柳少爷脸都绿了,我想他的牙一定很酸。”

  谢小侯爷觉得自己的牙也酸得厉害,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真仰慕陈小姐。”

  “我家小姐冰清玉洁、端正大方、知书达理。”

  谢小侯爷觉得牙更酸了,面无表情地扬了扬手中的卖身契:“本侯现在才是你的主子,你要讨好的人该是本侯。”

  她想了想,夸道:“侯爷您真好看。”

  夸过他好看的人不少,可是她毕竟是不一样的,被这样细软的嗓子奉承着,他不禁心头一动。他刚要露出一个笑意,便听到她继续说道:“真的,我还是觉得跟大姑娘一样。”

  谢撷再次无语了:“……”

  绣绣似乎完全没这份心肠,任他怎样暗示都不为所动。但谢小侯爷没有想到,机会来得竟然这样措手不及。

  第二年三月,陈侍郎府突然被以窝藏前朝余孽的罪名抄家,而那陈小姐竟然是前朝公主。当今圣上最忌讳的便是前朝之事。陈家被判了满门抄斩,来年秋天执行。绣绣因为卖身契在谢撷手中,侥幸躲过一劫。

  但她于一个阳光正好的晌午来与他告别。

  “我家小姐如果是前朝公主的话,自然没法与侯爷相配。”绣绣淡淡地道,“我的任务完成啦,该回陈家了。”

  谢小侯爷看着她,满脸的不敢置信:“你是不是疯了,这个时候逃还来不及,你竟然要回去?你知道回去是什么下场吗?”

  “陈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今日他遭到这样的事情,我怎能置身事外?”绣绣静静地说,“无论如何,我是要回去的。”

  谢撷怒极反笑,冷冰冰地说:“随便你。”

  绣绣笑了笑,向他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开。他看着她走出侯府大门,忽然又回了头,低声对他说:“可能这是最后一句向侯爷说的话了吧——侯爷,其实我是喜欢您的。虽然你喜欢的是我家小姐,可是这句话再不说就没机会啦。”说着,她又对他笑了。

  他僵着身体看着她离开,径自站了很久。

  平心而论,他与绣绣认识不久,感情也没有那么深,他虽动心,但那又如何?

  谢撷眯起眼睛,看着逐渐落下的太阳,变成浓烈如血的色彩。他想起她的笑容,和她轻声说的欢喜。

  “谢春。”他终于说,“我要进宫一趟。”

  谢家世代豪富,乃钟鸣鼎食之族。当年谢撷之父向先皇投诚,正是因为谢家的支持,皇帝如今的宝座才得以坐稳。加之连年征战后国库空虚,整个皇族都要仰仗谢家三分。

  谢撷有一块牌子,是谢家保命用的牌子,只要这牌子在谢家一天,皇帝便一天动不得谢家。他用这块牌子,换回了陈家满门的命。满门抄斩改成流放边疆,已经是震惊朝野的大事。

  朱律时节即使日暮,潮湿的气息也瘟瘟地扑在身上。陈小姐生了一场大病,恐怕活不到抵达边城。绣绣跟着陈老爷,踩下的每一步都仿佛熨着脚底。她想起那斜倚南桥的少年郎,唇若朱丹,眉飞入鬓。陈老爷回头看她时,她就是这样一副愣愣出神的姿态。

  陈老爷看到她的神色,不禁低声劝慰道:“不要怕。”

  刚出都城,周围景色豁然开朗。让人诧异的是,前方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家徽嚣张地镶嵌在车辕之上。凶神恶煞的守卫看到那个家徽,急忙赔着笑跑过去。少顷,车帘被挑开,似乎是那家的主人向他们走来。

  “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里,你想去哪里?”谢撷懒洋洋地将绣绣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你是本侯的人。”

  绣绣低声道:“谢侯偌大家产,并不缺绣绣一个婢女。”

  “我已上奏圣上,谢侯尚缺一个侯爷夫人。”谢撷对她伸出手,面不改色,耳朵却已通红,于是他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手。

  绣绣很久没有说话,他终于忍不住抬头望她,而绣绣泪流满面,却忽然破涕而笑,双手一齐握住他的手,说:“我愿意。”

  【四】

  绣绣嫁给谢撷的第三年已经在谢府如鱼得水。她似乎天生有做买卖的好本事,不仅赢得了上下的尊重,甚至谢春也对她刮目相看。

  谢撷觉得甚是无聊——他的娘子更迷恋于处理庄子内外的大小事务。这几日正是税收时节,他已经好几日没同她说上什么正经话了。

  那日绣绣自洛城而归,他在门口等她。绣绣通身气度已与往日不同,褪去属于侍女那身青色布衫子,她显得清贵出众,只看这谈吐气质,让人很难相信她昔日出身那般卑微。

  “绣绣!”他冲过去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绣绣被他抱得透不过气,好不容易挣扎开来,解释道:“稍微出了点事情。我只不过离开了十天而已,你也忒做作了。”

  “我今天去看了三皇子。”谢撷比了个高度,“竟已长得这么大了。然后皇后娘娘问起你我之事,绣绣,我们要个孩子吧!”

  绣绣脸颊通红,恶狠狠地拧了一把他腰间的软肉,低声道:“回去再说!”

  半夜月色朦朦胧胧,煞是好看。小别胜新婚,绣绣偎在他怀中,忽然说:“听说秦朗是你的同窗好友?我听说他夫人诞下同胞麟儿,想去请教个方法,你能不能帮我介绍一下?”

  谢撷干笑一声:“女子之间的事我怎好出面,更何况秦朗现在掌管金城羽林郎,位高权重且身份特殊,怕是我的面子卖不过去。”

  绣绣若有所思。谢撷忽而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这几年我都没下去收租,在京城看了哪个美貌的小姑娘一眼都有人通报你,有自己一批人对你来说也是挺好的,我并不反对。”

  绣绣笑了笑:“我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只是不想让你太累而已。”

  谢撷将她搂紧了些,望着窗外的月光:“我想过几年将庄子卖掉,咱们生几个孩子,然后游山玩水去。”

  他吻一吻她的鬓发:“我是谢家的人,最不可得的是真心和自由,这束缚生而至死,可是至少我想要个家。你想见秦朗,我可以为你引见,绣绣,你要记住,这是为了你。”

  这样的话,绣绣听过很多次。

  甫一出生,她的命运便不是属于她自己的。当年国破城亡之时,她尚在襁褓之中。而自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便有无数人对她效忠,寄托着对前朝的怀念之情。陈老爷不惜自污声誉甚至牺牲亲生女儿也要保她安全,更何况无数人为她而死……为王朝而死。所有人都是为了她。

  谢撷说最不可得的是真心和自由,她比任何人还要懂得。

  这已经是他们成亲后的第三个仲夏,时光从来不饶过任何人。绣绣踏进秦府,看到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秦老爷子,曾经是她母亲的老师。从他的表情中,绣绣已经知道他从她那熟悉的容貌中察觉出故人的身份。

  他张了张口,唤道:“公主殿下。”

  搀扶着他的秦朗露出惊愕的表情,而绣绣已经展颜微笑:“请借一步说话。”

  他们共同走到大堂。老人已经有些混浊的双眼牢牢地看着她,良久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像,真像。”

  绣绣轻声说:“您如母亲所描述的如出一辙,英武不逊当年。”

  老人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你所求为何,但我已经太老了。若你们早来十年,我或许还有些雄心壮志。现在秦家也不由我做主。”

  绣绣笑了笑:“前朝陨灭迄今不过十余年,若非被今上忌惮至斯,您何至于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妾今日前来,不过是替母亲看望故人。希望您能够去母亲坟前上一炷香,她死时百病缠身,妾在门外凝神去听最细微的声响,也不过能听见‘惟之’二字。想来母亲……哪怕死前,也很是记挂于您。”

  秦老爷子听闻此话,双眼陡然睁开,脸颊通红,激动得整个人都有些痉挛:“她……”

  秦朗再也听不下去,霍然起身,怒道:“谢夫人,请慎言!若不是看在谢撷的面子上,我秦某人断不会听完这段话。你这样说,难道不曾考虑过谢家的处境,不曾考虑过谢撷同你的夫妻之情?这番话若传出去,谢家和秦家都会遭到灭顶之灾!”

  他断然道:“不管我父亲从前与你旧情如何,秦家效忠于今上乃是不争的事实,你若再煽风点火,休怪我无礼!”

  “哦?你要对本侯的夫人怎么样?”

  闻言,她一怔,向后望去,便看见谢撷懒洋洋地倚着门框,可眼神冷漠如冰。

  “恕我直言,谢侯这次未免胆子太大了些。”

  谢撷嗤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来接我的夫人,她出来太久了,这又冒犯到你什么了吗?将军大人。”

  秦朗握紧了拳头,低声道:“谢撷,念在你我同窗之情……”

  谢撷走过来,揽住绣绣的肩膀,将她带走,仍是懒洋洋地招了招手:“那你就和皇上说吧,说我谢撷谋反,怎么都行。只不过——”他冷冷地侧身,“关于我的家事,你管得太宽了。”

  【五】

  马车之上,二人一路无话。谢撷退去了平日吊儿郎当或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合目抄手,倚着车壁不言不语。

  “你早就知道了?”许久后,绣绣终于低低地发问。

  “没有那么早。只是在你嫁进来之后,我以为你是皇帝的暗卫,故意接近我。但这也没什么,谢家该没的,也早就交回去了。直到后来,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他睁眼看向绣绣,声音淡漠,“真正的前朝公主,究竟是谁?”

  “陈大人可谓是只老狐狸,为保护前朝最后一点血脉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他真的会这样将公主光明正大地置于炭火之上?流放边疆,严寒之地,想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死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若是那位公主并未被流放,而是作为一家主母,生活无忧——”

  绣绣静静地看着他,末了只道:“谢小侯爷不愧是谢小侯爷。”

  谢撷无力地扯了扯嘴角。老侯爷去世之前声令他藏拙,谢家偌大家业,本就令皇上猜忌,父亲唯一的希望也不过是让他做个纨绔,就此富贵一生。

  “我们现在是去皇宫吗?夫君。”绣绣轻声问,“你要将我献给皇上吗?”

  “若你只是个罪臣之婢,我谢家保得住。但你如此身份,”谢撷断然道,“我不能袖手旁观。”

  绣绣笑了笑,突然正坐,深深地拜下去,道:“我本微芥,死不足惜。可恕我直言,我相信这个条件提出之后,夫君可能需要三思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怀了你的孩子。”

  谢撷很久没有说话。许久后,他双眼通红,咬着牙说:“你——”

  有尖锐的声响猝然响起,马车猛然止住,车厢摇晃,他下意识地将她护在胸前。未几,有兵将的声音响起:“听说最近有反贼在城内潜藏,某奉皇上旨意前来彻查,还请方便。”

  车夫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这马车里坐的是谁吗?”

  “不必。是本侯亲自向皇上请旨捉拿。”谢撷掀起帘子,面无表情地说,“谢侯夫人顾绣绣,乃是前朝公主。”

  绣绣的姿态很顺从,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回头看他。他凝视着她的背影,试图猜测她的想法,而最终只是颓然地倒在了马车里,任凭自己失去全部的力气。

  谢家的人很快听闻此事。为首的谢春领着一帮下人一声不吭地跪在了车门外,这忠心耿耿的仆人对他说:“您做得很好。”

  “谢春,这谢家的家主太难当了。”谢撷苦笑了一下,“我是做对了,可是现在想想……还不如做错的好。”

  他吸了口气,又说:“可我不能拿谢家来赌。”

  他想要个孩子,他想要个家。可是伸出手,握住的只是空气,与似是虚无的年华。

  【六】

  绣绣以为自己不会活下来。但是很明显皇帝想要的更多,他没有急于杀她,甚至没有急于给她上刑,而是想要从她嘴里听到更多关于逆党的消息。在她置若罔闻三天之后,皇帝亲自来见她。

  “朕真的没有想到谢夫人便是前朝遗落的血脉。”皇帝得意地笑了笑,“按身份,朕与你说不定还有一丝表亲的关系。”

  绣绣轻蔑地道:“我父皇对你父亲视若兄弟,却被你们卫家背叛。我与窃国之人没有什么好说的。”

  皇帝立刻变了脸色,怒道:“朕给你一分脸面,你休要不识抬举!”说完便拂袖而去,临走前示意动刑。

  得到旨意的刑官再无顾忌,狞笑着向她走来。

  “你们当然可以随意对我用刑,但是此时我肚子里有谢侯唯一的亲生骨肉,我劝你们最好想清楚一点。”绣绣道,“我现在死活自然是无所谓,可是这孩子,我不信这孩子没了以后,谢侯会轻易饶过各位。”

  刑官虽疑心她在虚张声势,但碍于谢撷,仍是狐疑地相互瞄了一眼:“你如此身份,谢侯也保你不得。他主动将你供出来,对你早就没有什么夫妻之情,更何况这个孽种。”

  “大人多虑了。”绣绣柔声说,“能不伤害孩子对我上刑的方式自然有许多种,我是为大人着想。诚然,我也确实想保住这个孩子,毕竟这对我们都有利无害。纵使谢侯不想要这个孩子,但以他的为人,肯定是不想这孩子莫名其妙地死去的。”

  绣绣被囚已有一月之余,在宗正寺活到现在的,她是第一个。

  皇上似乎颇有信心,此时按照惯例下江南巡游,谢撷并未随侍。

  他消瘦的速度令人触目惊心,斜倚春栏之时,谢春轻声对他道:“爷,吃点东西吧。”

  谢撷只是摇头,问:“……慕家怎么说?”

  谢春笑道:“自然是愿意的,谢侯提亲,慕老爷子自是一百个应许。不久以后便会议小礼。”

  谢撷眼中并未见喜色。他得忘记绣绣,慕小姐天真烂漫,并非不是良配。有人小步上来,对谢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谢春脸色骤变,看着谢撷欲言又止。

  “怎么了?”

  谢春沉默不语,良久后,咬牙道:“夫……顾小姐她,小产了。”

  谢撷浑身一震,然后掉头便走,对下人吼道:“备马!”

  谢春一把抓住他,急声道:“爷,这样就前功尽弃了啊!”

  他充耳不闻,翻身上马,耳边掠过的似是簌簌的风声,又仿佛是轰隆的雷鸣。他直奔宗正寺,忽视狱首所有的谄媚与辩解。绣绣小产之后,他们不敢再施刑,而是请了个郎中来瞧。他驻足于与她一门之隔之处,听见里面隐隐约约的惨呼声。

  谢撷等了很久,直到他们允许他进去,看他曾经的妻。

  帷幕垂下来。她不愿意见他,只隔着一层纱帘虚弱地唤道:“阿撷。”

  “你还好吗?”他沙哑着嗓子问她。

  她不太好,因为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她呜咽着,有血腥气挥之不散。

  但绣绣只说:“我不怨你,只是……只是孩子没有了呀。

  他还那么小,甚至还没有成形。我……我怕是活不成了,可是阿撷……我真的想要他。”

  绣绣伸出手拽住他的袖子,她掀开帷幕泪凝于睫。

  谢撷不知道她这样的神态有几分真情几分作态,就如她先前让他一心一意地喜欢她,又猝不及防地失去她。她百般算计,拿他的孩子当筹码,践踏他的真心。

  可是,她哭出声的这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将她抱在了怀中。

  他不能看着她死去,即使这并非他的本意。

  【七】

  九月,皇帝震怒,谢家被废除侯爵,谢撷被以叛臣之名绑在午门的木架上,日日饱受暴晒。皇帝不许任何人给他饭食,并声称每日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这震怒甚至牵连了秦家,秦朗虽未被撤职,却导致秦老爷子气急攻心而死。

  “朕倒要看看你对你夫人情深至此有什么好下场。你为她不惜做到如此地步,她离开城中之时可曾犹豫一步?”皇帝冷笑着说。

  前朝资历深厚,根系庞大,前朝余孽一直是卫氏皇朝的心腹大患。可是绣绣走后,便如水入湖中,再无半分声息。这反而让皇帝更加暴躁焦虑。

  谢撷被挂在木架上已有十五天。谢春掏出大把银子贿赂看守他的人,终于让他在深夜的时候能吃上一点东西,不然就凭每天的那一刀,便足够让他死去。

  “您这是何苦……”谢春眼睛通红。

  谢撷笑了笑,道:“你跟了我也有二十年了吧。我就是可惜糟蹋了谢家,让你跟着我受苦。”

  谢春摇了摇头。谢撷轻声道:“当今圣上并非明君,在如此关键的时候下江南,宫人仆役可被金钱买通。他对我的做法虽无不妥,但终归是太小瞧我谢家。若绣绣真有一日起兵,你不妨倒戈,也算保全谢家百年世族。”

  第十九天,绣绣终于有了动作。

  大燕分十二城,边塞四城每城出七千军。这七千军不断奔袭,每攻下一城便壮大一分,犹如溪水汇成江河,不可阻挡地向京城而来。

  城破当日,皇帝逃走,临走前下令活活烧死谢撷。

  皇帝不能亲眼看到他死去,只是那张秀丽的面容已经看不出往日的风采。在他的身影被火势吞没之前,叛军已经开始撞击城门,皇帝只好仓皇离开。

  同年,绣绣称帝。史称嘉佑女帝。封赏之时,赐谢家侯爵,赏秦家良田千亩。谢家无人领赏,谢撷、谢春俱无下落。

  女帝派人暗中查访,半年后,谢撷出现。

  那人被召进宫来,穿着一件青色布衫,坐在侧殿中,宫人道请他稍等,他也只是颔首,并不说话。谢撷本该是死去之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此出现。绣绣相信以这人的手段,自然不会死去。只是……她毕竟还是离他而去。

  她在踏进这道门前,想了很多。她想对他道歉,只要他肯原谅她,她什么都可以做,她想对他说现在全天下都是我的了,我们一人一半。可是当进去面对谢撷的一瞬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对她恭恭敬敬地行了君臣大礼,本如白玉般的手指都是烧伤的疤痕。谢撷向她深深地叩下头去,声音变得沙哑难听:“陛下万福。”

  “阿撷。”她冲上去想要搀扶他,却被他巧妙地躲开了。

  绣绣嘴唇颤抖,什么也说不出来。她面前这个人容颜依旧秀丽,却再也不是往日的模样。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那里面看出点什么,什么都好。可是他只是微微地笑着,眼中无爱也无恨。

  她轻声说:“我愿意付出我能拥有的一切,只求你不再用这个眼神注视着我。”

  “小时候有人给我算命,说我命中孤鸾,一生无妻无子。

  我偏不信命,偏要找个真心待我的妻。”他顿了顿,淡淡地说,“陛下,从前我以为您会是那个人。”

  “阿撷。”绣绣痛楚地说,“……你不要这样,是我做错了,现在天下已平,我什么都答应你。我还是你的妻。”

  “枉陛下厚爱,我妻已死多日。”谢撷道,“谢撷如今唯一的愿望,便是请陛下庇护谢家。下任家主只能在旁系挑选,恐怕多有不便。但谢家如今式微,谢撷也只是想尽自己最后一分心力。”

  “你要走吗?”她有些慌乱,“你为什么要走?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从前你失去的,我会一一补偿回来。”

  谢撷没有说话,良久后,他慢慢地说:“那请陛下将谢春的命还给我。”

  城破当日……的确有人死了。那人自毁面容,代替他站在了火堆之上。谢撷虽然也被烧伤,但伤势并不严重。

  只是,一梦醒来,他的心已经死了。

  谢春自三岁便跟着他,虽名为主仆,何尝不是情同手足。

  他执念于顾绣绣,却因为她一而再伤害了身边的人。他仰着头,对他曾经的妻子说:“陛下,人死不能复生,心死了……也是一般。”

  【八】

  谢撷离开那天,绣绣长久地伫立于门外,看着那道身影逐渐离开她的视线。但自始至终,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她终于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谢撷在江南小城中开了一间小铺,以写字谋生。以他的经商头脑,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也活得悠闲自在。有些女子仰慕他的风姿,托人求亲,他也只是拒绝,笑言家中妻子去世不久,没有再娶之心。众人皆叹惋。

  嘉佑女帝在位四十年,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只是她终身不嫁,连帝国继任者亦是从谢家挑选,可谓漫长的执政路最叛逆的一笔。

  她去世那日,下了一场大雨,万民相送,有一老者背手立于雨中,不曾眨一次眼睛。

  野史记载,女帝在位期间七下江南。有稚童吵嚷说曾在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城中得见天子真颜,被众人嘲笑,从此再无提及。

  如此言论,自然是无人挂怀,无人记录。

  许多真相,便就此湮灭。

  文/百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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