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庆幸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许多没钱的欢喜和典雅。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文革”刚刚结束,父亲去合肥工作。夏天放暑假,我和母亲去看望父亲。
我们住的宿舍外面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水泥阳台,上面没有任何装饰,中间放着一张小方桌,四周摆着几把大藤椅。我父亲和他的朋友们,穿着老头衫,摇着大蒲扇,靠在藤椅里,表面上看起来寻常极了,但他们毕竟是文人,自有属于他们的雅致。
他们几个人经常拿一幅白扇面,第一个人吟一首诗,第二个人提笔把诗题在扇面上,第三个人在扇子的背面挥毫作画,而另外一个人则在一边静静地刻章。等到书画作好,再盖上闲章。他们经常反串,往往是最擅长作诗的去作画,最擅长作画的人去治印,治印最好的人去吟诗。就这样,他们合作做了一把又一把扇子。等到他们各奔东西时,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几个人合作的扇子。
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林叔叔用上海口音的话教我吟诵:“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林叔叔告诉我:“小丹,要记住什么是入声字。不会入声字,你就唱不了昆曲;不会入声字,你就不会作古体诗。我学问没你爸爸好,但是我吟诵比他强,因为他是北方人。所以,吟诵要跟叔叔学。”
直到现在,我都特别怀念那个阳台。那个地方的情趣,中国文人的气息,一直都让我怀念。如今,那些叔叔和我的父亲均已作古。
上海的张叔叔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特别喜欢我。张叔叔的字写得很漂亮,他写了一首五律诗送给我父亲,结尾两句是“羡君真敌国,家富一千金”。在张叔叔看来,家里有个女儿,可谓富可敌国。
如今,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一路走来,我其实是在很多人的关爱、嘱托、提携、濡染下长大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很富有,从小就有很多特别奢侈的爱陪伴着长大。我有过没钱的时候,但没有觉得穷过。所以,没钱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的贫穷。只要心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梦想的追求,日子依然可以饶有情趣。
父亲和我都非常喜欢《浮生六记》。《浮生六记》中的沈三白和陈芸夫妇,最初锦衣玉食,后来因为家道中落,他们流离失所,日子非常窘迫。过好日子的时候,他们有赌书泼茶的乐趣,也有游山玩水的好时光;过穷日子的时候,他们依然有那份闲情逸致。没有了雕梁画栋,芸娘就自己编席子,在席子上画出雕梁画栋。为了养家,芸娘这个纤弱女子还要做一些粗活。在太阳底下干活时,芸娘就做了四扇活动屏风,以遮挡太阳。
潦倒的时候,沈三白和芸娘只能喝极其劣质的茶叶,很难入口。芸娘每天把劣质茶叶用纱布包好,在太阳落山之后,找到将开未开的莲花,扒开莲心,把纱布包放进去,用线把花瓣扎紧。第二天早晨日出之前,芸娘解开线,把纱布包拿出来,太阳落山之后,再把紗布包放进去。如此往复三天。在月光的浸染下,在露水的滋润下,在莲心的酝酿下,茶叶的口味变得清凉,带着莲花淡淡的甜香。这件事情需要成本吗?需要的只是用心而已。
在《浮生六记》中,我看到了一个女子的情趣和智慧,还有一种贫困无法剥夺的骄傲。一个女人的优雅,有时候不一定和富贵有关,也不一定和知书达理有关,而是来自骨子里的情趣和涵养。
对生活和家人的爱,让芸娘能够在恶劣的条件下创造出典雅的美。这种态度,这份精致,是一种没钱的欢喜。当一个人把所有的情趣都带在身上的时候,贫困也不能剥夺他的快乐。
于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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