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长因论文剽窃丢了官

　　一些德国民众戏称古滕贝格为“剪切粘贴部长”，要求他辞职，反对党更是要求古滕贝格下台负责，称其行为是对德国教育体制的侮辱，是对那些认认真真做学问人的不尊重，是一种道德腐败

　　博士演员翟天临学术不端丑闻愈演愈烈，天雷滚滚，吃瓜群众冷眼旁观，有识之士摇头叹息。

　　殊不知，博士头衔崇拜症全球最烈的德国，8年前国防部长的法学博士论文被人揭露存在抄袭，总理默克尔曲意维护，多数民众也支持部长留任。较真的德国学术界数万人联名声讨，东窗事发两周后，前途不可限量的国防部长引咎辞职，退出政坛。

　　古滕贝格何许人也

　　提起这位国防部长，那可是当年德国政坛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先说他的姓名就不同凡响——卡尔－西奥多·玛丽亚·尼古拉斯·约翰·雅各布·菲利普·弗朗茨·约瑟夫·西尔维斯特·布赫·弗赖海尔·冯和祖贝古滕贝格，足足长达十几个单词，一口气可念不下来。

　　熟悉德国文化的读者，马上注意到代表贵族身份的两个词“冯”和“祖”。好家伙，同时有这两个词的人肯定有着“高贵”的日耳曼贵族血统。果不其然，公元12世纪神圣罗马帝国授予古滕贝格家族祖先男爵封号。现在的德国巴伐利亚州还有个古滕贝格镇，拥有镇上绝大部分土地的古滕贝格家族是当地天主教会的最大捐款人，有权任命神父。

　　生于1971年12月5日的古滕贝格，保留男爵头衔，拥有私人庄园和一座建于1482年的古城堡。在德国政坛，他绝对算得上衔着金汤匙出生，祖父20世纪60年代曾是西德总理府国务秘书，权倾朝野；曾祖父更是令人肃然起敬，二战后期因密谋暗杀希特勒而被处决，堪称英雄。美国影星汤姆·克鲁斯1998年出演电影《刺杀希特勒》前，特意拜访过小古滕贝格。这些耀眼的光环让小古滕贝格青云直上。

　　古滕贝格，年轻，时尚，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近视眼镜永远是最流行的新款式，有贵族血统，却没有贵族架子。酷爱摇滚乐的他，是重金属乐队的忠实粉丝，经常在私人聚会上客串演出，摇头晃脑沉醉其中的样子，让人很难把他与不苟言笑的政治人物联系在一起。另外，他一口流利漂亮的英语，让其他只会讲蹩脚英语的德国政客相形见绌。

　　酷爱音乐给古滕贝格带来了一段童话般的姻缘。1995年，还在拜罗伊特大学就读的古滕贝格坐5个小时的火车去柏林参加音乐节。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位名叫斯蒂芬妮的美丽女孩。她气质非凡，同样热爱音乐，两人聊得投机，互留电话号码。

　　后来，两人在慕尼黑多次聚会，双双坠入爱河。终于有一天，古滕贝格向斯蒂芬妮透露了自己的贵族身世。没想到斯蒂芬妮来头更是不得了：她不但是巴伐利亚州的贵族，还是铁血宰相俾斯麦的曾孙女。两人2000年结婚，育有两个女儿，这段婚姻成了德国社会的一段传奇佳话。

　　2002年放弃第二次司法考试，下海经商的古滕贝格决定从政，一举当上联邦议员。2005年到2008年，他担任执政党基督教民主联盟的兄弟党——基督教社会联盟的外事政策发言人。凭借流利的英语、高贵的出身和缜密的思辨能力，很快引起总理默克尔的注意。2009年2月经济部长格洛斯因经济政策受质疑被迫辞职。默克尔力排众议，推荐38岁的古滕贝格出任德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经济部长。

　　默克尔没看错人。古滕贝格上台时，德国深陷全球经济危机。民众和中小企业家对政府“只保护大企业，不管中小企业”的政策非常不满。古滕贝格积极挽救欧宝汽车集团破产危机，瞬间成为“为中小企业说话”的政治人物。他口才出众，常到各大电视台参与政治脱口秀，曾说：“我一直努力保持真诚，坚持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他鲜明的个性给沉闷的德国政坛带来新鲜空气，很多民众成了他的铁杆粉丝。

　　他演讲时最喜欢使用的开场白是“有时，发自肺腑的话语非常重要”。古滕贝格在大选为默克尔站台时，每次出现都带着巨星架势吸引无数民众目光。媒体甚至拿他和“猫王”相提并论。2009年9月德国大选，古滕贝格是议会中得票最多的议员，堪称德国最受欢迎的政客。《明镜》周刊公布的古滕贝格支持率高达70%，长期领先第二名默克尔10多个百分点。德国《世界报》称他为“德国的奥巴马”，狗仔队也喜欢追逐他们夫妇，对他们品头论足，被德国《多彩》杂志评为“德国最会穿衣服的政治家”。

　　默克尔连任总理后，古滕贝格转任国防部长。德军误炸阿富汗平民，古滕贝格铁面无私，责令严惩肇事者，以铁腕树立威信，国内外好评如潮。

　　在政治升迁问题上，古滕贝格一直颇为低调，他在接受采访时公开表示，人最好不要有自己是政治明星的感觉，要踏踏实实地做事情。“我坚持我认为是对的事情，有时候我会说‘不’，即使要与大多数人为敌。”

　　抄袭丑闻东窗事发

　　万万没想到，正值事业如日中天之时，有人出面质疑古滕贝格的博士论文有抄袭行为。

　　故事还要从头讲起，2000年硕士毕业后，古滕贝格在母校拜罗伊特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导师是世界级的宪法学者彼得·黑伯乐——著作曾被翻译为18种外语。2007年他以博士论文《宪法与宪法条约：美国和欧洲的宪法发展》完成答辩，并取得“最优秀”的成绩喜获法学博士学位。这篇法学博士论文洋洋洒洒，全文475页，有1200多个注释。

　　2011年2月12日，德国不来梅大学法学教授雷斯卡诺应德国左翼法学期刊《批判法学》编辑的邀请，对古滕贝格的博士论文撰写书评。进行例行审查时，这位老兄意外发现国防部长大部头的论文有多处引用他人的观点，却没有标注出处。他在《批判法学》杂志上发文，痛斥古滕贝格的博士论文水平“一般”，而且有多处抄袭。

　　鉴于《批判法学》每期销量不过1800余本，社会影响力极为有限。雷斯卡诺教授随即向慕尼黑著名的《南德意志报》曝光。

　　兹事体大，2月15日《南德意志报》先行联系了拜罗伊特大学法学教授迪特尔·克里佩尔，告知有关剽窃的指控。同一天，报纸方面通知了古滕贝格，给了正在波兰访问的部长几个小时来回应指控。与此同时，雷斯卡诺教授向古滕贝格的导师黑伯乐和论文答辩委员鲁道夫·斯特林茨通报了相关指控。

　　人在波兰的古滕贝格发表声明，相关指控牵强附会，自辩博士论文并无抄袭代笔等不当行为。拜罗伊特大学则表示将相关指控提交给大学自律委员会处理。

　　2月16日《南德意志报》率先报道国防部长涉嫌论文剽窃丑闻；同一天《法兰克福汇报》爆料：国防部长的博士论文引言，抄袭了1997年《法兰克福汇报》政治学者芭芭拉·泽恩菲尼格撰写的一篇文章。堂堂国防部长博士论文居然剽窃！该事件立刻引发德国民众极大关注。

　　2月17日回到德国的古滕贝格与默克尔会面，选举在即，总理一口回绝国防部长的辞职请求。同一天，拜罗伊特大学致函古滕贝格，给他两周时间回应抄袭指控。古滕贝格随即取消了萨克森州的选举活动。

　　18日古滕贝格举行记者会，承认博士论文中有“错误”，表示“真诚的遗憾”，称自己对此感到“最不幸”，同时对可能因他未能标明出处而引用其文章、因此受到伤害的人表示道歉。“由于家庭和事业的双重负担，导致我在博士论文中忘记了标明一些引用的出处，犯了错误。这不是我故意所为，而是失误。”古滕贝格称，将“暂时放弃”法学博士头衔，但不会辞职。

　　凡事最爱较真的德国网友立刻成立了网站Guttenplag（古滕剽窃），组织上百人对论文进行逐页逐行认真核对，最后发现国防部长涉嫌抄袭的地方多达上百处，有些地方甚至是直接从别人的文章中复制粘贴过来的。

　　巴伐利亚州霍夫市地区检察官办公室宣布：将等待拜罗伊特大学审查古滕贝格论文的结果，并确认已对其提起两起刑事诉讼，一起为侵犯版权，另一起为假冒博士法定声明。

　　默克尔宣称：“国防部长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信心，这项工作很重要。他得到了我的支持，我们必须等到大学完成对指控的审查。”

　　一些德国民众戏称古滕贝格为“剪切粘贴部长”，要求他辞职。反对党更是要求古滕贝格下台负责，称呼他为“复制粘贴部长”，“其行为是对德国教育体制的侮辱，是对那些认认真真做学问人的不尊重，是一种道德腐败”。

　　古滕贝格的博士论文导师黑伯乐很伤心，77岁的老教授面对外界质疑，怒称“十分荒唐”。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证据浮出水面，黑伯乐的学术诚信也受到了牵连。他整天闭门谢客，只和老友保持联系。

　　黑伯乐发表声明：古滕贝格的博士论文存在“严重和不可接受的缺陷”。他认为剥夺博士学位是一个“必要的结果”。外界批评，古滕贝格的博士论文抄袭了导师的著作有29处之多，黑伯乐理当知晓抄袭。

　　负责调查抄袭的拜罗伊特大学自律委员会约谈了黑伯乐，该委员会对黑伯乐的鉴定是“端正和可信的”。根据鉴定意见，人们不能期待导师来监督博士生。所以导师不用为学术不端承担共同责任。“毕竟，导师也会被学生迷惑。”遗憾的是，委员会没有指出该论文具有哪些突出的优点，可以获得最优秀成绩。

　　2011年2月23日，拜罗伊特大学决定取消古滕贝格的法学博士学位，原因是他的博士论文中所用引文没有充分标注出处。“没有客观地遵守科学标准，逐字或者按照原意引用他人文本段落，同时没有充分注明出处，这是不允许的。”

　　下台吧！古滕部长

　　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批评，默克尔力挺国防部长：“当初我要的是国防部长古滕贝格，而不是助教古滕贝格或博士古滕贝格。”有记者反问默克尔，“如果一个人学业上不讲诚信，他又如何做部长？”默克尔回答：“即使他没有博士学位，也可以做我的部长。我看中的是他的能力。”

　　总理袒护论文剽窃的国防部长，德国学术界“被激怒”了，群起而攻之。2011年2月28日，有超过2万多名博士和博士候选人联名上书默克尔，抗议她仍然让古滕贝格留任。后来，联署抗议信的学者多达五万人。

　　德国学术界认为，古滕贝格撰写博士论文的态度说明他是学风不严谨的人，而总理对其的支持，只会损害德国作为学术严谨的研究基地的形象。抗议信发起人康斯坦茨大学助教博士生特雷霆接受《每日镜报》采访时说，此类行为是“欺骗”和“滥竽充数”等学术界最不能允许犯的错误。“他们的公开信活动并不是以要求古滕贝格辞职为主要目的的，而是要让总理和德国公众知道，抄袭论文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错。”

　　拜罗伊特大学法学教授雷普休斯讽刺：“他是一个骗子！我们学术界的同仁对他的行为表示震惊。谁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厚颜无耻。我们不记得过去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反对党绿党主席罗特认为，古滕贝格的“抄袭门”已经给德国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我不记得德国曾经出现过如此损害德国学术基地形象和大学名誉的事情。”反对党社民党主席加布里尔在联邦议院就“抄袭门”举行的问答会上说：“一共400多页的论文里，有200多页都是没有注明出处的抄袭的内容，而这些都是因为‘疏忽大意’？这是多么荒唐的借口！”

　　“作为一个31年前获得博士头衔的人，以及在过去的职业生涯里与博士生有频繁接触的人，我公开为古滕贝格的行为感到羞耻，我想他自己也该有同样的感受。”女教育部长沙万宣称：“抗议绝非小题大做，知识分子剽窃不是一件小事，保护知识产权是一种更高的利益。”讽刺的是，两年后，这位女教育部长同样因博士论文剽窃辞职。联邦总统和议长也都批评了国防部长的错误。

　　德国文化理事会指责联邦政府采用“双重标准”，该理事会的主席秦默曼接受西南德意志电台采访时说：“德国法律对盗版侵权等行为处以最高5年有期徒刑。可古滕贝格犯了同样错误却还能做国防部长。”

　　2011年3月1日，国防部长宣布辞职。“我刚刚同默克尔总理通了电话，表达了我的辞职决定，这是我政治生涯中做出的最让我痛苦的一个决定。我认为，自己所担任的国防部长是一个责任重大的职务，而我也对自己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但是我没有完成这一要求。我在学术研究上犯了重大错误，我为自己的错误做出诚恳道歉，今天我想再次表达歉意。由于我的错误，可能让联邦政府、国防部、我所在的政党蒙受损失，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也是我辞职的主要原因。”

　　默克尔对此也无可奈何：“我在他的错误和成绩之间进行了权衡。结论是，古滕贝格是一位有天赋的政治家。”

　　古滕贝格为何因抄袭这样的“小事”倒台？为何德国政坛容不下他？这与德国注重学术诚信的风气有关。

　　德国社会十分看重有博士头衔的人，对有博士学位的人，称呼时都会在其姓名前加上“博士”以示尊敬。要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博士头衔几乎是个“必要条件”。在本届德国政府16名内阁成员中，有10位拥有博士头衔。这就是古滕贝格甘心用9年时间读博士的原因。18％的德国国会议员具有博士头衔，为全球之冠。

　　但博士学位要取之有道，古滕贝格恰恰没做到这一点。德国有一套完整的社会信用制度，规范国民的信用行为，并从道德和制度双重角度制约失信者。对政客的诚信，德国人更是“吹毛求疵”。2003年，总理施罗德因为染发而遭质疑：“一位染发的总理，在政府的统计数字上也可能会弄虚作假。”

　　但对古滕贝格是否应该辞职，民众却说法不一。《图片报》统计，有87%的人认为古滕贝格应该留任。另有民调显示，古滕贝格依然是最受德国人喜欢的政治家。

　　英国《金融时报》则称：“一场抄袭分裂了一个国家。”在古滕贝格辞职后的数天里，德国出现了“挺古”和“倒古”两派在柏林等城市游行。

　　2011年，地方检察官以侵犯版权经济损失轻微为由，撤回起诉，法院同意撤案，作为交换条件，古滕贝格向德国慈善基金会捐款2万欧元。

　　这位德国总理的热门候选人，如流星般退出政坛的古滕贝格曾说过：“一个人既然决定从政，就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不要想得到别人的同情。”一语成谶，令人感慨万千。

　　文｜俞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