泮池的兴与废

  在古人看来,这口池塘之于文庙的风水至关重要

  站在历史长河中看事物,就像看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或有头有尾,或有始无终。考古发掘工作,也就是讲述一个地方、一个地点兴废沿革的故事。

  这个发掘地点,是明清金华府文庙正前方的泮池所在,距离金华府衙以西约150米。府署衙门占据金华子城相对中心的位置,子城本来是唐代以前的金华城,五代吴越国王钱槿在子城外加筑了一圈城墙,形成内、外城的结构,外城称“罗城”,内城便是“子城”。

  明朝人开凿泮池,大概发生在明洪武年间或稍晚。据说,宋代的文庙也在附近,只是规模不及明清,可能还没有泮池,更不像明清文庙那么制度化,全国各地套用一张“蓝图”,无论发不发掘,我们都能把金华文庙的平面布局猜测到八九不离十。

  掘地三尺的明朝人,肯定已经挖穿了六朝时期的地层。根据我们的考古发掘,泮池地下出土有若干两晋南朝的砖瓦和瓷片。所以,我常说,城市考古除了“平面找布局”,更要“纵向找沿革”——我们脚下这一块土地的历史沿革。这说明,文庙的地下正是六朝旧郡的遗址。不过,明朝人恐怕不会关心这些,他们只是要在大成殿的正前方,挖掘一口半月形的池塘。

  在古人看来,这口池塘之于文庙的风水至关重要。江南地区的明代墓地,前端通常也开凿有半月形池塘,比如大画家吴昌硕在老家安吉鄣吴的明代祖坟、今日温州的椅子坟都有类似的“风水池”。据说天地之间的“生气”“乘风而散,界水而止”等,会在遇水的地方聚集起来。文庙的泮池,造型既与墓地类同,功能亦当近似。墓地风水只关乎一族一姓的命运,而文庙之于城市风水至关重要,左右一地的文运兴衰。只要条件允许,明朝人一定会把文庙安排在城市的东南。金华子城,正是城内东南区域一块规整的台地。

  在考古工作者看来,这块台地的形成和拓建过程,是认识金华城市早期历史的重点。当然,古人一定不会有类似的问题意识,他们更关心衙署和文庙的风水,保佑本人升官发财,冀望本土的进士老爷,多多益善。

  1905年,满清废除科举,文庙丧失了象征的或现实的功能。民国时期,文庙改建为新式的金华中学。我们在泮池遗址以东发现的校舍遗址,以巨大的条石作台基。不知何故,新式校舍偏离了泮池所在的中轴线,叠压在东侧的另一条轴线上。

  庙学合一的“文庙学宫”,既是祭祀孔子的地方,也是官办的学校,通常设置“左学右庙”两条轴线:庙的主体是大成殿和殿前的东西两庑,供奉孔子和先贤先儒;学的主体是明伦堂或讲舍,为学官讲学和生活之所。民国校舍的地基下,叠压着三个不同时期的“学宫”道路。年代最晚的道路位于最上层,路面最宽,以块石铺设,甚至砸碎学宫中的碑刻,用以铺路。有一通残碑可辨“乾隆五年”等字;另一通的碑额上镌刻有“重修明伦堂碑记”字样。

  根据地层叠压的早晚关系判断,“毁碑铺路”发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大规模建设中学校舍前夕,即在科举制度废除后不久。何谓“斯文扫地”?这就是。

  1975年拆毁大成殿,撬除泮池石板,并填平了这口半月形的池塘。文庙的地面建筑,至此荡然。

  我们重新挖掘开来的泮池,里头填满了垃圾,煤渣、砖块、玻璃瓶,应有尽有。毕竟距今不远,见证人尚多,在我工作期间,他们跑来现场讲故事,描述拆毁泮池的场景,多与遗迹现象吻合。比如,泮池的栏板拆卸后,做了教学楼地下的排水沟。

  如此掩埋四十年,忽如一夜春风来。如今,“国学”复兴,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正当其时,大家认为,再也不会有比重建文庙更具有象征意义的工程了。因此,我奉命前来工作,考古发掘揭示的泮池遗迹,据说将会成为日后重建文庙的依据。假以时日,全新的泮池必将重新崛起于新文庙前端的这个地点。

  这就是城市东南区域、方圆两三千平方米的地点,最近六七百年来发生的故事。

  郑嘉励:专职田野考古,业余从事杂文写作,既为个人抒情遣怀,也为考古工作者与大众之间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