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油纸伞

  • 来源:家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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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4-22 15:32

  自从阿梅上学读书后,奶奶像孩子一样喜欢下雨天——下雨天,她可以举着红油纸伞去接放了学的阿梅回家。她为阿梅也买了一把红油纸伞,小小的一把,颜色,甚至连伞柄的样子,都和她的那把红油纸伞一样。她总是早早地赶到阿梅的学校门口,站在雨地里等阿梅。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珠在伞面上跳动着,然后沿着伞面滚落在地上。雨若大一些,又没有风,那雨珠就织成一圈流动的珠帘,有微风时,那珠帘就会飘动起来。奶奶站着不动,目光里是等待。有时,奶奶眼前的珠帘会模糊起来,或是,那些珠子停住了——明明是在下坠,却仿佛一珠一珠地都停住了。那时,奶奶的眼睛里是淡淡的茫然,是说不清的愁思。

  传达室的金爷爷并不招呼奶奶走进他的传达室或开门放她进去到教室的廊下躲躲雨。

  奶奶再举着红油纸伞出现在校门口时,金爷爷就会把脸转向窗口,静静地看她。金爷爷并不觉得奶奶奇怪,仿佛奶奶是一棵树,那棵树是长在那儿了——对长在那儿的一棵树,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校门口是一大块空地,金爷爷看着窗外的情景,只是觉得有点儿凄清。金爷爷心里这么觉得,就会轻轻叹息一声,还是想推开窗子对奶奶说一声:“雨地里凉,进来坐一会儿吧,马上就要放学了。”但金爷爷终于没有把窗子推开,只是依然看着窗外。被雨水反复洗刷过的红油纸伞,格外的鲜亮。

  终于放学了,孩子们像一群打开栏门的鸭子,鼓噪着跑向校门口。

  奶奶总能一眼看到阿梅。她并不立即迎上去,而是在伞下看着,看着阿梅因为天空飘着雨丝而缩着脖子、略带惊恐的样子。那时,奶奶的眼睛里只有喜欢和幸福,

  阿梅早就看到了红油纸伞。她背着书包,在雨地里跳跃着,像一只小青蛙。不时地,她向奶奶摆摆手。她比奶奶更喜欢下雨——天下雨,奶奶就一定会早早站在校门口等她。她喜欢看到奶奶举着红油纸伞在雨地里等她。还在上课的时候,她就开始想念这样的情景了。

  孩子们也喜欢看到这样的情景。常常地,他们不去想自己家的大人会撑着雨伞在外面等他们,而是想着那把红油纸伞。即使已经站在自家大人的伞下了,还会不时地侧过脸去看一眼红油纸伞以及红油纸伞下的阿梅奶奶。而让他们感到奇怪的是,他们也总能看到阿梅奶奶的微笑。那微笑是永远的。

  阿梅离奶奶还有七八步远时,另一把小小的红油纸伞已经叭一声撑开了。

  阿梅连忙跑过去,从奶奶手中接过属于自己的那把红油纸伞,回头看一眼四周,见没有离她太近的孩子,就会亲切地叫一声:“奥莎妮。”

  奶奶就会弯下身子,用她的面颊在阿梅潮湿的小脸上轻轻贴一下:“艾娜。”

  奶奶和阿梅有一个约定:当只有她们两人时,阿梅不叫“奶奶”,而叫奶奶的法国名字“奥莎妮”,奶奶呢,不叫阿梅“阿梅”,而叫她“艾娜”。这是奶奶给阿梅起的一个法国名字。奶奶愿意她可爱的孙女同时拥有一个法国名字。阿梅很喜欢这个名字,她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她会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呼唤这个法国名字。她会对自己说:“艾娜,你该做作业了。”“艾娜,你该上床睡觉了。”“艾娜,瞧瞧,你的手多脏呀!”爷爷、爸爸、妈妈,家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阿梅有这样一个法国名字。这是她和奶奶的一个秘密,一个默契。只有当她和奶奶两个人在一起时,她才叫艾娜。

  当奶奶叫她艾娜时,阿梅有别样的亲切感。而当奶奶称她为艾娜时,奶奶的眼中也有着别样的光芒。

  学校门口的人渐渐走散。奶奶和阿梅,一人举着一把红油纸伞开始往家走。她们并不着急赶路,倒更像是在雨中散步。她们走在大街上,她们的身旁,是一座座高大厚重的大楼。有轨电车在雨中咣当咣当地行驶着,远远的江面上,远洋轮船上的汽笛声穿过雨幕,颤抖着,拖着沉闷的尾音,传到了大街上。

  “奥莎妮。”阿梅叫着,并没有什么事情。

  “艾娜。”奶奶知道阿梅没有什么事情。

  她们只是这样时不时地互相呼唤一声,阿梅面孔仰着,而奶奶的面孔微微俯视着。

  一辆无轨电车开过来了,窗口的面孔都朝外面看着,看着两把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红油纸伞。天下着雨,但天色并不灰暗。灰色的或土黄色的墙衬着两把红油纸伞,显得天色似乎又更明亮了一些。

  那小小的红油纸伞,一会儿出现在大红油纸伞的前面,一会儿出现在大红油纸伞的后面,而更多的时候,是依偎在大红油纸伞的一侧,并且看上去,好像在大红油纸伞的下面。

  ……

  多少年之后,阿梅长大成人,成为奶奶那样大年纪的人,甚至成为比奶奶年纪还大得多的老人,都会在雨天举着这红油纸伞吧?

  (摘自曹文轩《蜻蜓眼》有删节)

  曹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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