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中年人,青少年时代,记忆
  • 发布时间:2019-05-28 21:55

  

  本小说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题记:一直生活过的世界,也是我们谁都从未理解过的世界。

  --卡尔维诺

  赵焰

  楔子

  有一种情感轻轻撩拨我,像羽毛轻拂,又似音乐缠绕。这种感觉,似乎是从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开始的:它如雾霭般自然升腾,轻舞飞扬,由轻微变得强烈,由陌生变得熟悉,然后始终缠绕萦回。当我每天由忙碌走向空闲,凝眸面对什么时,它便如轻烟一样氤氲而起,游丝般飘出聚拢,与我面对面相望,又杳无声息地消失。有一段时间,我曾不由自主地被这种情丝牵扯着,莫名其妙地失望,莫名其妙地悲哀,莫名其妙地忧愁,甚至莫名其妙地陷入一种长久的孤独之中。

  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轻烟,升腾于我的内心之中,却终究是来自彼岸,一个似乎就在身边,却无法涉足的虚空。那种不确定的,或有或无的,如音乐般的情愫,都是彼岸的温度和光线。它们一直不确定,却让人心向神往。很多时候,我们被这样的信息悄悄召唤,于无声处听惊雷。我后来明白了,人与彼岸的关系,就是人与未知世间的关系,就是与时光的关系,还有错综复杂的机缘,捉摸不定的可能性。此岸与彼岸,出入自如,循环扭转--这个世界的一切,包括曾经的情感,曾经的岁月,不是消失,而是躲藏,躲藏在彼岸一个你看不见的地方。

  现在,我已是中年人了。中年最明显的标志就是,万事万物入胸中,却有着难以言表的况味!辛弃疾有词云:“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对于这个世界,这些曾经的跋涉者和经历者,该怎样表达呢?一切都有是难言。中年对于时间的感觉,也近于机械和迟钝--如果之前的时光,还像一条漫漫的山道,行走时还会注意两边的风景,中年之后,脚上只剩下在跑道中麻木地转圈。人生的结果,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面前,显示出无意义。我甚至能预见我死亡的地点和场景--在这座城市比较好的病房里,我心若止水,万般无奈,连告别的气力和心情都没有。人类只是终结于不同的方式,可是方向和归宿,却是一致的。终点即起点。如果真是那样,摆渡于河流之上,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是无解。或者,根本没有意义,只是时间安排的一场游戏。

  回忆像水下的影像,朦胧而含蓄。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像从水底生发的泡泡,急迫地想浮出水面;可刚浮出水面,却梦幻破灭。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对于过去的回忆,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粗糙而雷同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小镇或乡野的自由,苦中作乐的生活,含苞羞涩的情欲,囫囵吞枣的读书……那种乏味而单调的日子,之所以现在看起来尤为珍贵,是因为它们不仅仅是个体的记忆,它们还属于我们整个一代人。想想我们这一代人也真幸福,我们这四十多年的光阴,天翻地覆。可是时光飞逝了之后,记忆不堪重负,能打上烙印的,多是青少年时代,而在此之后的很多东西,却了无痕迹,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难得的闲暇,我一直尝試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去规划我的记忆,触摸我的童年,我称之为数字化的方式。在我看来,这个世界的数字,是隐藏着很多秘密的,它们能将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在数字里面。数字,就是这个世界的宝藏,也是打开这个世界的钥匙。我的方式是:一是我伸出我的手臂,竖起我的食指,我的指尖有一丝颤动,有些凉意。二是我的手臂往前移动,然后指尖平伸,我的目光顺着指尖能看到前方的树梢。三是我的指尖在树梢上转动,我能看到树梢上有一只精灵般的鸟……当我数到“十”的时候,就像按下放映机的按钮,那些曾经经历,或者未曾经历的时光,会在我的面前展示--

  往昔的时光出现了:一条汤汤的河流,横亘在我们的面前。水面有雾霭,有水鸟的啁啾。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气息,这样的场景,分明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夏天。想一想,那时我只有十来岁,无忧无虑,沉浸在一片温和的宁馨之中。我生活在南方一个小镇,那种有着小桥流水人家的南方小镇。我无所事事,也无心思,我的全部生活,就是和小伙伴们吆喝着在一起玩耍,下河游泳、捉鱼,或者去偷别人院里的桃子、杏子和石榴……那些桃树、李树、杏树、樱桃树,慢慢地浮现在眼前了。天空格外地蓝,风格外地明媚,空气中浸淫着酸酸的味道……我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彼岸。童真,是一种心情,也是一种格局。我想起了很多事情,那些曾经发生的,如河面上浮现的水花般的各种事情,包括各种美丽的错误和恶作剧,想起来都令人忍俊不禁,让人回味不已。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一天,我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钟灵毓秀的县城。只是一段时间不见,这座小城似乎彻底地变了,跟之前我离开的那个寂静、破旧的小城相比,当时的县城兵荒马乱。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高音喇叭声、电视声、录音机声、叫卖声,还有汽车、三轮车、摩托车的马达声,加上机器的轰鸣声,几乎将这座小城掀翻了似的。粗陋的垃圾建筑拔地而起,把黛瓦白墙的老屋子挤得歪歪扭扭,感觉就像将北方的乡镇剪贴、复制过来的一样。那个濒水的古朴小镇,以及安谧、聪颖的灵魂,到底是去哪了?

  第二天一早,我心情忐忑地去看望小玉的外婆。小玉死去大约已二十年了,而小玉外婆也有九十多岁了。相邻的老屋早已被拆除,门前的月潭早已不在,原址上矗起了几幢高层的居民楼。这一个邻近老县城中心的地带,应是高价卖给开发商了。据说开发这一带时,小玉外婆死活不愿搬出老宅子,县里也没有办法,毕竟小玉外婆是离退休老干部,也是县里著名的“革命母亲”,只好将周围拆除了事,只留下这一幢孤零零的老屋。原先月潭边上的青石板路早没了,只留下很窄的一条土路通向老屋。走在杂草丛生的土路上,我的心情如墙脚毛茸茸的苔藓一样阴湿。这一幢老屋,早已墙垣破败,岌岌可危,仿佛只要用力一推,就可以轰然倒塌似的。呆立半晌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推开厚实破败的大门。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天井里长满了葳蕤的野草,从天井的上空,洒下来一片阳光,照着天井里的野草和苔藓,泛着别样的绿色,绿得鲜艳,绿得深不可测。如此绿色,该是属于岁月的脱胎换骨吧--经过时间和岁月浸淫,仍有着蓬勃生命力的东西,都应是绿色的。比如水,比如霉斑,比如植物,比如眼前的苔斑。

  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有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站在我对面,怔怔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星外来客似的。不,不只是一只猫,好像我的身前身后,到处都有猫,它们或躲在窗棂上,或藏于柱子后,齐刷刷用神秘的目光打量我,面部充满疑问。一、二、三……我略微地数了数,好像有一二十只猫,甚至还不止,还有猫“喵喵”叫着不断向我集中。它们看着我,眼神里尽是不屑,有时轻描淡写地在我脚边游走,仿佛不是对我的不屑,而是对人类的不屑。置身于一个猫的王国,我手足无措,就像一下子面对诸多拥过来的幽灵。

  一个老人佝偻着身子,从厢房里悄无声息地走出来,步履极轻,柔和神秘,在漆黑的老屋子中,就像一只老猫。我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她,不错,她就是小玉的外婆洪春花。此刻,她的眼神空蒙,脸部毫无表情,像枯败的梧桐树叶般焦黄。她似乎就没有看我,也不关心我的存在,而是佝偻着身子,径直走到天井边的八仙椅上坐下。好一会,她才将目光抬起来,呆滞而木讷地面对我,就像看着一个外星人的到访一样。我理解她目光木讷背后的期盼,一个老人独居于此,哪怕弄出点动静,对她来说,也是一小片阳光。寂寞是让人可怕的,它比陌生人可怕和讨厌得多,它总是和虚无在一起,告诉你人生的短暂和促狭。它就是死亡的前兆,最让老人害怕。

  我迟疑了一会,问:“小玉外婆,您认识我吗?”我注意到,当我发小玉这个音节时,她的全身如电击似的一阵战栗。我知道那是残留在她身上的刺,我触碰到它了,刺深入地扎了她一下,那种尖利让她一凛,于麻木中再次感到痛楚。

  “小玉--”老太太嘴唇嗫嚅,原先呆滞的眼神,现出一抹亮色,像星光落入沉寂的死水,“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谈起小玉。小玉--真是个傻孩子,這孩子自小就傻得很,他爸妈去世后,他就一直跟着我,是我带着他长大的。夏天的时候那么热,他却想着要钓鱼给我吃。我说我不想吃,虽然我也很想吃鱼,可我不指望你这个小孩子去钓鱼呀!可他不听,仍要去琴溪河钓鱼,晒得像小泥鳅似的。天气又热,早晨出去晚上回来,鱼都变味了……还有,你们以前都要去和尚头生产队参加劳动吧,一个暑假下来,起早摸黑,帮助生产队搞‘双抢,结束的时候,生产队啥也不给,就给每个学生发一个新草帽,里面盛着六个大桃子。就这六个桃子,小玉也舍不得,一个也不肯吃,也要带回来跟我一块吃。

  “这些猫,也是我替小玉养的。以前,小玉最喜欢猫了,说猫聪明,有个性;不像狗,笨笨的,啥也不懂,就看主人的眼色行事,主人叫干什么它就干什么。他要养猫,我不喜欢,没让他养。现在,我养了这么多猫,也算是替他养。

  “小玉还是个书呆子,最喜欢看书了,没事时总见他捧着本书读,《水浒》《三国》什么的,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完了再跟我讲。真像他外公,他外公就喜欢读书。打仗的时候,口袋里还放一本书。那时游击队里最有文化的人,就是他外公了。小玉跟他外公真像,长得像,喜欢读书也像。小玉生前最喜欢我讲他外公的事情,问他外公怎么打仗的,怎么死的,都问过一百遍了……”

  老人显然已沈耽于一个人的回忆之中了,她唠唠叨叨断断续续地叙述着,也不管我是否在听。从她的言语中,我已明显感觉到一个老年人对于时空的错位,此岸已然消失,彼岸慢慢延伸到她的眼前。这时候她一辈子所经历的所有事情,就像乱七八糟的积木一样累积在她面前,她已经没有能力将它们理得井井有条了,她只能随意抽出眼前的枯枝败叶,激发残留的一些记忆。在普通人看来不成问题的时空,对于他们来说,已成为最大的问题。这就是暮年,整体上呈昏暗色调的苍茫的最后时光。

  我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小玉外婆聊着天。有时候无语,有时候沉思,我一直试图将那些支离破碎的时间残片拼凑起来,拼成一张完整的记忆图,可是我发现难度太大,过去的记忆和真实,就像被打乱的魔方一样,无法还原。或者说,根本不是我的能力可以还原的。聊到后来,彼此的言语都像枯萎的花朵一样,纷纷飘落下来。双方都沉默着,不再说话,对于时间和记忆,深表困惑和失望。

  小玉的外婆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挣扎着站起身来,示意我等下,然后拄起拐杖,佝偻着腰,像一个有着岁月的树根一样移动着身体,消失在厢房的黑暗之中。好像过了好久,又像幽灵一样飘过来,双手捧着厚厚的一沓纸:“这是小玉留下的……我看不太懂他在写什么,我也是将死之人,很快就能和小玉见面了,这个也用不着了……你留下吧。”

  我打开一看,是一沓手稿,很明显,是小玉写的。我的心一凛,开始小心翼翼地翻动它们。稿纸已泛黄,笔迹也已变得模糊,内容是我熟悉的黄山游击队的故事。从写作手法上来说,像小说,也像一篇有关皖南游击斗争的历史和地方故事的笔记。多年前我经常听小玉给我们讲述黄山游击队的故事,也知道小玉在写东西,写一篇有关于他自己,以及他外公外婆的小说,应该就是它了。小玉是执着的,他应该是想借助于文字,寻求着与逝去的父亲母亲,与这一片土地某种紧密的联系,就像春天野地里的藤蔓,固执地伸出触角,在野地上探索追溯着某种气息。

  文字的最上方,写着两个遒劲而清秀的大字:清明。这应该是这篇东西的标题,生硬而坚决。以如此词语来命名,应该是对曾经的岁月的祭奠。以文字来寄托某种情感,表达哀思和怀念,虽说是一厢情愿,不过却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粗略地翻了下,手稿的文字,远不像当年他讲述的那样生动,带着某种学生腔。这也难怪,现在重温那个时代生产的文字产品,都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如“八大样板戏”一样虚假和干涩,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不过我固执地认为,这一篇东西还是有价值的。最起码它真实地记录了艰苦的历程,也记录了当年的荣光。任何怀念和回溯,都具有祭奠的意义,小玉的文字,也是如此。我更感兴趣的是:当小玉竭力回望那一片苍茫的世界时,他想缅怀什么呢?

  一切都像黄山氤氲而起的云雾,在山谷,在林间,在河湖沟壑……如雾霭同时而起的,还有生生不息的时光,袅娜弥漫,如梦如幻。如果没有记忆,现实还有什么意义呢?或者说,时间会更令人恐惧。就如同世界没有爱,还会有意义吗?所有的人都只是行尸走肉,时间会变成坚硬的石头。记忆,是激活时间的密码,是时光的浓缩,是人性的反射,更是上苍最好的馈赠。记忆就是连接,因为人类有记忆,世界,一下子活过来,变得有意义了。

  记忆就是渡船,它使得此岸和彼岸之间,有了连接。

  这是一个简单的记忆,也是一个复杂的故事;是一段寻常的时光,却是一个非常的事件;是曾经的真相,也是永远的疑问;是昙花一现的情感,也是永恒的怀念……这个事件发生于那一年的黄山--一轮皓月,碧空如洗,莲花峰顶布满清辉。一九七六年的夏天,一个雨后初晴的傍晚。一对二,三个人在峰顶殊死搏斗。这应该是在黄山发生的最具惊险意义的真实故事。

  死去的是英俊绝伦的小玉吗?

  第一章

  1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对于故乡的依恋是表面的。故乡,只是表象,深埋其下的,是对于童年和彼岸的缅怀。这两种感觉,彼此混同,人很难将之区分开来。对于我来说,童年也好,故乡也好,都在一条宽大河流的对岸。在河面上,笼罩着烟波浩渺的薄雾。至于記忆,会给人窒息般的重压,有时候一想起那些遥远依稀的往事,我的身体就有一种情不自禁坠入黑洞的茫然,仿佛置身茫茫的水面,让人感到恐惧和慌乱。一种无法触及真相的恐惧和慌乱。

  我出生和生长的地方是一个小县城,钟灵毓秀的皖南小山城。小城位于群山的环抱之中,像心脏一样坐落在山脉与河流之中。县城最突出的标志,是城中矗立的明代文峰塔,立于县城的鳌峰上,在县城的东西南北,都能看到它的身影。早年在文峰塔旁边,还有一株数百年的大香樟树,树枝遒劲,树叶茂盛,绿荫如盖。树干也极其粗大,有一次,我们十几个小伙伴手拉手,才算是将树干围了一个圈。树如此粗硕,自然具有神灵意味。在文峰塔、大香樟树,以及不远处的文庙上,栖息着成千上万只白色的鹭鸶,它们盘旋在空中,如白云缥缈,一会儿飞到这边,一会儿飞到那边。在塔与文庙之间,制造了一个诗意的空中走廊。鹭鸶群起群落,使得小镇宛若仙境,就像生活在蓬莱仙岛上似的。当然,这是外人的看法,对于小镇的人来说,这样的景象从来就显得很正常,他们一直习惯了鹭鸶的叫声,感觉不到什么诗意,甚至经常埋怨高空中落下的细雨般的鸟屎。只是当这一切失去时,他们才会感到不习惯,才会想起曾经的诗意来。

  这样的景象,也应去了彼岸了。

  离宝塔不远,就是穿城而过的琴溪河了。琴溪河从南向北流,贯穿整个县城。这是一条清澈的河流,从桥上往下看,一直可以看到数米深水底下的沙子、石头和水草。在县城这一段,每隔数百米,就建有一座桥,共建有三座桥,分别被称为城南桥、城中桥和城北桥。当然,这是当地百姓的习惯说法,其实它们是有大名的,分别叫镇南桥、翠亭桥以及拱北桥。南面的镇南桥建于明代嘉靖年间,其他两座,都建于清代乾隆年间。这三座桥就那样静静地架在琴溪河上,两岸是大片的水柳,想象这一个情景,你就知道这里的静谧和优美了。

  老人们说,拆掉城墙之前,这三座桥对应的,应是东面的三座城门,那时候进出县城,往东面,都得从这三座城门中过。当中最漂亮的,是中东门桥即翠亭桥。可以说,这座中东门桥是S县十景之首“三桥锁翠”中最重要的一条环节,是县城的点睛之笔。桥的主体,是用好几根一丈多长的青石板并排合成的,两边是木质的栅栏;桥的中间,建有一个古亭。亭子非常漂亮,整体线条流畅,有飞檐横空翘起。老人们说,这一座桥最初是廊桥,整体上是封闭的,可以遮风挡雨。也不知什么时候,桥廊拆除了,只剩下两旁的栅栏,以及中间的一个亭子。这座城中桥,一直是县城人休闲的中心,炎热夏天的晚上,整座桥,以及桥的两旁都栖息着人。人们都穿着裤衩,手持蒲扇趿着拖鞋聚集在这里纳凉聊天,嘤嘤嗡嗡的,像无数蝙蝠的聚集地。男人们抽着烟,光着膀子,抱孩子的女人们则随意撩起衣服奶着婴儿。

  在现在的我看来,这一座曾经的小城如此完美,堪称古镇的经典和样板。它像传统园艺与城镇的完美结合,浓缩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诸多趣味:布局有山有水,倚山而建,二水穿城;文峰塔所在,是中心地带,一塔高矗,文庙相拱,银杏映衬;环绕着塔、庙、树,是青砖黛瓦白墙的民居和街道,依次铺陈,有恬静的月潭和连排老屋,有最为雄伟的张家祠堂,有花岗石铺就的广场。在鳞次栉比的街道旁散落的,还有巍峨的吕家祠堂、周氏老宅等。这一切,与老街连排的商铺、马头墙探出的蔷薇花、无处不在粗大的香樟树,以及湿润清透的空气一起,组成了小镇朴素日常的生活气息。小镇就是《清明上河图》的浓缩版。总而言之,这座只有一万多人的小镇宁静幽远、四季分明。春天碧柳红桃,夏天荷花飘香,秋天桂花满园,冬天腊梅绽放。它有一种安谧的力量,使得小城人能够心平气和地生活,即使是社会再动荡,它仍能像一个孤岛一样,寻找到自身的宁静,隔离出自己的遗世独立。

  我这样絮絮叨叨地描述着小城的模样,是任我的回忆信马由缰。在这个世界上,我首先认识,或者说首先扑入我眼帘的,就是这一个美丽的小镇。从某种方面来说,小镇铸就了我最初的禀性,给予我最初的气息,也造就了我观察世界的视角。我很庆幸自己降生于此,有这样的生长环境。现在想起来,小镇所能带给我的,除了丰富的童年、踏实的性格之外,还给了我一种小家碧玉般敏感、细腻的底质。这种接近原点的经历,使得我的生命过程显得越发完整,它没有乡村生活的粗陋和卑微,也少了城市生活的框架和粗糙。在很多时候,小城就像童年本身,是人之初的质地。或者说,这样的生活,就是为童年生活量身定制的。它就像有草有树的灌木林,那种由纤细而产生的细腻和温柔,是其他植物所难以企及的。当然,这丝毫不妨碍它有朝一日吸收充足的养分,脱胎换骨,最终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小玉的情景。那一天,一切平平淡淡。在操场上,有一拨人在打着弹子。他不在他们当中,只是在一旁独自玩耍。那个时候,他只有十岁左右,别人越是嬉戏得热闹,他越显得孤独。嬉戏的声音在一旁响彻,他却自我沉浸。他举起一粒绿色的玻璃球,对着太阳专注地眯着眼,太阳进入绿色的玻璃之中,绿莹莹的,一点也无平日的骄奢和威严,它平和而慈祥,散发着随和的暖意。这样的发现,使得他自我陶醉于美的创造,沉浸于一种宁静的氛围之中。

  站在偏僻的角落里顾影自怜。他在用绿色的阳光编织属于自己的幻想,就像油画中的一株向日葵似的。一个大孩子向他走来,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走过来的脚。那是一双回力牌白球鞋,有点旧,但显得整洁干净。现在那种回力牌白球鞋早已不知踪影了。而在当时,在那个偏僻的小县城,与一般人穿的黄色的解放鞋、蓝力士鞋相比较,那种回力牌白色运动鞋秀气而轻妙,给他的印象无疑是深刻而难忘的。

  很多年后的一天,当我以一种竭力回望的方式构思这篇小说时,我又在某一天的梦中见到了回力牌白球鞋。我梦见白球鞋一步一步走向我,向我微笑(在梦中,鞋的确是可以微笑的),并且走向我的脚,与之合为一体。从梦中醒来之后,我扭开案上的台灯。恍惚了很长时间,我仍不得其解。我知道白球鞋这一个意向的来历,不过白球鞋走进我的梦中却是第一次。也许梦意味着一种启迪,昭示着这一部小说的意义,以及由此引领的路线?

  这是一幅画面,是随岁月变得越来越清晰的图画;也是一段音乐,由情节与情感幻变而成的音乐;或者是光,由彼岸投向此岸的光与影。这种感觉自出现之时,就变得永恒,像画面、音乐和光影一样,快速凝固深藏在我的记忆当中。当我每每经历一段时间的忙乱,在时间的间歇期短暂停留时,那种亲切的旋律便会浮现在眼前。我会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跟随记忆的召唤,置身于时光之下,就像一个观众,栖身于观众席,静静地回眸往昔的时光。仿佛电影胶片,再次在眼前播放。主角已不再是我,而是他,一个小男孩。我与他相互凝视,构成了彼此的对应:我可以穿越记忆的河流看到他,能看到他的背影,却看不到他面孔的真切;而他呢,也可以在想象中,在灵魂的深处意识到一个将来的我,如同意识到一点光亮,像目睹对岸的星星之火,或者感知未来冥冥的昭示。此时的他在彼岸,我与他隔水相望。不过我没有因为距离觉得疏远和陌生,相反却感到格外亲切,活着的和死去的也不因时间而谬之千里。这个世界的确存在平行宇宙概念的,逝去的一切,不是远去,只是消失,它们可能就隐藏在你身边。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能利用意识的力量让它们聚在一起。这是另一种真实,与现实的时空观相同的真实。

  死去的,是英俊绝伦的小玉吗?

  生命和死亡,就这样在我的童年时期与我迎面相撞。这样的撞击,对于我来说,似乎早了一些,在尚未体验到芬芳之前,给予我的,过多的却是苦涩。它扑面而来,让我猝不及防,让我过早产生对这个世界的质疑,也让我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洇化荡漾。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无名而生的忧伤,不单单属于个人,其实是人类整体的忧伤,是渺小的人类面对无垠宇宙的无奈和悲凉。过去与未来,不管它属于漫漫长夜,还是隐匿于身边的隙缝,对于此岸的人来说,都像星辰闪烁,给予某种昭示和启迪。

  2

  每一个人都有某种人生意义的醒世,他的醒世,似乎是在五岁时那个春雷震荡的上午。

  醒世的含义,是混沌初开,有了记忆,也有了自我。名字的赋予,是人生的出发点,当灵魂跟一个名字捆绑在一起时,“我”便产生了。自我,并不是跟人的出生同步,它似乎是在娇嫩的身体发育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或者由一种外力进入,身体遵从某种神秘的信息,服从于神秘力量。人的醒世,如光照耀混沌天地,一切有了亮色、有了记忆。

  从某种程度上说,心灵就像一面镜子。醒世之前,它一直尘封着,上面落满灰尘。光照射进来,如抹布一样拭净了尘埃,开始有影像出现,反射着世界的林林总总。时间就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浸淫着万事万物。在时间的河流里,我们可以称之为生命;不在时间的河流里,我们称之为混沌。或者,我们将其称为此岸,或者彼岸。记忆消逝,意味着从此岸遁逃到彼岸,生命重归混沌,光消失,归于黑暗。可是它只是逃遁,是转化,不是消失,它的逃遁,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像一缕空气消失在空气中。

  那样的醒世,也已是到彼岸了吧--是在河的那边。他记得那是公社的院落里。说是院落,其实也只是四排平房围成的院子,最里面的平房是老房子,里面放着很多条凳子,有一些方桌子。现在想来,那大概是食堂,有时候兼做开大会的礼堂。礼堂的拐角,有一个小门,通过一条长满一人多高的芦苇,可以一直通到河边。院落里长满了狗尾巴草和野辣椒。这就是他最初的记忆。随之,场景出现了--突然下雨了,暴雨噼噼啪啪地打在他的周围,屋顶上也有清脆的雨声,先是掀起一层灰,然后激起蒙蒙的水雾。他有点慌不择路,从一大堆狗尾巴草丛中跌跌撞撞地跑过,好几只不太美丽的黄蝴蝶惊慌失措地跟在他后面。他跑到离他最近的那间平房的屋檐下,这时已看不到对面,母亲早已没有了踪影,想必进了屋子。他靠在屋檐边的木柱上喘粗气,看着雨密不透气地落下来。他就一直在那看着,什么也不想。突然他听见身边屋子传来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哀号,他不知怎么回事,赶忙走过去。窗户并没有关紧,他踮起脚尖,透过缝隙,好奇地向里面看去,只见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在里面忙碌着,白大褂很脏,上面沾满了污秽。正对着他视线的地方,放着一张床,同样污秽的床单上,躺着一个女人,下身赤裸着,肚皮挺得老高。叫声就是那个女人发出的,她如生病的老猫一样扭动着身躯,不断地发出哀鸣,有血水不时从她两腿之间流出,地上小山般堆满了沾染血水的草纸。他好奇又害怕,看得心惊肉跳,血往头上直涌,双脚不由自主地颤抖,松软得差点跪下来。女人一直在号啕不止,穿白大褂的人不耐烦了,一个右眼下面长有一颗很大的痣的白大褂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用火点着,深吸一口,不无好气地说:“叫,叫个鬼。快活的时候就不叫了。”

  这句话果然有用。躺在床上的女人声音果然小下去了不少。另一个白大褂的脸上青白了一下,低下头去,像没有听见似的。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脸色红润,很好看。黑痣白大褂见病人不作声了,得意地笑笑,冲着那女子继续说:“你们女人真是倒霉,快活了还有后遗症,不像我们男人,省事,顺心。”说着,把烟头往地下一掷,又冲着床上的女人说,“用劲,再用点劲,把干那事的劲全用上来。”

  床上的女人又无休无止地号啕起来。声音被暴风雨压制着,显得有气无力。他回过头来看看雨,又忍不住看看屋子里的事,只感到莫名的紧张,像即将诞生一个新的世界似的。终于他听到那个女人凄厉地长叫一声,让人毛骨悚然,又异常陌生,就像从远古传来的一个响雷。与此同时,一声闷雷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上炸响。硕大的血块从女人两腿之间汹涌而出,一声号角般嘹亮的啼哭传进他的耳朵里。

  “生了!生了!”那个女医生惊喜地叫喊起来,然后拨拉着婴儿的身体,告诉女子说,“是個男孩,是个男孩!”

  躺在床上的女子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可能是很长时间没有笑过了,像牵扯着什么东西,带不动,留下一连串的惨音。他后来想起来,觉得像猫头鹰在夜晚竹林里的叫声。

  那天晚上,生病的父亲早早地睡了,他跟随母亲去一个村落的贫农夜校上课。从他们家到要去的村里,大约有五里路。母亲背着他,打着手电筒走在羊肠小道上。电筒微弱的灯光里,不时有一些青蛙蹦跳,或者窜过一条四脚蛇什么的。他仍想着白天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幕,生命的诞生,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血块吗?血块是如何产生的呢?后来他忍不住了,就问母亲:“妈,你是怎么生我的呢?我生下来是怎么个样子呢?”

  黑暗中的母亲有点心不在焉:“怎么问这个呢?不是告诉过你,你是从我胳肢窝里出来的吗?你一爬出来,就白白净净,只是比現在小一点。”

  他知道母亲在说谎,这一个古老的谎言,多年来一直欺骗着人们。他的脑子里充塞了那个生小孩的血淋淋的场景。他一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不自禁地问:“我下午看见有人生小孩了,不是从胳肢窝里出来的,是从两条腿中间出来的。”

  母亲一下子止住脚步,怔怔地站在黑暗之中,什么话也没说。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青蛙的叫声似乎也没有了,萤火虫也慌乱地四散逃走。母亲把他从后背上放下来,用手电筒照照他的脸,认真地看了看他,停了一会,然后移开。他分明感觉到她的眼神充满惊恐和狐疑,紧接着,他的脑门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听见母亲厉声说:“你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啦?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他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惊得身边灌木丛里的几只不知名的夜鸟扑棱棱地飞走了。

  3

  从那一天起,他发现母亲常常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他。他能从目光中,本能地知道母亲的哀怨和疑问,此外,还有很多凭直觉读不懂的内容。他常常因为母亲怪异的凝视感到惶恐,仿佛他知晓了这个世界的秘密,或者窃取了什么东西似的。他变得沉默少语了,痴痴冥想,眼前经常性不自觉地出现一些幻象,他似乎觉得幻象是有意思的,可又分明看不真切背后的影子。

  他那时会经常走出家门,穿过老街,走到琴溪河的岸边。每次来到清澈的琴溪河旁,沐浴着河边清凉的风,或者脱去鞋子直接蹚入河水之中,就会感到心情愉快,会把很多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母亲说人是猴子变的,他一直抱有疑问。他想问的是,那猴子是什么变的呢?他觉得猴子肯定是鱼变的,不仅仅是猴子,这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是鱼变的,都曾经是鱼,生活在水里,只是后来慢慢地爬上岸,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动物。要不人为什么对水如此情深谊厚,对水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呢?

  他是真心地喜欢这一条河流。他小小的脚,有时候会脱离思想和要求,会情不自禁地向着河边走。有时在浅浅的河水里翻逮石头下的小鱼,有时站在河边打水漂,或者干脆脱得光光的在水里扎猛子。他好像轻而易举地就学会了游泳,一段时间之后,他就能像小鱼一样,在水里起起伏伏。但他从不敢往河中间去,大部分时间,只是在河边的浅水处玩水,有时游累了,就坐在水中的大石块上看一些小伙子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搏击。那些年轻人的水性相当好,他们可以一个猛子扎到桥墩下面,有时可以从涵洞或石缝中捉出一条鳝鱼来。那鳝鱼在他们手中挣扎、翻腾,往往会引来一片欢呼声。有时连石拱桥上都站满了兴高采烈的人。

  有时候,他还学着一些大小孩,在河滩上仔细观看,一不小心,还真能找到一些宝贝。小镇毕竟是有历史的,河里真的藏匿了不少宝贝,有一次他曾从沙里捞出半截玉镯来。还有一次,他看见身边一个大小孩,在河滩上低头走着,忽然捡起一块金黄色的、貌似金砖似的东西,上面还刻有字。小孩知道自己是拾得宝了,激动得满脸通红,用手紧攥着,在那大喊大叫。他刚想冲过去看,那个小孩鞋也没穿就飞奔回家了。后来才知道, 那小孩还真是扒了一块小小的金砖。

  有一天晚上,母亲仍去农村小队的夜校上课,父亲仍早早地睡觉了,无所事事的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又踱向河边。这是一个月明之夜,月亮凄惨惨地挂在天空上,泛着白光。当他走到城中桥边上时,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河边连一个浣衣的女人都没有。他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坐着,凝视着泛着潋滟月光的河水,平静的河面上,好像有一只飞蝇贴着水面飞行,带起一星细微的涟漪。突然水面溅出一串水花,一条大鱼猛地一扑舐走了它,幅度之灵敏,有如老鹰扑食一般。

  “有大鱼!”他的身边响起兴奋的声音。他转过头去,一个健壮的身影已脱去衣服,飞快地跳进水里,掀起一大片水花。他没有看清他的脸,只感到心往下一沉。四周变得越来越静寂,先前的猫头鹰也停止了鸣叫。他揪着心,一动不动地看着水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小伙子一直没有浮出水面。他开始感到害怕,仿佛眼前的河水会慢慢涨上来,将要把自己淹没。

  他不知那个影子是人是鬼,怎么会说消失就消失了呢!他回头看看大石头后面,那个人的衣服还在,破旧的背心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芒。都说水鬼会在月光下纳凉,刚才那个影子,会不会是水鬼呢?这么想着,他有点慌乱,慌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家跑。一边跑,一边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一步不落地跟着他。道路两旁的木槿花,不时打在他的面颊上,花粉四溅,诱惑得他直想打喷嚏。一直到家门口的巷子边,他这才定下心来,蹒蹒跚跚地往家走。

  母亲已经睡着。依旧病中的父亲,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看见他进来,轻轻地咳嗽一声。他知道父亲是要告诉他自己没有睡着。父亲是从什么时候生病的呢?好像自从醒世后,就看见父亲病恹恹的。后来父亲一直被批斗,家里放着各式各样的大纸牌,上面写着乌漆麻黑的大字,还堆有好几顶白纸糊的高帽,上面同样写着乱七八糟的字。蜗居一样的小家中,永远散着劣质墨水的腥臭味,以及各种各样的中药味,有的浓烈,有的淡雅,有的新鲜,有的陈旧,有的吞吞吐吐,有的肆无忌惮……它们就像很多细线一样,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把整个空气都弄得紧张和神经兮兮的。这时候他们家的钟声响了,是报夜半的钟声。他悚然一惊,他不由自主地吸吸鼻子,钟声中明显地有股河水的腥味。

  第二天中午,终于有消息传来,河边生产队最帅的小伙子和平死了,尸体浮在城南桥的桥墩旁。认识和平的人都说,这小伙子死得真蹊跷,水性那么好,怎么会淹死呢!衣服还叠得好好的,放在石头上。人们的猜测是撞着水鬼了,水鬼就喜欢在大月亮的夜晚蹲伏在大石头上晒月光。那么强壮的一个小伙子,一天要挣好几个工分的……人们的惋惜慢慢地聚拢,又慢慢地散去,就像月光的投影落在水里,一阵风吹过,就碎了。

  他急急地赶到河边生产队。远远的,他看见和平的尸体被安放在一棵古楝树下,全身上下只穿一条短裤,双目紧闭,面孔呈现出青菜的绿色,肚皮像死鱼一样肿胀,鼓起像一座坟墓似的。他的嘴角不时渗出一丝丝脏水,像蛆虫一般爬出来。和平的母亲在一旁的人群中号啕大哭,边哭边唱,把她心中的悲哀和感慨,都编成押韵上口的词调述说出来。和平的父亲,一个精瘦黑黝的中年人,则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猴子一样,在河滩上口吐白沫,破口大骂,他骂的是水鬼,骂得也格外難听。旁边那个女子,大约是和平的未婚妻,哭得不时瘫倒在一帮妇女的胳膊上,有几次,她甚至挣脱了众人的手,赤着脚扑向不远处的河流。人们死死地拽住了她,不断地重复着劝慰的话语,有不少搀扶着的小姑大嫂也潸然泪下。

  晚饭之后,他又独自来到那里。苦楝树下,已没有人影,和平的尸体已经被运走,旁边的河面也显得格外寂静。他待了一会,又顺着石拱桥往回走。桥孔中悬挂的常青藤在夕阳和晚风中摇曳,从石拱桥上看下去,河流异常神秘,幽深无比,连水流的声音,也比平时轻了很多。水底之下,真会有水鬼吗?

  4

  别人常对他母亲说,你这个儿子,要是个女孩就好了。的确是这样,自打小时候起,他就长着一头弯曲秀美的头发,鼻子小巧而坚挺,嘴唇薄薄的,带着倔强。他还有纤长的四肢,以及雪白的皮肤,这些,都像女孩吧。曾有人对他颇具艺术气质的父亲说,你这个儿子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这位叔叔咬着舌尖说,这样的孩子不多见。他当时在场,一个孩子,对于相关的评价,肯定是在意的。他出生以后,母亲曾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母亲曾抱怨他不是女孩,后来还是把他当作女孩来抚养。他至今也弄不清,为什么母亲毕生钟爱女孩,还对男孩抱有天生的敌意,这似乎是人之常情所无法诠释的。他有一本影集,那上面的前半部,记载着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丫头的成长过程。母亲有事无事就翻看这本影集,有时候边看边叹息,他在一旁难过极了。有一段时间,母亲突然给他穿起了花衣裳,用橡皮筋给他扎起了羊角辫,长长的,高高的,仿佛一直能翘到天上去。他穿着女孩的衣服,跟母亲走在一起,有时候会引来一番注视:呀,这个小姑娘好漂亮啊!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显得手足无措,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生气。后来他终于感觉到沮丧和失落,一点也不想做漂亮的小姑娘,只觉得这样的打扮让他别扭极了。

  现在想来,他的孤独和伶俜,跟打小的生长环境很有关系。父亲和母亲,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跟很多父母一样,并没有长大,也不成熟,只是到了谈婚论嫁、生儿育女的年龄罢了。思想的重压,阴郁的情绪,使得他不同于一般孩子,在很多时候表现出过分的清醒,以及与年龄不相同的冷静和心不在焉。“这孩子有点与众不同呢!像个小大人似的。”邻居总是指指点点议论他。他木然以对,以为是自己不能给大人带来欢乐的缘故。他知道那些大人,都喜欢以逗小孩为乐,而那些小孩,身上的确有东西讨大人欢心。可是他没有,他的身上没有一种东西供大人们欢乐。他不喜欢也不愿意。

  童年的他,精神上也是很饥渴的。他所生活的时代以及小镇的背景,使得他很少从书中去获取营养。他所能读到的书,就是一些蹩脚的民间故事,以及道听途说的乡野斗争故事。他拥有一些破破烂烂的连环画,最好看的,是一本早已翻烂的《动物寓言故事》。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的很多道理,都是那些猴子、老虎、大象、狮子等告诉的。动物给予他的,永远比那时候人教的多得多。那时候的书,永远跟各式各样的漂流记联系在一起,从甲这里漂流到乙,从乙那里流浪到丙,直至有流浪天涯海角的可能性。

  没有书读的时候怎么办呢?他已习惯于冥冥沉思,玩味于自己的思想。比如抬头瞅见天上繁星点点,会想起地上对应的一个个动物:老虎对着北斗星,狮子对着北极星等等。他就喜欢这样,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硬拽在一起。思想真是一个宝藏,有时你觉得脑筋是一片空白,可转而会发现里面充塞许多莫名其妙杂乱无章的东西。它们在属于你的宇宙里悲伤、痛苦、欢乐、高兴,啼笑皆非,欲罢不能……人玩味自己的思想,就像花朵玩味着蝴蝶,小猫玩味着自己的尾巴一样。每个存于世的事物,都自带对付无聊的本领,感受生活的有滋有味。

  他还喜欢努力证明自己的男孩气概。对于别人,这似乎是一件多余的事情,但对他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很多凝视他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带着一种欣赏弱者的成分,或者有由于忌妒而显出的嘲讽,或者故作漫不经心。这种感觉,都让他很不舒服,以为是一种别样的轻视。童年的他需要怜爱,不过拒绝接受任何成分的轻蔑,他想努力证明自己的分量--如果每个人都是一个星球的话,他不想做卫星,只想做独立的行星,有自己的轨迹。在这世界上,他想要的是独立的运转,而不是围绕着别人运转。

  ……那一双回力牌白球鞋走到他跟前,静止不动。他听见一种类似仲春暖暖阳光的声音,亲切,随意,自然,充满磁性:小朋友,那颗弹子借给我,我赢了还你,好吗?他抬起头,怦然心动,他看到一张似乎异常熟悉而亲切的脸。这张脸既柔美又刚毅,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这张脸的轮廓的每一处凸凹,每一条直线与曲线,都令他沉醉和痴迷,仿佛与记忆深处的某种希望相连。他后来知道,所谓一见钟情,就是现实的影子,与记忆中的影子相吻合了。记忆中真的存在一个没有经验的影子吗?他是矢志不渝相信的。他似乎早有预感,一直等待着一个人,会用如此亲切的态度和口吻跟他说话。他等着这一天,仿佛等待了上百年--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绿玻璃弹子递过去。

  他怔怔地蹲在一边,看着那个穿回力牌白球鞋的大男孩在打弹子。那时西边正有夕阳,余晕映射在那个大男孩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立体的金黄。他突然觉得应该在某一张画上,看到过这样的画面。可是在哪看过的呢?好像从未有过。那个大男孩,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的优美和协调,仿佛带有音乐般的节奏和旋律。他看得呆了,突然间就内心悸动起来,心音轻如拨弦,像有指尖在上面划了一下。

  后来每当夕阳西下,日落的光华遍洒满天遍地,或者他呆坐在一隅或者凝神想起什么时,他的心里总会莫名其妙地悸动一下,大男孩小玉的形象就悄然出现,在夕阳西逝的光华中微笑。这样的颤音,竟连结着某种影像,这是让他一直感到奇怪的。所有的一切有些超现实,可是现实是什么呢?它与未来和过去的分界在哪里呢?这样的悸动经历,一直延续到他二十八岁结婚一周年的时候。那个下午,他坐在靠近琴溪河边上的石阶上,猛然想起小玉。奇怪的是,这一次他的心没有再悸动,只是觉得心境平和,似身边迎风婆娑的古柳。

  那个男孩把一捧弹子给了那个孩子,说:“小弟弟,这一捧弹子给你吧,反正是赢的,拿着吧,拿着。”他怯生生地低着头,脸有点泛红,眼睫低垂,一双赤裸的脚在地上羞赧地搓动。他讷讷无语,忽然对大男孩的手生发了兴趣,那一双手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洁净,呈现出有力而浪漫的气质。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打了那么长时间的弹子,他的手竟然没有污垢,如此的干净,不落纤尘。他又怔怔地跌入自己思维的井了。大男孩看着他,充满怜爱地笑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如毛毛虫一样,从心壁上茸茸地向上爬。他感到嗓子发干,然后就是发涩,他想说话,说谢谢之类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大男孩笑着说,没事,拿着吧,别像个小姑娘。

  他终于伸出手,觉得手掌上响起一连串音乐声,是玻璃弹子互相撞击的声音,那样好听,比他听过的所有音乐都好听,他甚至看到撞击而产生的五颜六色的光芒。慢慢地,他的手心变得潮湿发痒,一个个玻璃球在手掌里越来越不安分,滑滑溜溜如一条条小鱼,鱼儿啜着他,仿佛想挣脱他的手掌沿着手臂的动脉向上游弋。那个矫健而修长的背影慢慢变得遥远。他有点想哭。

  他又开始怔怔了,泪花在眼眶里晶莹,眼前的一切,就是所有的世界。他目送着大男孩慢慢走远的背影,心里一片空白。那群打弹子的孩子围上来,看着他,眼眶充满羡慕和疑问。有人终于憋不住了,问:“小玉是你什么人?他干吗帮你打?他打得多好啊,百发百中!不,那叫百步穿杨……”

  “他叫小玉?”他脱口而出,口吻异常急切。“什么?你不知道?”他们脸上现出了诧异和不满。“小玉呀,你都不知道!他是镇上最会打架的啊!会武术的。三四个小伙子都不是他对手,他还会开汽车呢……他呀,没有什么不会的!”

  他一句不落地听着。心里云破日出,面上神采飞扬。小玉这个名字,像美丽的蝴蝶一样,扑向了他的心壁,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后来他想,一切都是缘分,之所以遇上小玉,不是他拥有超出一般男孩的能力和品质,而是时间、地点,说不上的气息,在起着作用。当然,彼此的气质、音容、笑貌、举止,也起到了黏合作用。他们如此契合,彼此渴望,像两粒水珠一样急切地聚成一体。所有的理性判断,以及试图贴上的词语,都显得太轻飘太苍白。写出与分辨出来的,跟本来从来就是两码事。

  总而言之,有一种依稀的影子使他感到亲切和爱怜,就像本能地感受到太阳的温暖以及月亮的柔和一样。他永远说不出它是什么。不过那年那月那时,确实真切地唤醒了他的情愫。

  第二章

  1

  小玉死去的第三天,尸体被运回县城。人们交头接耳,奔走相告,以各种心态和表情传递这一消息。这一池平静的春水,最喜欢各种各样的小风来吹皱。我后来知道,人的内心也是一池春水,也需要一些风来安抚和扰乱。人性的边缘地带,潜伏着忧伤,也潜伏着快乐。消息的快速传递,让小镇所有的年轻人都蜂拥至小玉的家门口,他们壅塞在紧闭的大门外,像包裹着老屋子的一层层布带。我也在这样的人群中,抬头看着屋顶上高高的马头墙,想象有一股轻烟从天井的上方袅娜地升出来。那应该是小玉的魂魄吧?淡如蓝天上的云丝。那时候天空如洗,蓝得像大海一样纯净,炽热的太阳直直地射下来,可下面的人浑然不觉。

  一直到夜幕降临,眼看着无法等待那扇大门开启,围观的人饥渴难耐,不得不散去了。我仍是蹲伏在那儿,像一个泥人一样。后来大门开了,一个黑影站在我面前,是小玉的外婆,县里的“革命母亲”。她看着我,示意我进屋去。我挪动着酸痛的脚进了屋子,一抬头,一口硕大的棺材横亘在厅堂中,从天井上方射进的夕阳余辉,映照在棺木的一角上,更显得幽暗和沉寂。我后来听说,小玉运回来时,脸已是血肉模糊,脑袋后面有一条三寸长的裂口,白的红的交织在一起,不堪入目。外婆一声不吭,仔仔细细地拭去了小玉脖子、脸、头发及全身的血污,把小玉的周身弄干净,又替他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才将其入殓。随后外婆整个瘫倒在棺材边,泪水像瀑布一样涌出。

  小玉外婆边上,还站着一个人,一个清癯的、瘦小的年轻人。他一直默默地帮外婆忙这忙那,轻手轻脚得像一个幽灵似的。我后来知道,这个人叫吴小平,是黄源曾经的救命恩人吴大根的儿子,当时是县委办的副主任。我听小玉讲过吴大根与黄源的故事,在风雨如晦的年代里,他们之间的故事,称得上是真正的生死之交。

  昏暗的灯光下,我和小玉外婆的影子拉得老长。我知道那寿材原先属于小玉外婆,这个被称为“革命母亲”的女游击队员,原名叫洪春花。当时新来的县革委会主任,为了表示对“革命母亲”的尊敬,也為了平复文峰塔边古香樟树被伐的风波,特地批示要用这香樟木,为“革命母亲”做一口寿材。可是现在,这一口寿材里睡着的是小玉了。命运与人的角斗,从来不屑调动千军万马,有时候轻点手指,改变一下时空,便引得无数悲剧、喜剧、活报剧、荒诞剧了。

  寂静像一朵漆黑的花一样,在老屋子里悄悄地绽放开来……尽管在黑暗中想起了很多事,可是想把前前后后细细地理清,还是异常困难的。我感到喘不过气来,脚步情不自禁地挪动走上了阁楼。楼上的两间厢房仍是敞开着的,左边,曾经是我们的图书室,我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这里了;右边,是小玉的卧室,那一个铁架大床冰冷地躺在那里,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带点腥气的青苔味,夹杂着房间里的樟脑味弥漫过来。这一切都与小玉断了联系。曾经回荡在屋子里的音容笑貌去了哪儿呢?隐匿于气味之中,潜伏于壁板的缝隙之中,还是躲避于黑暗之中?

  小玉走了,如一缕羽毛或者纸片一样,飘离这个世界。此后我的记忆,已没有真实的人物,与留存的幻象对照了。记忆失去新的气息,幻象会慢慢萎缩,直至彻底消失。这又是多么无奈而残酷的事呢!

  2

  小玉的身影在老屋子的墙上不停地晃动着,那是因为小小的白炽灯被风吹拂的缘故。小玉像一个大学讲师似的充满深情和自信地说:“你们随便看随便看,我家这个屋子,解放前是国民党县长许仲昆的。这个许仲昆,当年是黄山游击队的老对手。大军过江后,黄山游击队攻占了县城,许仲昆负隅顽抗被镇压。游击队队长黄源考虑到我外公为革命牺牲贡献大,外婆又有了我妈,就把这一套大房子分给我外婆了。”

  小玉继续说:“我对皖南游击队的故事感兴趣,当然是因为我的家庭。我的身上淌着他们的血,怎么会不感兴趣呢?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听到外婆讲死去的外公的故事。外婆没什么文化,不会讲安徒生,也不会讲《格林童话》,更不会讲《一千零一夜》。她只会讲风雨如晦年代的故事,她的经历,她自己的故事,外公王麻子的故事,游击队长黄源的故事,还有其他人的故事。我从没有见过外公,可是外公的形象一直栩栩如生,活在外婆的讲述中--你们知道吗?外公特别勇敢,会武术,像梁山好汉一样精通十八般武艺,四五个人根本近不了身;外公还有很好的国文底子,会背很多古诗,能写一笔好文章,也能写一手非常好的字……除了外婆之外,黄山游击队的老队员们,会经常提到外公,说我外公就是黄山游击队的张飞和李逵。可是我外婆听了却不高兴,外婆说外公更像文武双全的赵云或者岳飞。”

  小玉笑了笑,又继续说:“我觉得黄山游击队的老队员们最可爱了,他们含辛茹苦,将自己这一生献给了皖南的革命斗争,献给了皖南的解放事业。我一定要把他们的斗争故事记录下来,讲给无数小伙伴听,讲给年轻人听。虽然写小说很难,可是我还是想尝试一下。只不过,对于这部我要写的小说,我还没有找到一种合适的表达方式……”

  小玉挠挠头,继续说:“我不会表达,也不知怎么完整地说他们的故事。先一个个写吧,写一个,再跟你们说一个。我先讲一个故事,一个具体的故事,是周老五跟我说的。我现在讲给你们听,这个故事是真实的,一点也不掺杂着水分,你们听完这个故事,就知道当初黄山游击队是怎么战斗的了。

  “周老五跟我说,他那时候在黄山游击队主要负责情报工作,打听各种各样的情报,落实队长交代的各种各样的事。其实他的名称,就是交通员,也就是耳目和跑腿的,主要是收集情况,也送情报。周老五怎么送情报呢?为了不让人发现,喜欢把情报藏在花生里。我们县不是产花生吗?周老五喜欢用一根针,从花生头戳进去,把里面的花生仁捣烂,倒出来。再把写在纸上的情报,搓成细长条,塞进去。把这个花生夹在一大把花生里,放进口袋。同时在另外的口袋里,也放一大把花生。碰到有敌人检查,有贪嘴的,就嬉笑着从另一边口袋里摸出一小把花生递过去。坏人们哪会想到花生里有情报呢?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坏人们吃了他的花生,一般就放他走了。

  “周老五说,去县城,或者出远门送情报要格外上心。在根据地附近活动,有时候他们会大意些。县里和乡里的反动派,到了天黑,一般都不敢来乡下,怕中游击队的埋伏。他们就不那么小心了,有时候还带着枪……周老五这个人,没文化,粗鲁,从不说把枪插在腰上,喜欢说把枪插在鸡巴上。

  “周老五说,那一天黄昏的时候,我外公帶着他一道下山,准备到汕溪去买点东西,吃的用的都需要补充一点。他一听要去汕溪镇,开心极了,他有半个月没有下山了,早就憋坏了,正想出去溜达溜达。我外公跟他商议,买到东西后,准备到镇上找个小店喝点酒。他一听到酒,口水就流出来了,他已有很长时间没喝酒了,黄源也不准他们喝。黄源自己滴酒不沾,也不许他们喝。他就跟我外公把枪插在鸡巴上下山了,到了汕溪入口处,突然有两个黄狗子从草丛里钻出来,’三八大盖一横,冲着他们就嚷,干什么的?检查,检查!他一下子蒙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没想到会遇到国民党的兵,大脑一片空白,顾不得了我外公撒开腿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他听见后面‘嗒嗒嗒一排子弹声,吓得他猫着身子,更加没命地跑。一直跑了四五里地,感觉后面没有声音,这才把脚步放慢下来。回头一看,没人跟着,脚步一软,就横着躺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气,心跳得差一点就蹦出来了。醒悟过来后,想起我外公,全身冰凉,心想这下完了,我外公肯定被打死了!他心里那个难过啊,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心想这下回去怎么交代呢!关键时候置战友的生命于不顾,同志们不毙了他才怪呢!这时他一睁眼,看见一个人影跑过来了。他一看,跑步的姿势很像我外公。近了以后,仔细一瞅,还真是,这狗日的命真大!手里还箍着两杆枪哩!我外公跑到他跟前后,把两杆枪向他脚边一扔,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叉着个腰,冲着他大骂:周老五,你这个狗日的跑得比黄鼠狼还快,害得我差点死掉。他结结巴巴地赔着笑脸,一再解释是慌了神了,又问我外公是怎么回事。我外公没好气地说:’亏了我他妈的反应快,看你跑了,他们要拉栓射击,我冲上前去,左手把他们的枪往胳肢窝里一夹一撸,右手拔出手枪,一梭子子弹扫过去,也不知打死了没有,夹着枪就没命地跑了。”

  “周老五的脸臊得通红,赶紧伸出大拇指:‘王麻子还是你行,你就是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啊,我周老五差你一命,也算服了你!”

  这个故事,虽源自小玉的讲述,但也见于小玉外婆后来交给我的《清明》手稿。相比手稿的生硬、做作和干巴,小玉在讲述中,因为援引了周老五的原话,显得更加生动。现在看来,小玉和我曾经所处的时代,虽然很少买得起糖,也吃不到糖,可在语言文字中,有太多的糖精成分,甜得腻歪。一些形容词,就像五颜六色的彩色小灯泡一样,散发着虚假的光芒,或者像各式各样的红、蓝、黄气球一样,呈现出笨拙的肿胀。它们远不如口语生动形象,甚至像一坨咀嚼了很久的口香糖一样让人望而生厌。

  周老五,新编县志上记载:S县人,黄山游击队交通员,一九二五年生,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副连长、连长,抗美援朝战争中曾任志愿军营长。后回到地方工作。

  周老五手脚粗大,五短身材,毛发粗重,貌不惊人。出身贫苦的经历,以及与黄源的过早结缘,使他走上了革命道路。从朝鲜战场归来之后,周老五并未在县里担任一官半职,只是回到了老家。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认识他的时候,他已是一个古稀老人了。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纠缠着村里的年轻人,让他们听他唠叨过去的故事。他的故事毫无章法,无头无尾,也难有年轻人愿意倾听。周老五乐此不疲的态度,就像一个老人竭力搬挪河滩上的大石头,至于要给大家看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记忆于周老五而言,显然有些隔膜,也有些短路,是真实和虚构之间错位。尤其是黄源和他的战友们一个个逝去之后,周老五的讲述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也更加凌乱和混沌了。他经常将时空有意地掉转或者挪位,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周老五的叙述中,可以明显地听出一种戏谑和玩世不恭的方式,这已不是单纯的语气,似乎更有对世界的理解因素。我不知道这是否跟经历和思想有关,经过长时间的发酵,任何东西都会变形走样。人的心境也如此,就如同腌菜,在咸水中浸泡很长时间之后,滋味和面貌早跟原来不同了。

  这只是个通俗的比喻。

  就我个人的感觉而言,很多老游击队员是充满着精气神的,他们富有朝气,富有情怀,一谈起戎马倥偬的岁月,会表现得激情万丈,有睥睨一切的轻蔑,有粗鲁而豪放的热情。他们信心满满,坚韧刚强,自以为有驾驭历史走势的力量。他们自知身上的光环重量,饱含深情,可也色厉内荏,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怀疑自己曾打碎了一个旧世界,也带来了一个新世界。

  小玉曾深情地对我们说,由于耳濡目染,很小的时候,他就产生过为他们写书的愿望。很想真实地再现这一段历史,厘清外面乱七八糟的传说,告诉人们真实的故事。

  小玉说这一部《清明》中,有五个主要人物,都是他身边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有的人死了,可是他的灵魂不死。小玉动情地说:“当我写作的时候,那些曾经的游击队员,一一浮现在我眼前,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不知道他们的真实面目,却能真实地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感觉到他们的呼吸。”小玉还说,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认为小说是《五人传》,基本情况是这样的:

  黄源:黄山游击队队长;

  汪丽文:黄源之妻,黄山游击队副队长;

  周老五:黄山游击队交通员;

  王胜利:我外公,绰号叫“王麻子”,黄山游击队一中队队长;

  洪春花:我外婆,王麻子之妻,黄山游击队队员。

  那时候的我们,听着小玉讲述他的打算,情不自禁地用一种无比崇拜的眼光看着小玉,仿佛他就是一尊天神。是啊,不仅仅是他能够写作出一部真实的历史故事,而且,还因为这一段历史是那样美好和崇高,就像巍峨秀美的黄山一样。

  3

  小玉的记忆,也是同时代县城里孩子的记忆。在那个崇尚英雄的时代,孩子们眉飞色舞相传的,不是岳飞抗金,也不是林海雪原,而是曾经发生在家乡土地上的游击队的故事。小玉撰写的那些故事,是我们的集体崇尚,也是我们的集体意识。很多时候,尽管故事的部分主人公在现实中有着另一番面目,也有一些暗自流传的不同的说法,但对于我们来说,不管是他们人也好,还是故事也好,已足够让我们肃然起敬。他们的名字被经常性地提起,跟一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联系在一起,让人格外崇敬。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交代得不明白,也不完整,只有支离破碎的篇章,可是它们仍然让人敬畏。人们敬畏故事,敬畏人,其实是敬畏一个时代。那一个时代,让后来的人看来,仿佛横空出现,奇崛秀美。这一种油然产生崇敬感,是产生一切神话的心理因素。数千年来,这一片土地上的神话,就是这样来的。死去的人,一旦有了光环,很容易被慢慢放大成为神话,随后像花朵一样,呈现季节性的花开花落。谁让孱弱的人类,需要美丽的花朵呢!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S县的学生,清明节前后,一般会祭扫陶小武烈士墓。陶小武不仅是S县,也是皖南一带的英雄。风和日丽,草长莺飞的春天,我们总是带着干粮,背着水壶,迈著整齐的步伐去城郊十多里的地方祭扫陶小武烈士墓。总是文娱委员尖灵灵的嗓子起头,然后我们如一群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在春天的田野里鸣叫: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路边有个螺丝帽,螺丝帽,弟弟上学看见了……

  陶小武烈士墓坐落在县城西边八公里左右的一个小山村边,掩映在一片枫林之中,周围是一片开阔的田野,再往前走,就是巍峨的黄山山脉了。快到烈士墓还有一里路左右的时候,班主任老师一般会示意歌声停止,然后队伍变得沉寂下来,步履放得缓慢。枫树的枝头上,崭露出小喙般尖尖的嫩叶,田野里也有大片紫云英绚烂地开放。随后大队人马慢慢聚拢,拥挤在烈士墓前默哀伫立,右手握拳宣誓:

  我们决心继承烈士遗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把“反修防修”斗争进行到底……陶小武同志,安息吧!

  祭扫烈士墓之后,还得来到烈士曾经生活过的村庄,参观陶小武烈士的故居,观看墙上的照片、床上的被褥、桌上的笔墨纸砚等烈士遗物。然后我们来到小武小学的操场上,席地而坐,先按照老师的要求,在十分钟内吃完自带的干粮,然后聆听小武小学校长所作的英雄事迹报告。有时是烈日当空,有时是阴雨蒙蒙。小武小学一任又一任校长用丰富多彩的口头语言一遍又一遍地向我们讲述着陶小武烈士的事迹。印象至深的是第一次聆听的时候,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孩童一个个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在大太阳地里整整晒了三个小时也浑然不觉。不过我也注意到那些高年级的学兄,似乎远不如我们低年级的认真,他们在私底下交换着带来的干粮,例如一个茶叶蛋换一个面包,一个面饼换一个馒头什么的;有的还毫无顾忌地大嚼大吃带来的干粮,把水壶喝得“咕嘟”直响。他们怎么能这样!但几年下来之后,高年级的我们,也变得跟那些学兄相同。我那时候就意识到,没有人可以独立,在很多时候,一代人只不过是上一代人的复制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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