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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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银元,生产队,文化大革命
  • 发布时间:2019-01-23 15:01

  金桥家兄弟多,银桥铜桥铁桥锡桥,梯等似的。门板宽一个个的汉子,大的二十七、八,小的也二十出头了,遗憾的是,都还没说上媳妇。那时,二角多钱一个劳动日,金桥家一日三餐有饭吃有粥喝就不错了,五兄弟在一间简陋的厢房里睡觉,两张床,挤挤挨挨的,要是俩兄弟碰了面,要侧着身子才能走过,哪还有钱说亲呐。

  为了儿子的婚事,金桥的妈急得团团转。特别是金桥,跨过年就二十九了,可是上门做媒的还没一点影儿,你说急人不急人?

  到了六九年,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工联和红联的武斗却停止了。那时兴大寨工,队里肥田用的是人畜粪,所以,春节一过,队长就安排人到常德收粪。这事是抓得很紧的,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嘛。农民到城里收粪,明叫收,实际是偷。城里大粪是不准农民乱收的。他说你挑粪时,把粪水零星的洒在大街上,污染了环境,影响了市容。更重要的是各项物质都是计划供应,大粪也不例外。公厕里的大粪,是清洁工人用抽粪机抽出来后,运到国营渔场里喂鱼去了的。农民在城里收粪时,如果被哪个单位逮着了,那就倒了八辈子的霉,扣压粪桶,关押人质还要罚款。环保局的人惩罚偷粪的农民,简直是小菜一碟。

  有一年,伍家湾生产队的社员们在常德城里收粪时,就被地区环保局的人逮着了一回,没收了四担粪桶,还被保卫科的抓去了四个人。据说,为了防止这四人逃跑,保卫科的干部把这四个人关在黑暗潮湿的地下室里。这消息传到伍家湾生产队时,这四个人的堂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纷纷跑到政治队长王家兴家里,又哭又闹。

  海海的堂客闹得最凶,她说:“王队长,你要快些起人去呃,时间拖长了就会拐场。”全全,弟弟、明明的堂客也跟着吵:“王队长,要是有个三长二短,俺没男的了,我们的儿女谁养活呀!说明的,这人起不回来的话,俺这几个堂客会天天缠着你闹,让你没一天的好日子过。”

  王队长阴沉着脸,说:“人是他们抓去的,我一个小小的队长,怎么起得回来?”

  海海的堂客是个暴暴脾气,她见王队长打官腔,连忙冲上去,抓着王队长的衣袖,气势汹汹地说:“谁叫你是队长?就找你,就找你,你不赔人,我找你拼命。”她话没说完,就找王队长抓扒扭手扯了起来,她左手抓着王队长胸口上的衣领,右手就向王队长脸上抓去。

  王队长边挡边退。他心里明白,好猫不和狗斗,好男不和女人斗。你又是个男的,把她弄急了,她会骂得你狗血喷头,或赖在这里呼天嚎地不走,这戏就不好收场了。他暗暗使了一把劲才稳住了脚跟,脸上又挤出一些笑模样来,说:“莫吵莫吵,你们莫吵嘛,有事吵不清白的,麻雀打架细商量呀!这么的,而今别人出一天工记十分,被关的人,我一天跟他们记二十分,这行了啵!”

  这些堂客们,高低不让,死活不依,逼着要男人。

  王队长细声细气地解释道:“到城里收粪的人,是经过队委会研究了的,现在他们被抓去了,我一个人怎么负得起这个责任?要说责任队委会成员都要负呀!”全全的堂客说:“就找你,就找你,你是头呀,不找你找谁?俺男的被逼死了,你家里天天都不得安宁,包括你,你的儿子孙子也活不成……”

  正吵得不可开交时,王队长的老伴刘家妈回来了。她一见这场面,以为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心里陡然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当她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就说:“老家伙,我倒有一个办法,就看行不行。”

  “你说说看。”王队长见老伴有了主意,就像捞到救命草一样,急忙追问:“你说呀,让我参考参考。”

  “我说的是金桥,他人高马大的,虎头虎脸,又经常不刮胡子,活象个李逵。我看他平时办事蛮机灵的,就让他去冒充队长,也许能把人起回来。”

  明明的堂客说:“队长,这个办法行。”

  其他三个女人也跟着说:“要得,要得。”

  王队长叹了一口气,说:“事到如今,也只好让他去试试了。”

  于是,王队长和四个女人纷纷去找金桥。

  金桥到了地区环保局的大门口,见一个老头守着大铁门,他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横瞪着鼻子竖瞪着眼往门里闯去。看门的老头儿连忙跟着他,佝偻着腰伸手喊道:“呃,呃,你这个同志进去干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等老头儿气喘呼呼地赶到金桥时,金桥前脚已跨进了保卫科。金桥见一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正板着面孔训斥着恹头搭脑的海海、全全、明明、弟弟四人,就旁若无人气势汹汹像军阀似的拍了他们一人一下后接着说:“我叫你们在队里抓革命、促生产,你们偏要犟到城里来收粪,被抓起来了啵,活该哩!这就是不听队长话的下场呐!”

  那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痴痴地望着这个胡子拉渣的高大汉子,不知他的底细,一时不知怎么处理才好。

  金桥继续鼓着大眼珠儿恶声恶气地说:“还愣着干什么?跟老子挑粪桶回队里抓革命促生产去!”

  海海望了望金桥,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带头去挑粪桶,其他三人也就跟着海海挑粪桶去了。

  出了环保局的大铁门,金桥想起刚才喧宾夺主的那一幕,就忍不住嘿嘿直笑。海海他们望了望金桥,突然都哈哈大笑起来。其中,全全还擂了金桥一拳:“你他妈的狗日的装队长装得真像,当时把我都蒙住了呃。”

  等到环保局的那个年轻干部回过神来追到铁门外时,金桥他们早以抄小巷七弯八拐地溜得无影无踪了。

  这年伍家湾生产队到城里收粪的人当中,自然就有金桥。

  除了伍家湾生产队,还有岩巴档生产队,双寿生产队等,他们都派人到常德收粪的来了。棚子就搭在柳叶湖湖边。在晴朗的晚上,收粪的人们倾潮出动,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穿梭于大街小巷,偷到大粪后,就挑回来倒在离棚不远的大坑里,待积满一坑后,就用木船装着运到离城四十多华里路的生产队里去。

  如果是在大风大雨的晚上,他们是不进城偷大粪的,因为泥泞的路很滑,稍不留神就摔跟头,挑着一担大粪就更不好走了。他们白天没事干,就睡觉,睡好了,晚上接着睡也睡不着。睡不着干什么呢?几个活跃分子几个赌痞到几个生产队的睡棚里一串连,一、二场牌九就拉开了战局。没有桌子,没有椅子,他们就坐在地下铺的床上,骨牌就放在被褥外面。骨子丢在碗里咚咚响。虽然只两场,但看的人比推牌九的人多,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挤人的也不觉得累,兴趣特浓。设的赌局也不大,坐庄的五角起码,闲家一角下注,可下二道三道等注数,八点吃二道,九点吃三道,以此类推,最多的可吃十六道,只有幺儿四就有这么大的权力。旁边的人也可以搭。一场牌九坐正位的只四人,实际上往往有十几个人参战,旁边参战的叫搭虾子。最精采的,是一方有两个人帮着打的,一个摸一只牌,先不看点子,牌向下扑着,起牌的人凭感觉慢慢地摸牌上的点子,那触觉比吃了蜜糖还有滋味一些。甲摸牌后,说:“要你的七七八八斩九。”乙说:“有。”这时的甲就兴奋得不得了,连忙把骨牌朝被褥上一拍,说:“打出去。”甲手里的牌,肯定是天牌、地牌或斧头。要乙手里的七点或八点,若对上了,就是天王或天子九,地王或地子九;甲手里的牌若是斧头,那就是八点或乌龙九或血片子九了。不管怎样,甲喊斩九,乙手里的牌千万不要出现九,如果是,天牌搭九点就是一点,地牌搭九点就是地九抱棍,斧头搭九点就是“逼死”,一点都不点,很容易被庄家吃掉。

  弟弟坐庄时,起到了一副幺儿四,这是牌九中最大的点子,可以吃闲家十六道。他兴奋得不得了,连忙站起来,把两只骨牌高高的举在空中,大声地说道:“你们都别动,老子起的什么,你们看,幺儿四吃通吃通,通通的把钱汇来。”他还没把钱抓到手,就听到棚外惊天动地的响了一声,像是枪声。接着又是威严而又宏亮的吼声传来:“你们都别动,老子的警棒吃通。”这时,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声:“公安局抓赌的来了,快跑。”赌徒们掀开被褥,跑出棚外,伸手不见五指,为了逃命,为了不让公安局的抓着,他们拼命的瞎跑着,只听这里“扑通”一声,有人扑到柳叶湖里去了,那里“扑通”一声,有人跑到粪池里去了,搅得臭气熏天,“我的妈呀!”叫声不绝。黑暗中,海海突然打着手电光向粪池里照去,见弟弟正在粪池中挣扎着,便拍着屁股笑得前仰后翻,笑过后,他说:“弟弟,快起来,不要慌,哪里有什么公安局呀,那是我放的大鞭炮,吓唬吓唬你们的。”

  弟弟忽然明白了过来,他边向粪池边爬边怒火冲天地骂道:“老子入你的娘,海海,你怎么斗这个八呢,把老子的魂都吓掉了。”

  这时,海海才觉得这玩笑开过了头,连忙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弟弟,我是对金桥来的,他这人鬼机灵的,我看他在这种场合稳不稳得住台子。”金桥恰巧从睡棚里走了出来,他听见别人说自己。便说:“怕什么,我又没有赌博,别说公安局,就是皇帝老子来了我也不怕。老子找媳妇都没钱,哪还有钱同你们在牌上穷作欢哩!海海,你这玩笑也开得太缺德了吧!”

  海海知道这事激怒了大家,成了众矢之的,于是连忙点头哈腰地认错:“那是,那是。”接着,他连忙假惺惺地扇了自已几个耳光,向大家赔不是。

  有一天夜里,金桥一个人下到地区博物馆的厕所里掏粪,掏到池底时,无意中掏到了一块银元。他欣喜若狂,连忙用土纸擦了又擦,拿到电灯下仔细一看,哈,是袁世凯的大脑壳。这银元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又把握不准了,回到睡棚后,到了下半夜,等人们都熟睡了,他才蹑手蹑脚地摸到生产队长李志强的床边,把他拨醒后,轻轻地说:“起来,老队长,轻点,到外面去一下,我有重要事情找你。”

  生产队长李志强连忙披上衣服,跟着金桥到了睡棚外面的月光下,问道:“啥呀,棚内不能说,偏要到外面才能说,见不得人呀?”

  “那也不是的,队长,我有一个亲戚,他捡到一块银元,不知道那银元是真还是假,叫我辨别,唉,我也说不准,我说等几天后再告诉他。队长,怎样辨别银元的真假?”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哩,金桥,就为这?”

  “就为这。”

  “你把那银元拿来让我看看。”

  金桥就从巴肉的衬衣口袋里拿出那块银元,递给了老队长。老队长拿着银元在手中掂了掂,然后又哈了一口气,对着银元吹了几下,接着又用手指弹了弹,放在耳边听银元发出的细微声音。全方位的辨别过程似乎还没完成,老队长又把那块银元往地面上的一块石板上丢去,只听“咚”的一声,很沉闷,银元在石板上转了几个圈儿才缓缓停下。老队长捡起那块银元,递给金桥后,很肯定地说:“是真的,这大脑壳是真的。”

  金桥接过银元,喜在心里,但表面上没显露山水,只是虚心地问道:“老队长,您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老队长细心地解释道:“这银元如果是假的,丢在石板上就会摔得有些斑点,做假的包浆会砸出原形的本色来,落在地上声音清脆,悦耳,真的落在地上声音沉闷、沙哑。你看,刚才这块银元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沙哑,又没有一点儿损伤的痕迹,我看是块真的袁大头。”

  听了老队长的详细说明,金桥心里亮堂堂的了,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时,老队长似有所悟,突然又问道:“呃,金桥,你那块银元上好像有点儿臭气,是你掏粪时捡的吧?”

  “我哪有那富气哩!”金桥说。

  “不是,我问你,如果是你亲戚的,你在家里为什么不问我?前些日子你为什么不问,非要带到收粪的这柳叶湖边才问?你这不是麦李花床多出一步吗?说,你收粪时到底捡了多少?”老队长的逼问一板一眼的,很威严,句句似千斤。

  “我,我就捡了这么一块,还是上半夜收粪时捡到的。”在老队长的逼迫下,金桥支支吾吾,终于实话实说了。第二天,金桥捡到一块银元的新闻就在收粪的社员们中传开了。你传我,我传你,传来传出就传成了金桥捡到了一袋银元,金桥发大财啦!

  这事儿传到生产队里,于是,就有人给金桥做媒。第一个捷足先登的是政治队长的老伴刘家妈。那天一清早,太阳还未爬上树梢,草尖上的露珠正闪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几只喜鹊站在金桥家门前的樟树上喳喳叫着,农家的屋顶上刚刚冒出几缕早炊的青烟,刘家妈就来了金桥家里,对金桥的妈春贵说:“春贵呀,我这下跟金桥讲一个对象,这女孩儿乖得像戏子哩!”

  春贵先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唉,我家金桥兄弟多,房子小,土砖砖墙,松木棒棒搁的床,哪个妹子瞧得起哟!”刘家妈双手朝腿上一拍,打了一阵哈哈后,才说:“春贵呀这你就说错了,而今的革命青年呀,讲思想公不公,忠不忠的,不是讲的钱呀财的哩!”

  春贵也笑了起来,她说:“那就好,刘家妈,您就在女方多美言几句,事成之后,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金桥重重谢您,比如说,跟您买双皮鞋啦,跟您买套高级布料的衣服啦,还有逢年过节教敬您烟和酒啦!”

  “那倒不必,那倒不必。”刘家妈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又说:“俗话说新娘起进房,媒人撵过墙,事成之后,金桥还记得我吗?”

  “刘家妈,你说哪里去了,吃水不忘挖井人,俺金桥不是那种过河撤桥不知好歹的人。”

  “那是,那是。”刘家妈连连点着头说:“我不是为了那双皮鞋才来做媒的呐,我是看金桥肯帮人。那年八月份我在麻山砍柴,不小心被一条毒蛇咬着了,要不是金桥急急忙忙把我从山上背回来请医生治疗得快的话,我早就没命了呃!那时,我就立了那个绿豆意思,今后,我一定要跟金桥找个媳妇。瞧,现在机会不是来了吗?”最后,刘家妈又与春贵约定了看对象的日子,才走两步又回头笑一笑地离开了金桥家。

  刘家妈前脚走,队里的山秀妹子后脚就跟了进来。她一进来就笑眯眯地说:“哎呀春贵婶,您金桥在城里收粪时,捡了一袋银元,这下您家里发大财啦!”

  春贵听后,先是一阵惊喜,后又试探地问道:“你这妹子哄我干啥?吃得快活是不是?”

  山秀笑了笑后理了一下刘海,又说:“这是真的呐,外面都讲成风了,你还蒙在鼓里呀!”

  春贵经山秀妹子一拨弄,才相信金桥捡了一袋银元的事实。脸上立刻布满了红晕和笑容。她在心里思量着,金桥捡的一袋银元究竟有多少呢?如果多的话,到国家银行里换成票子后,先跟金桥修一栋屋,娶大媳妇后,再娶二媳妇、三媳妇……正当春贵盘算着如何支派那袋银元时,金桥风尘仆仆地从外面闯了进来,山秀见后,甜甜地说:“金桥哥,恭喜你发大财了,可别忘了小妹我啊!”说完,她转身就走了。等春贵回过神来喊山秀时,她已经走远了。

  春贵急不可待地问道:“金桥,听说你捡了一袋银元,这是真的吗?”

  金桥听后,惊奇地问道:“妈,您听谁说的?”

  “刚才山秀妹子也这么说呀!”

  “妈,我捡是捡到了,不是一袋,只是一块。”

  听金桥这么一说,春贵脸上的喜悦一下跑光了。她愣了好大一会,才说:“金桥,咱家穷,瞧你们几兄弟,都这么大的人了,很难说上媳妇。现在别人都说你捡了一袋银元。今后别人问你,你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让他们说吧,也许,这谣言对咱家有帮助哩!”

  金桥默默地点了点头。那天三月五日,是肖伍铺的墟场。吃罢早饭,春贵婶就带着金桥上路了。刚去门,在田塍上,就碰到了山秀妹子。山秀问道:“婶,您到哪里去?”

  “嘻嘻,赶场去。”

  “金桥哥,你背那么大一个包,是卖什么东西去呀?”

  “是,嗯,不是。”金桥红着脸,显得很尴尬。

  “是的,是去卖点小东西,换点油盐钱。”春贵见金桥支支吾吾,连忙打圆场。

  “噢,噢,那好,那好,您慢走啊!”山秀妹子客套了几句后就走了,走到山林的拐弯处,她还回过头来望了望春贵母子俩。

  翻越了几座松林,又翻越了几座杉树山,走到一座茂密的茶山中间时,金桥望了望前后,见前无来者,后无行人,便停了下来,说:“妈,您前面走,我换衣服了再来。”原来,金桥的背包里装的是从本大队小学里的刘老师那里借来的一套衣服。金桥躲在茶林里,换上了那套还有九成新的蓝色中山装,人也好像年轻了几岁,精神爽爽的。还没有到墟场,媒人刘家妈老远就向他招手,走近后,刘家妈说:“金桥,你见了易娟妹子后,嘴巴要放活些哩!”

  金桥兴奋地点了点头。

  在红桥饭店里,金桥真的见到易家妹子时,脸上立刻红得像关公,他痴痴地望着那女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因为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相亲,他小心了又小心,生怕说错了话砸了场子。他不敢先向女方套近乎,原先想好的话儿和那些亲切的语言这时全忘了。这时,他不知道先说什么为好。

  刘家妈见会冷场,连忙走近金桥,轻声说:“亲人呐,金桥,装烟啦!”

  金桥才如梦初醒,急忙收回那火热的目光后,才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常德烟,从中抽出一只递给易娟,说:“你抽烟啦!”按乡俗,女方如果瞧不起,这烟是不会接的,如果接了,这门亲事就算有个眉目了。瞧,易娟接了,而且尖着两指拿着那烟,放在鼻下闻了又闻。这烟里似乎有金桥的体温,有金桥的青春气息。金桥又用烟装另外几位客人。刘家妈在旁一一介绍道:“这是易娟的妈,这是易娟的嫂子,这是易娟的婶娘。”金桥连连‘呵’了几声,接着,媒人又在易娟妈耳边低咕了几句后,就对金桥和易娟说:“你们年青人的事,你们自己谈吧,我们还要到场上走一走,买点牙膏呀肥皂的。唉,而今队里的工夫抓得紧,抽空出来一趟不容易呀!”

  双方的亲人走开后,金桥和易娟坐在桌子旁,双方都很不自在,谁也不愿先开口。金桥望着易娟妹子,只是微微地发笑,易娟被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再细看这妹子,的确卡的黄衫子,下身穿着微微摆动的浅蓝的确良裤子,得体而线条分明,领口开得很低,雪白的肌体露出了巴掌那么大一块儿,细腻,似有阵阵香气从那里散发出来。她站着,脸膛就像秋天田野里一株红高梁那样淳扑可爱;她坐着,就像贵宅窗台上的一盆雪里红那样温柔可亲。美中不足的是大大的眼珠儿旁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金桥想,女人嘛,只要脾气好,有鼻子有眼睛,不跛不瞎,能劳动能生孩子就行。乖又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女人乖很了放在家里也不放心,树大招风哩!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易娟先开口:“听媒人说你在常德收粪时,捡了一袋银元,这是真的吗?”

  金桥勉强笑了笑,说:“是捡了一袋,小易,这话我只能同你说,别人问我,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国家明文规定,地下的宝藏属国家所有,哪怕是捡的也不例外。现在,我如果露了富,被上级政府知道了,是要被收缴上去的,那不是粑粑去了印印也去了?小易,这话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啊!”

  易娟笑了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不一会儿,媒人和易娟的妈等手里拿着购货了的大包小包进了红桥饭店。金桥就到柜台上买粉买包子给大家吃,正吃得津津有味时,媒人就说:“一看易娟这妹子我就知道,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勤快像儿。谁娶了她谁今后都会大富大贵,我看准了的不会有错的。”

  听了这话,易娟妈的脸上就像盛开了的芙蓉。她笑着说:“俺易娟啦,不是我夸她,几多知事,俺家里蚂蚁夹的布她都攒了好几段呃!”

  “妈,那是巴拿马的布。”易娟连忙纠正道。

  “巴拿蚂蚁夹就巴拿蚂蚁夹沙,说错了又不犯法的。高尔基的布她都攒了二、三段呃!”

  “妈,那是高尔夫的布。你别在这里出洋相了好啵!”易娟的脸上红红的。她妈平常又没出过什么大口岸,也没进过什么大商店,因为她不识字,所以家里的买进卖出都是由她爹一手儿来的,家里摸菜园洗衣砍烧材等活儿就由她妈包了,正因为这样,所以新出的布名儿她都搞不清楚。在相亲的时候出洋相,易娟感到很羞愧,丢了面子,她心里很不自在。

  “好,好,我不说了就是。不过呃,谁娶我女儿谁有福气。又温顺,又能干。插秧啦做针线活儿呀都是能手,队里有几个妹儿出嫁,都请她纳鞋底绣花鞋垫呐!”

  大家都笑。金桥抿着嘴唇,在心里笑个不止,就是不敢表露出来,他怕丢掉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吃完粉和包子后,刘家妈就问:“娟妹子,这门亲事,要得啵?”

  易娟红着脸,也斜着眼睛望了望金桥,用手一指:“你先问问他吧!”

  金桥连忙说:“只要她没意见,我还有什么说的呢!”

  “那就好,那就好。”媒人又说:“中餐也吃了,我们到商店里看看去呀!”

  在走向商店的路上,媒人暗暗扯了扯金桥的衣角,于是,金桥和媒人就慢慢地落在了后面。媒人刘家妈说:“金桥,这下搞打发你要放大方一点呢!”

  金桥小声地说:“我身上就一百多元,还是借来的,你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反正要把这事儿体体面面搞拢来,不能出洋相!”

  刘家妈听后,心里凉了半截,她很惋惜:“哎呀,看个对象一百多元怎么行呢,而今买对小猪也要一百多元啦,你只打发没捡到那袋银元的沙!”

  “您晓不晓得,银元放在家里,还没兑成钱哩!到银行里去兑,要当地政府的证明,没有证明,银行里问你哪来那么多的银元?你父亲过去是土匪,抢的?还是恶霸地主,剥削穷人的?弄得不好羊肉没吃着,撩一身的臊,没收我的银元,把我关起来审问,或戴高帽子游街,我这一生就毁啦!”

  刘家妈听后,猛然一怔,她作了一次深呼吸,才惊讶地说:“原来是这样呀!你不说我不知道,你一说就吓我一跳啊!”

  金桥又神秘兮兮地说:“您跟女方说,这次打发将就点,等今后机会来了,我把那银元卖掉,再跟各位补上厚礼。刘家妈点了点头,又在易娟的妈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到了商店里,就见“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横幅标语,横在一长排货架的上方,很醒目。南货北货的柜前挤满了购货的人。金桥先跟易娟扯了两段布料后,又跟女方的客人每人买了一斤糖果,另加一条沅水烟,媒人也不例外。这时,刘家妈拉着易娟的手说:“这次将就点,金桥这后生的暗量大得很,他说等今后机会来了再补厚礼,现在简朴一点不要紧的,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哩!”易娟抿着嘴儿笑了一下,头也轻轻的点了一下。河堤上的垂柳迎风摆着,几点不太显眼的绿色悄悄爬上了枝头。几只白鹅在河面上扑来扑去,“嘎、嘎”地叫得欢畅。她们同行了一截路后,就在同心河堤的之字路口分手了。

  在回家的路上,易娟的嫂子说:“金桥这人也是的,看对象跟女方钱都不打发,回去后别人问起来我们怎么说?这叫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易娟连忙解释道:“嫂,他刚才说了,那袋银元的事,他还没到银行里去兑换,他怕上面知道了收上去,我想想也是的。婶娘,嫂,我们都是一家人,回去了别人问我们男方打发了多少,我们就说,打发了二百元,四段布料,每人两条烟两斤糖果,这么说下去,大家脸上都有光,现在统一一下口径,行不行?”

  “妹子说得好,就这样行。俗话说,会选选儿郎,不会选选田庄。我看金桥这人老实,不是个奸狡圆滑的家伙,人老实,今后就是个依靠。”易娟的妈说话很有份量,大有一锤定音之意,婶娘跟着附和,嫂子也就不吱声了。

  祖国北方的边界上因国界线的争端而引起了连绵不断的枪声。战争的阴影笼罩在人们心头。毛主席及时发出了“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最高指示。各公社相继成立了民兵营,各大队成立了民兵连,生产队也成立了民兵排。遵照上级指示,县武装部还给下面发了老式步枪、手榴弹,每个民兵连还领到了一挺机枪,公社武装部还从各大队抽调一批精壮的青年集合在一起,专门训练射击、投弹等。有消息传出,第三次世界大战快打起来了。不久,毛主席高瞻远瞩,又发出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于是,各机关学校,各生产队都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纷纷在屋后的高堪下,在山林的隐蔽处,在人员居住集中的地方,组织人员日夜不停的挖起战备洞来,歇人不歇工具,公社武装部还定期下到各大队检查,组织评比,看谁的战备洞挖得速度快,质量好。

  那天晚上,队长安排金桥和山秀的爹打战备洞。山秀的爹恰巧得了感冒,不断地咳嗽,浑身酸软无力,出门时,他走路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为了多挣工分,他不愿放弃这个夜班,就临时叫山秀来顶替。

  伍家湾生产队的战备洞,就设在大堰旁边的高山脚下,这儿离人口稠密的农户也只有一百来米。这儿杂草丛生,洞口两边的土坎上挂满了藤蔓,极易隐蔽,且土质又坚硬,不容易坍塌。金桥和山秀妹子接手时,战备洞已挖进了21.5米。队里有规定,每次交班时,都要量洞的深度,而且是按打洞的深度是多少来给工分,所以每班都抓得很紧,决没有磨洋工的现象存在。此时的战备洞里,洞壁上每隔五米远就有一个小平台,上面点着蜡烛,洞里阴暗,潮气很重,加上蜡烛然烧后放出的一缕缕烟雾,悬在洞内,久久不得飘散,时间一长,洞内就愈发显得扑朔迷疑。在烟雾的笼罩下,在二、三米内看人也是模糊不清的。金桥卷袖卷裤,手握尖尖的狗舌子短锄,跪在显得略有点潮湿的地上,“嘿、嘿”地向洞壁挖去,一团一团的黄土就从尖锄下哗哗地向下滚着,落在洞底面上的碎块,散发着新翻的泥土气息,给人一种舒适而又湿润的感觉。山秀用刨锄把这些碎块上进撮箕后,就自个儿一担一担地挑出洞外,倒在洞口旁的山窝里。竹扁担发出的“吱嘎”声就在洞内悠悠的回荡。他们俩配合默契,很少说话,因而打洞的进度就很快,约莫过了四、五个小时,这班就已挖进了2米多。又挖了一个多小时后,人也似乎疲劳了,返回洞内时,还隔四、五米远,山秀就捡起地上的小土块,有意无意的向金桥摔去。开始,金桥以为是洞顶上掉下的碎土块,就没在意。以后山秀又捡地上的小土块摔了几次,次次都打在金桥的屁股上。金桥回头一望,见是山秀干的,便笑,山秀也笑。当着金桥的面,山秀又挑衅了一次。金桥突然放下尖锄,就去追山秀。山秀把撮箕扁担一丢,就向洞外跑去。到底金桥人长腿长,山秀没跑几步,就被金桥抓住了她后背上的衣服。山秀顺势往地下一坐,反手一下就抓住了金桥胯下的那家伙,金桥就像触电似的全身燥热起来,那家伙像旗杆一样竖了起来。金桥胀痛难忍,就连忙扯山秀的裤子。山秀松手后,就觉得浑身酥软。她轻轻地喊道:“金桥哥,别,别……”,但就是不用手反拨,她不挣扎,也不喊人,任金桥脱裤子,任金桥把她平放在只垫了一件单衣的地上。金桥望了望那未被开垦的处女地,全身更加燥热,热血更加沸腾,他来不及向山秀细说,说像饿虎一样扑上去耕作起来。山秀不但没有推挡,反而用双手抱住了赤膊上阵的金桥。金桥就像勇猛的战士,不要命的冲击着。山秀隐隐觉得那儿有点痛疼,但她忍住了,她没有呻吟。她又隐隐觉得,一股小溪在体内欢畅地流着。没几分钟,金桥脸上,背上就生出许多豆大的汗珠来。他用左手抹了抹脸上的汗后,就喘着粗气从山秀身上滚了下来。山秀望了望大汗淋漓的金桥,裤子也不穿,就双手捂着脸鸣鸣地哭了起来。金桥慌了,望着山秀伤心的模样,他才猛然觉得自己今天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红花闺女,乱搞得的么?于是,他连忙帮山秀穿裤子,完毕后,他又无不懊悔地跪在山秀面前,说:“都怪我不好,山秀,一时冲动就稀泥糊涂的惹了你,你打我吧,你骂我吧,你再怎么惩罚我,我都绝不还手。”

  山秀抹了抹不知是伤心还是喜悦的眼泪,说:“我早就谈了男朋友,对方已给了凭礼,你这么一胡来,万一我今后怀孕了,我怎么向俩个哥哥和母亲交代?你看怎么办?”

  金桥心里一震,连忙小心赔不是:“我也谈了女朋友。你我这事,千万讲不得,如果传出去了,我那对象肯定会吹,家里兄弟多,穷,我就会打一辈子的光棍。山秀,我跟你磕头作揖,今后你要我干什么都行,你千万莫向外人讲噢!”

  昏暗的战备洞里,金桥磕头作揖的影子映在洞壁上,像鸡啄米似的,映得很长很长。山秀见金桥这样作贱自己,鼻子一酸,连忙走上前去把他扶了起来,脸对着脸,把憋在心里很久了的一句话儿说了出来:“金桥哥,其实我早就爱上你了。”说完,她又用衣角帮金桥擦了擦他额上沾着的细土沫,继续说:“你勤劳,肯干,又诚实,我觉得你是一个女人靠得住的好男人,我是真心的喜欢你,其实我暗恋你好久了,就是不好意思先向你开口表白呀!”

  金桥听了这话,又惊又喜,他又重新把山秀搂在怀里,双手不断地抚摸她的乳房,山秀很配合,主动把脸儿也贴在金桥的脸上。洞顶上,零星的水珠嘀哒过不停,双方不停的抚摸,一会儿后,山秀用耳朵贴在金桥的胸口,专注的听着,像听青春的旋律,像在寻找白头到老的知音。

  金桥提议道:“咱俩到洞外走走吧!”

  洞外,空气清新,蝈蝈叫过不停。天还没亮,远处的梁山朦胧不清,像粗壮的汉子挺着胸膛沉睡着,又像温柔的母亲轻轻地拍着酣睡的子民。

  过了二、三个月,山秀就有了妊娠反应,经常蹲在地上呕吐。山秀的妈年年见了就问:“你怎么啦,妹子?”

  山秀说:“我心里慌,莫得心脏病咧!”

  年年一惊,继而又说:“妹子,这你就莫告诉别人的噢!如果别人知道了,年纪轻轻的就有病在身,谁还敢娶你?”

  “嗯!”山秀背对着妈,抿着嘴笑。

  年年还是不放心,又说:“这样不明不白的,我看还是请赤脚医生来看看,搞点药吃好啵!”

  “请不得,妈,请不得。”山秀连忙拉住娘的衣角,说:“要是本大队的医生看出我有心脏病,传出去了就帮倒忙了呃!这事儿要是一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我有病,今后怎么嫁人呐!”

  年年就没出请医生。每天早上,年年就用茶油跟山秀煎两个鸡蛋吃。据说,经常吃茶油煎的鸡蛋,能治好心里慌的病。

  又过了几个月,山秀即使穿宽大的衣服遮盖着,她胸前也有点显山露水了。到地里捡棉花时,如果遇上大晴天,那些姑娘婶娘们身上只穿衬衣,还是热汗直淌。如果风俗习惯允许的话,她们恨不得像男人一样打着赤膊捡哩!而山秀呢,外面穿件照衫,胸前还围着一条布蔸,把下面遮得严严实实的,尽量装出很平常很自然的样子,但眼尖的姑娘们还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在背后对山秀指指戳戳,低声细语的说,山秀还没出嫁,肚子就像小山似的挺着,是不是怀毛毛了呢?如果是,纸是包不住火的,迟早会丢丑啊!小声点,小声点,万一被她听见了,会骂得你狗血淋头的。

  后来,山秀出工吃力起来,小腿肚慢慢浮肿,连走路都感到很累,她干脆不出工了。眼见女儿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年年很着急,就问大儿子海海:“海海,这就怪得很,你妹妹的肚子慢慢大起来了,这是得的血吸虫病还是水肿病沙!”

  海海说:“妹肚子里的事,我怎么搞得清楚?我又不是医生。”

  “你就这么一个妹哩,你不能看着不管哩!”

  “妈,要搞清楚她得的是什么病,那就趁早把她抬到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查一下,也好及时治疗呀!”

  “要去明天就去,妈身上掉下的一坨肉,你们不急我心里急得很哩!”

  第二天一清早,海海就和兄弟全全扎了一副单架,要山秀睡在单架上,准备上路。年年说:“海海,我也去。你们搞事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

  全全连忙拦斥道:“妈,你就别去受罪了,这四十多里山路,尽是一些爬山越岭的羊肠小道,您吃不消。到了半路上,如果您走不动了,我们抬了妹妹又还要抬您,那不是越耽误时间了?”

  海海又补充道:“老实说,抬四十多里的山路,要不是自己的亲妹妹,就是皇帝老子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干。”

  全全又附和:“是的,是的,这弯弯拐拐的山路,我一见了就怕,走路都吃亏,何况还抬着一个大活人呃!”

  年年听了两个儿子的解释,心里很感动,就有一股热泪从睫毛下面爬了出来。她说:“我不去也要得,只不过你们到医院里后,一查出妹妹得的是什么病,如果要住院的话就马上回来一个告诉我哦!”海海和全全都点了点头,连忙抬着山秀上路了。到了市人民医院,已是下午三点多了,放下单架,全全就问:“哥,挂什么科?”

  海海说:“肚里的事,就挂内科吧!”

  海海替山秀挂了号后,就和全全把山秀扶到内科室。主治医生恰好是个女的。医生问:“你们三位谁看病?”

  “就是她,我妹妹。”海海用手一指,“我妹妹的肚子这么大,是得的血吸虫病还是水肿病?”

  主治医生说:“先检查检查吧!”她叫山秀睡在办工桌旁的一个简陋的手术台上后,就撩开山秀肚子上的衣服,先用听诊器听了一会儿后,又用二指在白嫩的肚皮上按了按,然后又俯下身子用耳朵贴着肚皮仔细听了一会儿,似乎听到了胎儿在肚里踹脚蹬腿的声音,接着说:“恭喜你们,她肚子里有毛毛了,可能等十天半月就会生哩,她丈夫是谁?要禁房哩!”

  听了医生的话,海海和全全都一下愣住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妹妹还未出嫁,肚子里就有了,这孩子是谁的呢?

  海海望着医生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道:“医、医生同志,您、您莫搞错了,我妹妹还没结婚呐!”

  女医生摊开双手,说:“你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你们就问问她自己吧!她心里最清楚。我建议你们还是安全的把她抬回去,多吃点补品,禁辛辣,禁生冷,准备坐月子吧!”

  然后女医生微笑着又喊道:“下一个看病的是谁?下一个,来呀!”

  海海和全全灰心丧气地把山秀扶到走廊上的一张条椅上后,迫不急待地追问:“山秀,这里没别人,你当着哥的面说,这是不是真的?”

  山秀双手捂着脸,只是呜呜地哭,死也不肯回答。

  全全望了望海海,用商量的口吻问道:“哥,我们已经来了,我们再挂个妇产科,要医生把妹妹肚子里的孩子刮下来,这样做又不显山露水,问题不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决了吗?她今后还要嫁人,名声要紧呐!”

  “打掉?咳,医院里会同意吗?他要证明哩!而今住旅社都要当地政府的证明,何况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要打胎,你到大队会计那里去打证明,你怎么说啊,你说我妹妹肚子里有毛毛了,请你开一个证明?让我妹妹到医院里去打胎?这不是出我们全家人的丑吗?我才没那么蠢哩!”海海说话时,脸上阴云密布,充满了忧伤和怨恨。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海海他们三人在街道旁的小餐馆里草草吃了几个包子馒头后,兄弟俩只得咬着牙根唉声叹气地把妹妹往家里抬。

  已是转钟一点多了,年年一见到他们,就问:“怎么就回来了?妹妹得的是什么病?怎么不住院?”

  昏暗的煤油灯下,晃荡着兄弟俩古铜色的脸膛,全全丧着脸不说话。海海边解单架上的绳索边冷冷地说:“怎么不住院?你问她自己吧!”说完,就把单架绳索靠在屋角,和全全急匆匆地回家休息去了。

  听儿子的口气,看儿子的脸色,一股不祥之感就袭在年年心头。但不管怎样,是好是坏,是长是短。当妈的还是要问个究竟。年年强压着心头的忧虑,缓了缓口气亲切地问道:“山秀,你的肚子这么大,究竟是得的什么病?跟妈说真话噢,不怕的,天大的事,有妈替你挡着。”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听了妈的话,山秀好激动。她迈着细步走上前去,抱着妈的脖子呜呜地哭着说:“妈,我怀毛毛了,医生说我快要生了。”

  不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年年气得天昏地转。她左手扶着面前的一方小桌,右手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前额,一脸的悲愤。她想嚎淘大哭,女儿未婚先孕,这事儿一见世面,怎么向人解说呢?愣了好大一会后,她才哽咽着问道:“你,你好糊涂,怎么干出这见不得人的事儿来了?那毛毛是谁的?”

  “是,是金桥的。”山秀实在是瞒不住了,才颤抖着双唇说了实话。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年年的心情烦躁到了极点。她把挂在板壁上的一盏马灯起下后,就从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划燃后,她想一下点着,可是手就是不听使唤,颤抖不已,不是火柴梗烧完了,就是手指戳到马灯的灯芯上去了。山秀说,妈,让我来。马灯亮了后,年年又拿起靠在屋角的茶木拐杖,气冲冲地穿过半座山腰,才从海海家里和全全家里把他们找来,说明妹子肚子里的孩子是金桥惹的后,问他们兄弟俩这事该怎么处理。

  海海不听则已,一听明事情的真相后就火气直冒:“我操他娘的金桥,一个穷光蛋,也敢搞俺妹儿,色胆包天。全全,我们现在就找他出,不能让他占了这个便宜。”

  于是,海海和全全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扁担,怒气冲冲地跑到金桥家里,用扁担捅得大门嘭嘭直响:“金桥,狗日的金桥,快开门快开门。”

  这半夜的敲门声,惊动了金桥家屋前樟树上的几只喜鹊,它们惊慌地叫了几声后,逃命似的向远方飞去。被抖落的树叶,在月光的映衬下,三三二二地向下飘着,它们在默默地找着归宿。

  凶猛的敲门声吓得睡在前房的春贵直往被窝里钻。她以为是抢劫的来了。但仔细一听,不对呀,这好像是海海的声音,她才麻起胆子披衣起来开门,当她看见海海兄弟俩手里一人拿着一根扁担,凶神恶刹的样子,便惊慌地问道:“海海兄弟,这半夜三更的,啥事呀?你们到我家来这么凶凶的干什么?是不是找错人了?”

  海海把扁担往地下一戳,愤愤地说:“我们不找你,我们找金桥,金桥在哪里?”

  “在--”春贵见来者不善,又怕金桥挨打,便支支唔唔不愿说出金桥在哪里。

  “我在这里。”睡在后屋里的金桥,一听是海海兄弟俩的声音,连忙划然火柴,点亮油灯后,说:“找我有啥事呀?”

  海海和全全直冲后屋。站在床边,海海恶狠狠地说:“金桥你个龟儿的胆子大得很,你把我妹儿的肚子都搞大了,现在快要生了,你看咋办,这叫我妹儿今后怎么做人?”

  “快生了咋办?抬到我家里来呀,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让大家都来骂我,让我来背着这个坏名声,问题不就解决了?”其实,金桥心里早有准备,这事儿迟早会发生,所以海海全全俩兄弟一来,他也不惊慌,沉着冷静地应对着。

  海海在暗中望了望全全,全全暗暗点了点头。海海叹了一口气,又说:“唉,事到如今,我量你也不敢不管,不然的话,小心我打断你的腿。”海海故意扬了扬手中的柞木扁担,然后又做了一个猛打的姿态。他心里明白,现在生米已煮成熟饭,也只有这样才能息事宁人,我妹儿今后见了人才会体面一些。

  全全又补充道:“金桥,要不是生米煮成熟饭,我妹妹的洗澡水你都喝不到一口,我哪有眼睛角角瞧你呃!”

  金桥显出很虚心很诚恳的样子,唯唯喏喏地说:“那是,那是。是我攀上了高枝,是我占了便宜,谢谢您啊,大舅子,小舅子,我太鲁莽了,还要请您原谅哩!”

  说抬过来,海海怕夜长了梦多,时间长了麻烦多,他和全全一商量,就连夜把山秀抬到了金桥家。竹杆子闪闪悠悠发出的吱呀吱呀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队里被惊动了的黑狗花狗麻狗,都纷纷从屋里跑了出来,抬着头对着蓝蓝的夜空“汪汪”地叫着,搞得人们睡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就是安不下神来。有的还以为是盗窃团伙来了,从床上爬起来看门栓牢了没有,看窗户上的插头插结实了没有。有的干脆从床上坐起来,张着耳朵听门外有人走动的声音没有。总之,个个都提高了警惕,严防失盗,随时准备应对。

  这时候要说最开心的,那就是金桥和山秀。他们抱在一起,吻了又吻,摸了又摸,摸了头又摸脚,最后都摸到对方的那个地方不动了。那种兴奋和激动不已的恋情用语言难以表达。山秀逗道:“金桥哥,你娶个媳妇没花一分钱,比抓个小猪儿还便宜哩!”

  金桥嘿嘿笑了几声,才说:“我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呀!”

  山秀马上反击,爱抚地擂了他一拳后,说:“你这钩也太狠了,只怕有倒西,一钩就中。”她又想起了一件事,“哎,你捡的那袋银元呐,让我看看,我从长这么大还没看见过光洋哩!”

  金桥连忙从山秀身边爬了起来,在旁边的的木柜里拿出那块银元,在山秀眼前晃了晃。山秀接过那块银元,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又看,然后又在手中掂了掂,说:“呃,还有呐,别人都说你捡了一袋呀!”

  “事到如今,你已成了我的老婆。”金桥又爬上床,抱着山秀说:“我还有什么秘密瞒着你哩!山秀,其实,我只捡到了一块,说捡了一袋,那是误传!”金桥又俯下身子,在山秀额上动情地吻了一下,说:“既然你愿意跟着我,我会用勤劳的双手好好养活你的,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不会让你吃好大的亏的。其实,一块银元养不活人,能养活人的是我一双勤劳的手,是永远爱你不离不弃的心。”

  “你别说了。”山秀急忙用纤纤小手捂住了金桥的嘴。刹时,一股激动的泪水就慢慢从她眼角淌了下来,“哥,这个秘密,你不告诉我还好一些。原先,我对你的向往,物质上没有,精神上却很富有,因为,在我的想象中,你有那袋银元,这笔财富,是难以估计的,现在,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了,除了那块银元,我俩现在要房子没房子,要家俱没家俱,等于是一贫如洗。往后,别人笑我,我会沉默的。不过,人活着,就应该有所追求,光物质上的享受,没有思想,不活泼,太单调了,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和睦相处,生活起来才有滋味。今后,不管发生怎样的变化,你喝粥我喝粥,你住茅棚我住茅棚,我准备吃苦,先苦后甜,才有回味,才会珍惜幸福来之不易。说句心里话,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就没见过你与谁对过嘴与谁打过架,我想,结婚以后,你是不会打我的,所以我才决心跟着你。只要肯做,白手起家,今后富起来了,在人家面前才有脸面,人家尊敬你,羡慕你,才光荣哩!”

  山秀的一席话,说得金桥热泪盈眶。以前,他没怎么注意她,现在看来,瓜子脸儿,丹凤眼儿,樱桃嘴儿,越看越觉得她很秀美,越品味越觉得她有菩萨一样的心肠。家里这么穷,她也不嫌弃,这么好的堂客,就是打起灯笼火把在世界上也难找啊!抚摸着山秀白白的细腻的一对奶子,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山秀也很激动,有了男人就有了依靠,在外面说话也响亮一些,她这么想着;怀孕时既不体面又招人白眼的冤冤日子,就让它像流水一样地淌过去吧!现在,再也不怕别人笑话了,现在要大大方方的创造新生活了。她用右手挽着金桥的脖子,感觉到躺在男人的身旁踏实、温暖。今后,风雨来了,有他挡着,天塌下来了,有他顶着,找个男人,就是找个帮手,找个依靠,找个同甘共苦的伴儿。她这样回味着,慢慢地,就带着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自信安祥的睡着了。金桥把耳朵贴在山秀白皙的肚皮上,专注地听她肚里婴儿躁动的声音,听着听着,金桥就对着山秀傻傻地笑。

  湖南 伍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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