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和人力不值钱,就发展出来一种粗菜细做的功力
春节回乡过年,每一天都会吃很多祭,这是春节的保留节目。祭在吾乡潮州,担负的身份不仅是食品,还是逢年过节祭拜的重要供品。潮汕人在祭祖拜神上极为隆重,祭代言了一部分的虔诚。大年廿九这一天,家家主妇都要集中精力,在这一天里制作出上百个祭。
祭的种类极为繁多。从味道分,有甜的咸的淡的半咸半甜的。从形状分,有圆的方的六角形的花朵形的还有不规则形状的。从祭皮的材料分,有的用糯米粉有的用黏米粉有的半糯半黏还要混合一些植物汁液(比如鼠壳茸)。从祭里面包裹的内容来分,有绿豆沙有芋泥有花生芝麻酱有糯米饭
于是,祭在游子的心目中,与工夫茶、潮绣、潮剧一样,渐渐变成一种文化符号。很多时候,游子们的乡愁可以在吃一个祭的时候得到解决。但如果客观去看,味道并不稀奇。
一个祭的原材料何等平淡,它的复杂,全在于制作过程,在于它的形式。这种形式背后,自有人类学意义。
祭是吾乡祖先在食物贮存上想到的最好方式:用各式米粉加植物汁液,包裹最平常可见的材料,一来使它们美观,二来让它们便于储存。
从人类学的角度上讲,食物贮存方式的多样化,是决定这个族群发展的关键,是狩猎采集社会与农耕社会的重大区别。狩猎采集社会里,人们不需要并不懂得贮存食物,而农耕社会,人们需要它。后者因为有了贮存物,而有了固定居所,而缩短了生育期,开始放任地生育,于是人口稠密,反过来又使得劳动力更加便宜。
与此同时,因为能够贮存食物,人们因此产生出更多的闲职,比如神职人员、手艺人、抄写员;行政上层人物就可以控制别人生产的粮食,维护征税的权利,无需去养活自己。有没有贮存粮食,很可能是一个族群在征服其他族群上的重要优势之一。
基于这样的思考来看待吾乡潮汕地区的诸多美食,会发现很多的食物,与祭有同样的制作思路,以及制作目标。比如说,杂咸。
杂咸也是为了便于贮存而产生的。
杂咸的原材料比祭更加廉价,无非是各式蔬菜帮子,晒干的萝卜、橄榄等。光以橄榄而论,就可以做出油橄榄、黑橄榄、橄榄糁等。萝卜也有各种做法,包括老萝卜、新萝卜、咸菜、酸咸菜和贡菜,都是由蔬菜帮子制作出来的。这些极为廉价的原材料,是加上盐,或者糖,或者酒,或者鱼露酱油之类的各种酱料,并因其发酵程度不同产生了截然不同的风味。
杂咸和祭,有着起码两个以上的共同点,第一,是便于贮存。第二,是非常普通的食材加上非常精致复杂的做法工序,好比在麻袋上绣出花来。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变化和细节呢?从人类学上找原因,则是人口红利。潮汕地少人多,人们对人力资源的信奉达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程度,所以这里成为一块超计划生育严重的土地。在对他人的祝福中,“添丁”甚至比“发财”更加重要。人口众多的环境下,时间,就变成一种可供无尽消遣的东西。
工夫茶的出现,也是在时间过多、无以排遣的情况下产生的。潮绣也一样,极尽精细;潮剧更不用说,缓慢的程度无法用文字细描,唱腔里一个婉转的“啊”字,足以让人上一趟厕所。
时间多,人口多,相应地,物资就少了。时间和人力不值钱,就发展出来一种粗菜细做的功力。地里的野菜可以上宴席,只要做法够精致。祭光是模子就有十几种,分类如此繁多,人们在每一个节气做的祭也不同,要拜的神也不同,神的分工也不同,这么繁琐的日常生活,足以耗掉生生不息的人口,以及生生不息的时间。
如果真的有那么多的神,它们在这片繁忙的土地上空,看到繁忙而密集的人们,在一些简单的食材上用尽才智和心力,一定会愉快地笑。它们在人间各司其职,在每一片土地上因材施教,万物万事都在它们的轨道上,呈现出最合理的姿态。
陈思呈:专栏作家,已出版《我虚度的那部分世界》《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每一眼风景都是愉快的邀请》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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