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山沦为“垃圾山”,是在南宋创建酒务以后
五代后晋天福五年(公元940年),钱氏吴越国割据两浙期间,苏州嘉兴县升格为秀州(南宋改为嘉兴府),是嘉兴作为州郡城市之始。
唐宋的州郡城市,有内外两重城墙:外城(大城)称“罗城”;内城叫“子城”。子城位于罗城之中,其内包围着嘉兴府的历代衙署。外城与内城,各环绕以一周护城河,城高池深,层层设防,守护着城内的官民人等。
嘉兴城内,水路纵横,坊巷林立,曾经是一座典型的江南水乡城市。而今,城内的河道早已悉数填平,成为一条条宽阔的马路。乍看上去,与北方的平原城市并无两样。
江南水乡平原,一马平川,四望无山。子城外侧的东北角,有个小土丘,高不过一二十米,当地称之为“瓶山”,竟然已是嘉兴城内的最高峰。清代的“瓶山积雪”,列入嘉兴八景之一,蔚为名胜。如今建为瓶山公园,乃嘉兴老城区市民游乐休憩之所。
水乡泽国之地,向无自然高丘。历史上“取土成湖,堆泥成山”,城内的瓶山实为“土山”,也就是“泥堆”,大概古代开浚河道之际,将河泥堆成小山的样子。中国革命“圣地”南湖,位于嘉兴城外东南郊,湖光之色,著于东南,湖中的岛屿,就是明代疏浚市河时堆积而成。瓶山的位置,邻近子城东北角,大概是历史上挖掘子城的护城河时,就近堆筑的土山。
河泥堆积的土山,何以称为“瓶山”?
这是因为宋代曾在土山附近设立过酒务。酒务作为官府专营的酒卖场,既酿酒,又卖酒。宋代的酒是瓶装的,也是论瓶卖的,酒务里最不缺的大概就是酒瓶。跟今天的啤酒瓶一样,数量既多,用后随手弃去,日积月累,土坡之上,破酒瓶堆积成山。嘉兴人因此称呼这座垃圾山为“瓶山”。
宋代通行的酒瓶,是小口、长腹、平底的陶瓶,材质颇粗糙,相传为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行军用的水瓶,江南又称为“韩瓶”。传说固然不足为训,但韩瓶作为约定俗成的名称,沿用至今。
作为宋代用量极大的消耗品,韩瓶数量很多,几乎在城市每个角落的地下,都能见到它的踪影。2015年以来,我在嘉兴调查子城遗址,在西城墙稍稍发掘,就掘出大量的韩瓶碎片;我在城河边散步,看疏浚河道掘出的河泥里,也时常可见这类韩瓶。据我判断,多数是南宋遗物。
清代以来,瓶山上捡到过无数的韩瓶。我见过其中少量的据说是从瓶山采集的破酒瓶,器型通常瘦小,上下大小相等,略呈直筒状,正是典型的南宋酒瓶样式。北宋时期的韩瓶,通常较南宋的肥硕,鼓肩,弧腹,大腹便便的样子。——就我所见的文物判断,瓶山附近的酒务,大概创建于南宋时期或稍早,而极盛于南宋中后期。
我调查嘉兴的城市古迹,十分关注子城城墙和护城河的创建年代。我认为,它们都应该创建于五代吴越国时期,即嘉兴县升格为秀州之初。吴越国较南宋时期早200年左右,当时并无这类瘦小的酒瓶。想当年,吴越国开浚子城的城河,就近堆筑起瓶山——当时的瓶山,里里外外绝不会有韩瓶,唐代的河泥中不会有宋代的酒瓶,犹如关公无法遇见秦琼。
瓶山沦为“垃圾山”,是在南宋创建酒务以后。人们随手弃掷的破酒瓶,大概只存在于瓶山的地表或浅土,土山的深处是不会有这类酒瓶子的。据嘉兴籍文化老人吴藕汀先生在《药窗诗话》中回忆,1937年嘉兴沦陷后,日寇曾在瓶山挖掘防空洞,从底下取出的泥土中,绝不见韩瓶。这就说明,瓶山的始筑年代,即子城护城河的开掘要早于宋代,我推测为吴越国时期或稍早。
明代的瓶山,住了无数人家,大收藏家项元汴“天籁阁”就在附近,山上占满房屋,韩瓶出土尚少,也较珍贵。
太平天国以后,瓶山上没有了房屋,市民在此种菜锄地,韩瓶大批出土,吴藕汀先生说“一斗米钱可以买它两三只,已没有什么名贵可言”。
我住在嘉兴时,常常到瓶山公园里散步,几乎从来没有见到过韩瓶,大概早已被晚清民国的人们扫地而尽矣。
郑嘉励:专职田野考古,业余从事杂文写作,既为个人抒情遣怀,也为考古工作者与大众之间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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