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籁(节选)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父亲,病势,手术
  • 发布时间:2019-05-28 22:13

  一代英雄一代衰

  那年秋天,乡下的亲戚打电话告诉父亲说我爷爷眼睛瞎了,问父亲怎么搞。

  爷爷一直呆在鹭寨,育有四子二女,除我父亲进城参加了工作外,别的都继续呆在农村。平时,是乡下几个叔叔照顾他,父亲每月提供伙食费和零花钱。爷爷要有三病两痛,医药费也是归我父亲全额拨付,虽无约定,这么多年来已是惯例依循。父亲便回话说,还能怎么搞?你们先照看,我掏钱。叔叔说现在农忙,忙不过来……你家小唐在家里写小说当作家,抽得出空么?

  我父亲体恤到乡下亲戚此时都忙于秋收,抽不出时间,便说,我叫小唐先过去看看再说。

  小唐就是我,我姓田,名叫小唐。别人都忙,只有我闲,于是我去鹭寨看顾爷爷的病势。去鹭寨的路稀烂的,且正在硬化。因为硬化,路被当中剖成两半,先硬一边再硬另一边;既不是同时硬左边也不是同时硬右边,分了段的。车子一时行在左边,一时又拐向右边,踩起了秧歌步。碰到会车,这么窄的路,真不知彼此是怎么辗转挪移,交错而过。我闭着眼,觉着每一次会车都如同奇迹。到三角洞那个地方,车停了,我下来。去鹭寨还有五里村级公路,我搭的班车只走乡级公路。司机将这级别分辨得有条不紊,绝不乱走。我得步行。

  下了车就看见那块标示着村庄的公路牌。我喜欢那块标示牌,黑圈,黄底,中心构图是一幢孤零零的房子和一棵树。我想那是夜晚来临时的情景。傍晚坐在车里,看向路边,那种标示牌蓦地进入视野,会陡然而生对简单生活的无限向往。

  我走进鹭寨,一组三组的人大都认得我,碰见了,不管是担水还是挑粪,他们都会停下来跟我打招呼,说你来啦!我嗯一声,说来了。虽然一组三组是生产队时期留下的叫法,但现在人们一直沿用着。爷爷当过一组的组长,这是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当的最大的官,之前他当过甲长,大致可换算成现在的村主任。

  爷爷眼睛以前瞎了一只,是几年前劈柴时,被柴渣子飞溅起来打瞎的。他劈的是门前那棵柚子树,因为是那棵树,弄瞎了眼睛他也不奇怪……这蔸树硬是和我家有仇。爷爷瞎第一只眼睛时我去看他,他说,幸好是一只眼睛,现在劈完了,它就再也作不了孽了。他这么说是有根据的,一九九七年的时候我奶奶也是死在这棵树上。我家爷爷辈四位老人年纪都差不多,都是一九二〇年前后生人,其他三位仍然健旺着,奶奶却死了有好几年。其实奶奶身体是四人中最棒的,所以有时就逞强。那年她七十五岁,想吃柚子了懒得叫儿孙帮忙摘,自己三下两下爬上了树,摘到了柚子,也跌了下来。爷爷天天都看那棵树,心里老不是滋味,便将树砍倒劈成了柴爿子。

  我走进屋子,爷爷独自坐在门口,很安详。他听到声音,问我是哪个。我这才想到他两只眼睛都瞎了。我掰开他新瞎的那只眼睛,一看,是白内障。我就告诉他,不要紧,弄一下你又看得见了,又能打牌了。爷爷刚才表情还怡然自得,我这么一说,他反而难过起来,说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还跟我瞎胡讲。你是小唐,又不是医生。我说,用不着当医生,也看得出来,这叫白内障。爷爷问什么是白内障,我也讲不清楚,就打比喻,说这就相当于眼屎结痂,把眼珠蒙住了。我这么一说,爷爷往白翳上摸了一摸,想想似乎觉得有道理。

  我當即给父亲打去电话,说了这边的情况,父亲说那要得,你要黑子准备一下,明天我叫个车子接他老人家进城。黑子是我三叔,爷爷主要靠他照顾。此时三叔不在,爷爷说他是去界田垅集买肉去了。这里没有集市,要吃肉必须趁哪户人家心血来潮杀了肥猪,此外便是去赶界田垅的集买回来。界田垅五天一集。有钱的人家多买点,五天里够吃三回。钱少的人家,一集称斤把肉,五天只吃一这回,还冷笑有钱的人家,一块肉摆那么几天,越臭越好吃咧。

  我和爷爷就在院子里呆坐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讲话,每次坐在爷爷身边,我都能感受到一种别致的安宁。他秃头长须,脑袋像只葫芦,嘴里随时挂着笑,漫不经心地应对着时间的流逝。我知道,爷爷死的时候肯定不会吭一声。

  过一会,那个叫林林的孤老想来找爷爷打点子牌。他跟爷爷是牌友,是一辈人,按辈分我也要叫他爷爷。爷爷喜欢打点子牌,村里总有几个老人来他这里打,因为爷爷零花钱多。他们打的都是一角两角钱,输赢一天也只是十块八块。三叔老是怀疑那些人是想联手掏爷爷的钱,父亲却说,这多好!一天就算输十块,一月也就三百,只三百块钱,就有三个人整天陪着咱爹。哪里再去找这么好的事咯?这个钱我掏!三叔顺这思路一想,也就通了。其实爷爷很少输钱,瞎了一只眼以后,甚至打得更好,连续几个月,月底算算账都是赢钱。他说一只眼更容易集中注意力。

  林林走来,见爷爷睡了,就用棍子敲他的脚,把他喊醒。爷爷告诉他眼已全瞎,没法打牌。林林心有不甘,拿手试了半天,确认爷爷是瞎了。他要走的时候,爷爷提醒说你还欠我九十块钱,记在门板上。林林说今天没钱,黄罗寨的孤老院还没有“关饷”。爷爷说那你拿什么打牌?林林阴阴地一笑,并不回答,走了。后来才听说他打牌手脚不干净,喜欢偷牌换牌,即使这样,还是赢不了爷爷的钱。

  我听别人说这个孤老以前结过婚的,但女方一个月以后就跑了。满村人都知道原因,林林的生殖器发育不良,不足两寸,而且纤细。都罗寨因此多了一个光棍。满村人,男女老幼,都喜欢拿林林当话题。后来他住进了黄罗寨孤老院,就把在都罗寨的祖屋卖了,连地皮带建筑物卖得一千七,去界田垅打牛头马面,想把一千七变成三千四或者五千一,但这老光棍硬是命蹇,只几天就输个精光。从此他在鹭寨不再有落脚之地。

  第二天父亲找小姨父开着车来,把爷爷接去城里医院看眼,果然是白内障。做这种手术,最近正有什么公益活动开展着,几乎不费什么钱。父亲就跟爷爷说,你看,时间赶得多好!爷爷也点一点脑袋说,嗯,我是个有福之人。手术时间要医生安排,在几天以后。手术动得非常顺,那层白翳一割掉爷爷就看得见光亮了。爷爷重见光明时,笑逐颜开,那气色,仿佛是再次被生了出来。我知道,他现在相信自己又能打点子牌啦。

  爷爷不喜欢住在医院,每堵墙都是白的,他看着像是住在冰天雪地,几乎睁不开眼。而鹭寨的老屋,光线是黯淡的,蛛网和灰尘飞舞,爷爷不说喜欢,这么多年也早已适应。只要能动,他就要父亲送他回鹭寨去。他总归是动了手术,回去以后,要人守着照料。父亲跟三叔说,你们几个抽抽时间,每个人轮一天吧。

  ……好的。三叔这么说,仅仅是发语词。他说,平时也可以,现在不是正在割稻嘛,是我们最忙的时候,我都恨不得再换两个劳动力来,但现在家家都没有劳动力换给你啊。父亲听出来三叔的意思,他说,难道现在轮到我了?三叔说,喜大,我哪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家小唐不是没有事嘛。

  我大专毕业后在社会上混了几年,没赚到钱,索性呆在家里说是要写作。但乡下亲戚不那么认为,把我当成一个闲汉,都说幸好小唐是城里人,可以这么任性;要在鹭寨,迟早变成二流子。

  爷爷伤了眼睛,三叔此时记起了我。父亲不好多说,因为之前一年里,鹭寨的亲戚偶尔来城里,到我家打个转,会问起我怎么老是呆在屋里。父亲能怎么说呢?难道说“他是在写作,以后要当作家”吗?父亲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嘛,一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先等着看。

  其实,我算是愿意回鹭寨呆的人。我身边的一些朋友,基本上和老家所在的乡村割断了联系,如爷爷奶奶还在,每年回乡下看他们一眼,顺道挂一挂祖坟。要是爷爷奶奶死了,乡村的老家基本上就是尘封的记忆。我不一样,回到鹭寨,是为了看书,每次去,提袋里总是放几本书,都是长篇大部头。我自小爱看书,但随着家里的书日渐增多,我发现自己读书时心性越来越不安静,一本书没看完就急着看下一本。这种态势日益加剧,在家里只看得下篇幅较短的东西,而读长篇硬生生地有了某种阅读障碍。但是,带几本书去鹭寨,只要在爷爷身边坐着,我读长篇的感觉一下子又能找回了,看几个章节,和爷爷聊几句久远的事情,再往下看。在这种节奏里,砖头书马上变得很薄。时间放缓,乡下的院子枯寂冷清,展开的书本里仿佛藏着整个世界。

  爷爷手术后,我又带着书去鹭寨,一边照看爷爷一边看书。他暂时还不能打点子牌,也不能看书,他已是独眼,眼里又没有浊泪滋润,看书容易引发偏头疼。他这一辈子只看一本书,就是《水浒传》。而眼下,我看书时他就发呆。他面容慈祥,看着远处淡定地微笑着。我记起来,十几年前有一套叫《Enigma》的碟子非常热卖,我尤其喜欢专辑二里面一首名叫《Return To Innocence》的歌曲,曲终有一位歌手用异常苍老的声音嘶吼着,仿佛他的整个生命和这数十秒的嘶吼一一对应。我听到那一段,就总想起我爷爷,总以为是他老人家唱的。虽然,我从来没听爷爷喉腔里发出过任何和歌曲有关的声音。但我固执地认为,那一定是爷爷爬上某个特定的山头,才能唱出的歌。那歌声和我们这一带的山脉的起伏关系甚微。但是,我们鹭寨全都是山,那特定的山头是哪一座?

  每次去鹭寨,只带三两本书,一两套换洗的衣服。衣服都脏了,书都看完了,又回到城里换一换。到鹭寨的次数忽然多了,一组三组的人再见到我,打招呼时不是说“你来了”,而是说“你回来了”。

  是的,回来啦。我回答着,心里不由得一暖。要是前面有一大堆鹭寨的乡亲,我也许会忍不住挥挥手说,乡亲们好啊!我猜他们会笑,骂我装领导,其实我乐意他们就此多一个话题。

  爷爷那只眼睛慢慢地好了,用起来很方便,每天早上将方桌一摆,那几个牌友自然而然就拢过来了,一打就是一天。中午时,他们各自家人端一碗饭送来,一边吃一边还忙着打,看似悠闲着,其实争分夺秒。我在一旁看书,看得进入了,他们的吆喝声时而把我拉出来一把,抬头看看环着鹭寨的小山,让青绿色润润眼睛,接着再看,一天日子很好打发。

  晚上是三叔陪爷爷睡一块,我去六叔家鱼塘边的小屋子睡觉。爷爷的床上铺着厚厚的稻草,我睡着不适应,睡几天保准会起皮疹,简直喊得应。但爷爷和三叔睡着一点事也没有,还笑我有皮无茧,睡觉挑床。而鱼塘边的小屋子,床上铺着席梦思。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每张床上都铺得有稻草,冬天足有十公分厚,到夏天会撤掉一半。稻草每年都会换两到三次,每次都由三叔从乡下挑来。稻草担子看起来巨大无比,其实分量不重。从后面看着挑稻草担子的人,两挑稻草几乎把中间的人淹没于无形。配合稻草的褥子,枕心里灌的也全是荞皮。但现在全没了,鹭寨已经没人种黑荞,那是被淘汰的物种。也不光我一家,佴城人十有九成九,在周边乡里都有亲戚。乡里人挑着稻草担子进城送亲戚铺床,以前是屡见不鲜的景象。我家住在城西一坐山上,地势高看得远,以前站在屋顶,经常看得见进城的几条道上有移动的草垛,不见人,老看老是觉着新奇。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稻草就换成了席梦思,枕芯里也全是人造棉。这一旦成了潮流,没人抗拒得了。父亲老是睡不惯席梦思,他在席梦思彻底铺开后,还坚持睡稻草。但是没两年,三叔也不干了。他说,现在村里头都不兴蓄稻草了,直接在田里烧掉,我一个人蓄稻草,蓄不住,人家走过来扯一把,走过去又扯一把。再说,现在只我一个人还在挑草送人,别人看了都会笑我。他说的也是实情,我在城里再也看不到挑稻草进城的景观,在乡下,稻草垛也消失殆尽。稻草垛大都是围着枞树或者杉树的树干蓄起来的,像是那些树穿了蓬松的裙,每个草垛少说也有两米多高。我一直不知道那是怎么蓄起来的,仿佛问过,仿佛也有人悉心地跟我讲解过,但老是记不住,只记得从上面取草很方便,随便拽,拽出来都是捆扎成小把小把的草。每个草垛,仿佛都有抽取不完的草。这东西一旦没有,便全没有了。即使谁想继续蓄草垛,也蓄不起来,要不然,你保留着村里唯一的草垛,它便成了众矢之的,三抽两抽便抽塌下来。

  要說“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原本也是显而易见的道理,那伟大的人即便不道破,我只从鹭寨的草垛上也看得出来。

  父亲没办法,只好听天由命睡上了席梦思,一睡好几年还是不习惯。后来有一年他忽然痛风,便跟三叔说要睡稻草。睡稻草褥子对痛风有何补益,应是任何书里都找不到记载的,我怀疑是父亲突然一机灵,顺口道出来。三叔打完了谷,挑一担稻草进城送到我家。他说在路上,果然有人问他怎么还挑稻草进城。你家亲戚还在睡这个?三叔便说我大哥痛风。也怪,只那么一说,人家便纷纷理解了,不再多问,仿佛都认可这一偏方。父亲往床上铺了稻草,再睡上去,发现早已不再有记忆中的美妙了,硌背,过了没几天,痛风未消,还新添了无名瘙痒。于是只有撤了稻草换上席梦思,天下太平。

  我想三叔定然也松了口气。

  晚上我睡在小叔承包的鱼塘边,那有一间守塘的小屋,其实偷鱼的事从未发生过,只是白天,偶尔有人垂钓,得守着鱼塘收钓竿费,每竿二十元,天黑前,钓上来多少鱼都可自行带走。爷爷告诉我说小叔有窍门的,钓客一天下来,肯定钓不足市值二十元的鱼,偶尔有这事,都是小叔故意露破绽,吊人胃口。但小叔矢口否认,说哪有这样的好事?我没放过王八苗,有个家伙偏就从我塘里钓上来一只三斤多的王八,这事又怎么说?

  鱼塘在村前一处山谷中,不远,路难走。时值初秋,蛇多,晚上走那条路我心里发虚。起初三天,是堂弟保佑一路带着我去,打着电筒,还拿着荆条把地面刷得哗哗作响,像是鸣锣开道,让蛇们保持肃静,及时回避。保佑还笑我,他说蛇有什么好怕的?我见到了蛇,就像是见到了钱。村里人都不怕蛇,若是几个人同时见到蛇,还要比谁的手脚快,冲过去一番争抢,欢快地像是提前过年。蛇价节节攀升,越毒越值钱,原本怕蛇的,现在都敢拿着五步蛇当围脖。那几天都碰不见蛇,保佑要去城里读书不能再陪我,以后都是我一个人去。也怪,被保佑摆了一通发财经,每种蛇的价格都知道了后,我仿佛也不那么怕蛇了。

  小屋里的席梦思却是很大,足有一米八宽。我躺在上面,感觉很硬,把身子抖一抖,里面的弹簧反应很大,像是给我敲背按摩。保佑跟我说,席梦思是去年订做的。去年春天,来了个河南木匠,专给人做席梦思,一米二宽的一百五,一米五的一百七,一米八的一百八十八,以此类推。这席梦思以木板为大骨架,每家只须出布和木料,弹簧由河南木匠提供,包括在这个价格里。于是,鹭寨的席梦思就花样百出了,譬如面料,大都是用贴了一层人造海棉的化纤布,此外还有帆布的和家织布的。由于生意对路,河南木匠仅在鹭寨就足足干了三个月,几乎是在鹭寨发动了一场席梦思的普及运动。

  虽然这订做的席梦思不如买来的舒适,但躺在床上,我还是感谢河南木匠。不光是河南木匠,以往,河南来的皮匠、修补匠、硝匠、换小货的、耍杂的、耍猴的、卖祖传秘方的、卖鼠药的、卖新品种子的、卖雷管和火石炮的、收农杂的、收牛黄狗宝鸡内金的、收烟叶的、矫牙拔牙的、正骨的、掏眼睛虫的……应有尽有。或许这些人未必都来自河南,但每过得一阵,鹭寨人盼望他们时,心里就直嘀咕:河南人怎么还没来?这些走街串巷的生意人,赚来几个钱,基本上都是用双脚代替了车马换来的。有时在村里没做成任何生意,也不恼,过得一阵照样来,带着一张张饱经风霜的笑脸。他们操着人人能听懂的乡音,口头禅大都是,大哥大嫂,你看看,不买没关系,生意不成仁义在。无数个年头里,河南人将鹭寨一遍一遍地搅动,让这里不再是一潭死水。时至今日,我不知道为什么别地方的人纷纷以贬损河南人为风潮。我只知道,若无河南人的流动,鹭寨人只能在眼巴巴的盼望中度过一日一日。以前读《百年孤独》的时候,我忍不住由马贡多联想到鹭寨。照这么想,那么,能与马贡多的吉普赛人相提并论的,只能是河南人。

  白天,我总是被鸟叫声弄醒,走出小屋,看得见小叔承包下来的V字型鱼塘。我一时兴起,又把这十几亩大小的塘比作我的瓦尔登湖,然后一想,其实坐在塘边小屋里写作,也蛮不错。这里有一种彻透骨髓的清静,可能要一阵适应,适应下来后,肯定会有说不出的自在。转念却又想到,这巴掌大的一点水面,就用来比作瓦尔登湖,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一想这也不是我的发明,在佴城厂坪那地方,一条臭水沟边建起多家酒店,纷纷取名东方威尼斯、新威尼斯、厂坪威尼斯……人家那边的威尼斯,如果知道在遥远的东方,人们拿着一条八尺宽的臭水沟就敢和它攀亲道故,是不是会气得直打哆嗦?

  我在鱼塘小屋里写东西,还挺顺手,比呆在家里写更有感觉。写累了,丢开笔到处走走,到处坐坐。哪里有人在闲聊,也凑过去听一听聊出什么奇谈怪论来。鹭寨的人见我就这么一天天住了下来,问我在搞什么。我哪好意思说是写作,便说在家里也没事可做,就帮我小叔守鱼塘。他们便就有了议论,说我父亲削尖了脑袋拱出去,而我却一门心思回老家,城里都呆不住,来鹭寨守一口鱼塘。他们知道我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抽烟也跟他们一样,两块一包的老大哥,要是抽盖白,那便是偶尔地开开荤了。在他们看来,一代英雄一代衰,虎父往往也是要生出犬子的。

  住得久了,我的想象力就会肆意地编排自己。我的想象总是很有实景性,直到自己恍惚起来。有时候我非常真实地感觉到我就是这里的人。这么想的时候,我又自问,是不是到更穷蔽的地方来放纵自己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呢?如果我爸没有考上大学,我只能是这个村里的人。鹭寨这地方风水似乎不好,孩子读书,十个有五双读不进去。新中国成立后起码四十年内,我父亲都是唯一的大学本科生。从小,父亲讲起他考学的故事,都让我坚信,他从鹭寨走出去,必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如果不是搭帮父亲一起混进城,靠我自己的本事和毅力,那肯定也是考不上大学的,只能当农民。这么想着,我背心会倏地一凛。

  我继续设想,如果我是农民,那将怎么样呢?仔细一想,如果生而为农民,一切的乡村生活也就顺其自然了,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在乡下,三十岁的时候要么早就结婚了,生孩子了,要么就成了铁杆光棍。当个铁杆光棍,在鹭寨不是稀奇事。这村子两百多笔炊烟,八百多口子人,光棍少说有二十个。如果一定要拽出一样东西作为鹭寨的特产,光棍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哪个妹子要带走,他们保准愿意。即使结婚的话,老婆肯定也是随行就市地又黑又丑;生孩子的话,也肯定不生男孩誓不罢休。这男孩千辛万苦地生下来,鹭寨三四十年后是否再添一条光棍,也顾不得太多了。如此一来,和计生干事捉迷藏将成为我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捉不到我就接着生,捉到了让他们兴高采烈地打一顿。要想从我手上罚款--亲爱的同志,不是不想给,真没有。

  一想不对啊,如果我爸不考上大学进城,他不会跟我妈结婚。他会找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跟我全没关系,或者,起码有一半都没关系。我这个人因此并不存在……这么想着,我才得以从先前的假设中脱身出来,像梦了一场。

  我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村子中间的三岔口上。好些村人挑担子走过,跟我打招呼。鹭寨这地方,生活纵是困顿,人们脸上却总是热情洋溢。

  活榜样

  我不知道韩先让买了一辆皮卡车,我已好一阵没和他联系。那天走在鹭寨唯一的马路上,见有车来,我便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在城里车多不为怪,但到鹭寨,除了拖拉机和摩托,三五天看不见一辆小车。墨绿色的皮卡车开近,司机探出头来,我见竟是韩先让,吓一跳。他停下车,问我怎么在这里。我说来得有一阵了。他问我几时回去,他可以捎我。我说好的,你要是这两天回城里,随时叫我一声。他拿出手机拨我的号,手机一响,我们都没换号。

  次日我搭韩先让的车回城,离村的时候,有一帮小孩撵着车屁股跑了好远,嘴里叫着皮卡丘皮卡丘。路上有人搭车去城里,他就停下来让人上车,后排很快坐满了,后面的车厢很快挤下四五人以及装满农产品的箩筐和背篓。还有一只猪,卧在人中间,人们把脚踏在它身上。后排的人递来烟卷,韩先让不抽,夹在耳朵上,我抽。大家很快将逼仄的车厢喷满烟雾,韩先让咳得有些厉害,但还是表态说,没事没事,抽吧抽吧。于是都不抽了。

  韩先让问我在干吗,还在不在寫小说。我说不写了,闲着没事,到鹭寨帮小叔看鱼塘。

  韩先让就夸我踏实,然后用长辈的口吻说,去年你来找我,写那种文章,我就晓得你走不通这条路。当时看你一身的劲,也不好说你。

  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我点点头。那口吻也不是他刻意拿大,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口吻。

  一年前,韩先让是我父亲特意为我指定的榜样人物。那时,我刚摆脱一家电器店里的“经理”职位,回到家中。虽然说是为写作,走自己的路,但总有一段时间,父亲盯着我,像是盯一名逃犯。那些日子,在家吃饭时,父亲有意无意地沈耽于怀旧的情绪当中,一张口,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喷涌出来了。父亲是个理科脑袋,并不擅长讲故事,但有一点,他绝不演义,我六岁的时候他把一段经历讲成什么样子,我十六岁,二十六岁,他讲的还是那个样子,不会有任何出入。而且,他将他一生捋一捋,讲出来的故事无非那么几个。他只说他小时候的苦难,和他的奋斗史,从未说起过爱情。

  他的故事我都耳熟能详,譬如他要进城读初中,爷爷卖了七担柴,得来两块多钱送到他手里。譬如他曾有两个月只吃一道菜,苞谷辣子酸,还有一个半月只吃空心菜。这两道菜,他熟悉得有如亲兄弟,还分别赐名“血肉模糊”(苞谷粉是黄的,有如肉色,而辣子粉是红的)和“无缝钢管”。熟归熟,但确实吃怕了,父亲说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吃这两道菜。但我分明看见,有时候他忘了自己的话,桌上的蒜蓉炒空心菜还是大把大把地往碗里夹,往嘴里揉。我看父亲吃起来,还是津津有味的。父亲还经常说起,高中时他在班上,与一个何姓女生成绩最好,第一第二,轮流换庄。高考时出了考场两人按捺不住对对答案,何妹子对一回答案哭一回。后来,何妹子去读清华,而父亲说,因为我爷爷是历史反革命(当过甲长)他报学校被限制,家里又穷得叮当响,于是就去了湖南师范。那时候,师范生全免,还有补助。

  我对他的故事太熟,听父亲讲故事,就有点像以前八旗闲少闭目听戏,听不叫听,简直是审戏。台上的角伺候耳音,必须丁是丁,卯是卯,有一丝黄腔板调,闲少都能明察秋毫。他说起爷爷卖柴供读的事情,有一次说七担柴卖了两块五,我就打岔说,两块四分七。父亲尴尬道,就差三分,我一时口快,四舍五入了。我便微笑道,那时候,三分钱可以买一个蛋。还有一个故事,每次我跟他回乡归墓祭拜,走到真话坳那个地方,他便会说起。以前他在这里捡到一只野鸡。岩鹰在天上打转转,野鸡吓得一头扎进枞针堆里,只露尻尾。那天父亲正要步行到城里去上学,看见野鸡,走过去一把捉住,抱回去让爷爷奶奶弄一顿。野鸡十分肥硕,一家人吃得满嘴流油,余香多日不散。父亲一遍遍说起这故事,要是哪天不留神,说野鸡捉回去爆炒,我就会纠正他,是清炖,因为爆炒鸡丁最耗菜油。

  其实,即使没这个出入,这桩事情也不符父亲的教育宗旨。因要吃一口野鸡肉,便误了一天的学习,显然也是五心不定啊;回校迟了,免不了还要向老师装病,显然“诚实”这一条恪训也守不住了。但我更喜欢这样的故事。只是,在父亲口中,这种有趣的故事太少了。要说励志的故事,他总是不如连环画里的雷锋、华罗庚、安徒生、爱迪生或者居里老婆来得铿锵,有蛊惑性。

  父亲的这一堆故事,我听皮了,他也知道。知道自己的故事不管用,父亲这才想到要再找一个活榜样,一来二去就找到了韩先让。那以后,父亲吃饭时不讲自己,讲起了韩先让的事情,我还没意识到这是父亲替我找来的榜样人物。韩先让我此前倒是听说过,没见过。鹭寨封闭,能混到佴城谋生的人就不多,只那么十余个,他们彼此都有联系,遇到喜事丧事,都有人情来往,遇到麻烦事情,乡里乡亲帮起忙来,也比旁的人多了一份投入。

  父亲是觉得我不知生计艰难,拽出韩先让说事,让我近距离感受一下什么叫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也算对症下药。父亲说韩家是村里的寒姓,一直受人欺负,但还能在城里站稳脚根,开那么大一片广告店,多不容易!韩先让家里丝毫也帮不上他,全靠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你呢?我给你存够了读国内名校的钱,但你复读了一年,也只能读电大。以前不知省钱,这时候知道替我省钱了?我听了也没多大触动。韩先让有可能是鹭寨不少青少年的活榜样,我虽然一时落魄,也不屑于唯韩先让马首是瞻。甚至,我暗自有个看法,就是觉得家境太苦,有着丰富的童年创伤,长期咬着牙不懈奋斗的人有些可怕,宁可敬而远之,不可交为朋友。我复读那一年,班上几乎全是家境困难的农村同学。那一年我们是患难之交,相互鼓励着渡过的,他们个个显得淳朴憨厚,我以为我交到一票可以长期相处的好友,也不虚复读的这一年。只过得几年,不少同学毕业分了工作,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就一天一副面孔变换起来。像我没有分到工作,跟他们路上撞面,想打招呼未必得到回应。所以,我有一阵很怕上街,怕碰见那些乡下同学,因为老是不知该不该打招呼。要是喊不应,你永远喊不应也就罢了,我们形同陌路,装不认识。装不认识是每个中国人的强项,用不着多学。偏偏有时喝了酒,喊不应的某某忽然过来,万分热情和你握手,嘘寒问暖,甚至会来个拥抱,像是失散十几年的亲兄弟。我一感动,下回撞见了再打招呼,某某又装作不认得我了。我搞不清这某某和某些人,待人接物怎么像抽风一样的,没一点稳定性。这种事情反来复去,真叫人头疼。

  有了这样的印象,韩先让的事例哪还能在我心头树立起来?我知道,父亲这番心血又是喂狗了。

  那天,父亲将韩先让请到家里来,介绍给我认识。他说,呶,这就是韩先让,你叫他哥。从小,父亲就教我喊人,他介绍说某某某,你应叫他什么什么,我就得鹦鹉学舌,叫一声。都二十多了,父亲仍是如法炮制。当时正要吃午饭,我叫了韩先让一声韩哥,端着碗要走。父亲又说,小唐,你不要走,坐下来听听,你韩哥讲讲他的事情,你好好学学。嗡?

  至此,我才完全明白了父亲的用意。看看韩先让,他脸上也满是尴尬,仿佛和我一样,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被父亲拽来,只当是乡亲串门,吃个便饭,进了门才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榜样。这事情,估计也让他不怎么自在。于是我就坐下来,和韩先让心照不宣地挤了挤眼。父亲催他,先让,你把你以前的事情说一说啊。韩先让迫于无奈,用背书般的口气说起苦不堪言的童年。

  不用说,我也知道,既是姓韩,在鹭寨的日子就不好过。鹭寨两百多户,有七八种姓,田姓杨姓和陈姓是主姓,别的都是寒姓,就属韩姓人数最少,只那么三五户人家,其中还有一两户光棍,自是旺不起来。在一个村子,姓氏不光是渊源问题,还是现实的境遇问题,说白了,在这个村子,打人的只能是田杨陈三姓,姓韩就意味着挨打。

  鹭寨太穷,田杨陈三姓纵是人多势众,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望族--再有势利,吃还得土里刨喝还得肩上担,好意思装大户人家么?没有望族寒族之分,于是便有主姓寒姓的差别。

  韩先让口才不济,说话显得紊乱,表义晦涩,我还当他是紧张,后来知道这是他的语言习惯。但有一件事情我听明白了,他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有个外省的善人,要对口帮扶鹭寨一名成绩最优异的贫困儿童。当时他成绩最好,就因为姓韩,这名额被村长陈继善抢去了,助学款给到他女儿陈雨莲头上。这以后,韩先让读书就没了心思,初中毕业,本该考到一中,最后却只考取我们佴城最偏僻,号称犯罪摇篮的七中。

  对于这些说法,我总是不敢太信。纵是失去了别人的资助,考取哪所学校,到底还是由一己之力决定。如果真是他自己所说的优秀,纵是考不取一中,也有二中三中四中排着队捞你上岸。沦落到七中,还说本该考取一中,那真叫喝酒吃肉有心,吞糠咽菜是命。

  我依然有着先验的认识,很多人喜欢编造自己的经历,不管说出来是苦难或者不幸,在他本人的意念里头,都是一种美化。

  印象深的,是我面见过的第一个作家。那是我们地区一个农民作家,我读电大时,他来我们学校作报告。他说起自己不幸的童年,苦难的青少年,坚强不屈,成绩优异,从小创作不辍,成为当年全国十大少年诗人之一。高中毕业,他被直接保送到武汉大学中文系尖子班。即将毕业时,因不满班主任欺负别的同学,他挺身而出,出手痛打老师,也就丢掉了保送资格,从此沦落江湖。他还说自己流落深圳时,交友不慎误入黑道,手里拖着几尺长的马刀,肩上斜挎一只蛇皮袋,成天满街转,替黑道大哥到处收取保护费。他那么说,我们台下听着,再看他矮小个头,怀疑他拖着马刀也未必收得到保护费。农民作家恳切地说,是文学,将他从歧途中拯救回来。

  我当时信以为真,而且还得到了现实的鼓舞:以前总以为作家都是那些德高望众之辈,死一个少一个,万难再挤进去一个小辈。现在,好的,这哥们都当上了作家,我怎么就不能?后来,我认识了另一个写文章的朋友,一聊,他竟然是那農民作家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上下铺睡了好几年。我问那农民作家当年被保送的事,这朋友淡淡一笑,说那哥们成绩一般,也就班上十几名样子。他都保送武大了,我当时回回考试前几名,怎么不见北大清华来车子接我?

  回到韩先让初来我家那天,他讲自己的往事,磕磕巴巴煞是辛苦。我又听不进去,揪到机会就岔话说,陈雨莲倒是长得不错,我见过的,不少人都说她是鹭寨的庄花。鹭寨可从来没评出什么庄花来,我信口这么诌的。我在鹭寨闲坐着,几乎只发现陈雨莲这一个美女,一举认定她便是庄花。

  是我老婆!韩先让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是你老婆?我发觉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了,这才仔细地打量着韩先让,还是不容易看出来。他龅牙、背微驼,给人印象较深的是大中分,丝丝不乱。

  是啊,这我还能骗你?韩先让脸上确实找不出得意,甚至还有些许苦涩,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其实,我并不喜欢她!这一句,一下子就把我胃口吊起来了,对眼前这个活榜样突然来了兴趣。一想也不奇怪,韩先让先前就说过,当初要不是陈继善仗势欺人,把本该属于韩先让的救济搞到陈雨莲头上去,韩先让将会是另一番命运。但这一对冤家,怎么就搞成夫妻了呢?

  我问,你怎么搞到她的?他说,就这么搞到她的……找人去她家里说一说,就这么。我遂继续问,那你喜欢的又是谁?

  我既是预感到这里面会有故事,也是怕他再把话题转移到励志上面去。要说这方面的事,他自己也来情绪,抿一口酒说起初恋来。他的初恋发生得很早,读初中的时候就有,当然也是暗恋,没和那个妹子确立恋爱关系。既然读七中,学习指望不上了,里面的学生不是打架就是恋爱。他说他喜欢的那个妹子,长得很漂亮,名字叫王五多,阿拉营的人。

  我听这王五多这名字,跟美女着实联系不起来,就问,怎么漂亮,和你家陈雨莲比一比呢?

  我那老婆那么丑,怎么比?韩先让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仿佛提到陈雨莲他心里就有气。

  父亲在一旁监听着的,见韩先让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嗯地几声,又说,小韩,听人说,你打算在鹭寨搞什么大生意,到底怎么回事?

  噢是的……韩先让反应很快,把王五多扔一边,说起他打算在鹭寨搞旅游的事情。他说要把鹭寨整个改造成乡村旅游的景点,集观光、休闲、购物、农家美食为一体。这事情,他筹备了很长时间,眼下已进入具体操作阶段,正在和村委会商量,如何将鹭寨承包下来,怎么样以一个公司的名义经营整个村庄。

  当时,佴城境内有一条延绵数十公里的边墙,被国家建设部古建筑专家罗景慧、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长、长城学会副会长赵哲文等人定名为南方长城,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其实云贵湘鄂川不少县份都存在这样的边墙,有的比佴城这个长,有的则更长,堡楼雉堞,样样完备。这个冠名,却是被佴城率先抢在了手里。看似名称变换一下,带来的相关效应,却是难以估量的。既然抢了先手,便有首因效应,别的地方也可以揭竿而起,让自家的边墙套用南方长城这个命名,但慢了几拍,别人就是死活不认。

  佴城的旅游业借机开始起步。当时,旅游局也就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死气沉沉,分配到旅游局的人都自认晦气。要说旅游搞得起来,我们县长都没得几分把握。韩先让却肯定地说,依我看,旅游马上就会搞起来,不出几年,这里就会人满为患。但古城只够游一天,要是游客打算在佴城呆两天,剩下的一天必然要找新的景点。

  此前,我在鹭寨时,看着这里山高水低鸟飞蛇爬的景致,也偶尔地想,这里要是搞旅游,说不定会对大城市那些人的古怪胃口。要是把山围起来搞成猎场,放几只野鸡活兔进去,招徕游客入内打猎,门票不说,子弹费可以高喊高要,十块钱一粒,一百块钱一打。到时候,他们打死一只野鸡耗费的子弹钱,搞不好够买半扇山羊。或者,到时会是几十人撵着一只野鸡满山乱跑。他们交足了子弹钱,跑软了脚,心情蛮不错,而野鸡活兔们都还在山上鲜蹦乱跳,情绪高涨,准备和下一拨游客继续捉迷藏。多好的生意!

  当然,我只是漫无边际地想一想,并未当真。这种光想想不干事的品质,注定了我只能蜗在家里写,而韩先让,他瘦小的身躯上爬满了敢想敢干的劲头。

  自小我就喜欢看那种电视剧:一个很穷的村子,因为有一个好的带头人,找准一个好项目,大家齐心协力,捱过了必不可少的艰难起步阶段,共同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这种片子那些年里有得很多,让人觉得所有的贫困农村都拥有无比深厚的后发优势,越穷越有,就看你怎么开发。这种片子如果有十集,那么前两集是勾勒带头人的高大形象;之后三集是取得大家信任并找准项目,因地制宜做好发财的计划;再往下四集是事业之始应对各种困难,有一百道难题,必有一百零一种解决方案;到了大结局,肯定是乡亲们都赚得盆满钵满,个个脸上笑开了花。这种片子难免一股宣传腔调,虽然不够艺术,但能让人心生出温暖,就像讲给成年人的童话,代替了曾经风靡的武侠。看得多了,当我偶尔想对我的人生做一番规划,当农村致富带头人的念头,就自动进入自我设计的思路。顺此思路,每次回鹭寨,面对着满眼的凋蔽,我于沉痛之中有了种种幻想,想着自己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鹭寨的乡亲跟着我一起搞事业。想至此,那种搞革命般火热的大生产场面,便在我脑海中隐隐闪现,耳畔幻起“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罗罗罗呔”的声音……可是找什么项目呢?资金又打哪里来?我泡妹子都缺钱。

  前一年,我曾在网上泡下来一个Q名“电灯泡泡”的江苏妹子,把话聊到天长地久的份上,但隔着老远,我若想去看她路费都不够。我知道,见面的想法,只是偶尔为之的脑力调剂,然后任它无疾而终。即使有钱我也不去。如果我跑这么远的路,到头换来个见光死,更是血本无归。

  在鹭寨开发乡村旅游,我偶尔闪过的想法,竟然被韩先让当成事业一味猛搞,我不得不对眼前这人肃然起敬。有理想的人,身上总有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我觉得韩先让就和别的鹭寨人不一样,他吃了这么多的苦,但脸上仍是天真未泯的表情,说话虽然紊乱,却夹杂着一股蛊惑力。我分明感受得到,突然也开始喜欢这个榜样了。

  要不是有这份天真驱使着,他怎么可能想到做这样的生意?说完了这一套想法,韩先让又嘱咐我,回鹭寨不要跟别人说起这事。我问为什么。他说,大领导说的,闷声发大财哟。

  父亲很快明白过来,要韩先让成为我的榜样,感召我,让我自此对人事的艰辛有所认识,对倚赖个人奋斗得到成功有所崇尚,是他自己天真的预设。韩先让本人也没有感召他人的意识,他的长项是实打实地干事情,不是滔滔不绝地去教育谁、感化谁。要是我俩在一起,只要几句引子,所有的话题都会朝着我俩共同关心的那些破事走去。我们都还是年轻人,我们关注的话题和我父亲关注的,截然不同。

  这也不是我和我父親之间的隔阂,是我们这一代人和他们这一代人的。父亲可能意识不到,套用陈词滥调的话,我们虽然都是长在红旗下,但是我觉得他们像是遗民--不是上个朝代的,而是上个时期的。虽然没有朝代的更迭,但我们之间的异质,可能比历史任何一次朝代的更迭还要来得多。意识不到这一点的父辈们,总希望把自己多年积累的宝贵经验扒下来,当成一件护身衣穿在儿女身上。

  儿女们只喜欢穿没有任何历史余绪,毫无道理的时尚衣装,哈这个哈那个,就是不哈老一辈。而且,表面扮着酷,心里面对这世界不做任何防备。在这样的年代,父亲们显然也失去应有的见微知著的能力,他们照样以为,不听话的小孩迟早要吃亏,听话的才能有光辉前程。实际上,大家都看在眼里,听话的孩子有可能是个窝囊废,不听话的也未必一定会在社会上栽跟头,桀敖不驯的小孩常常混得风生水起。

  父亲不再跟我提韩先让,而我也和他没什么联系。此后数月,有一天我在马路上和韩先让偶遇,他就问我忙不忙。我分明是不忙的样子,要说忙,纯属掩耳盗铃。他就说,那好的,你跟我走,阿拉营今天赶集,你要不要买点东西?我问有什么好买。他说集场上会有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说不定会撞见一个让人眼睛一亮的妹子。

  他蛊惑地说, 在集场上可以放肆泡妹子,别人都不能管你,这是规矩。要是妹子看上了你,说不定会拽着你去找开心的地方,你到时想跑都跑不脱。你要是辜负人家妹子,小心人家跟你放情蛊。

  他又说,走吧。

  但我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我说,你的王五多也在那里,想去看人家一眼吧?

  他撅起大拇指说,我心里有点发虚,脚也有点软。你是好人,陪着我。

  “你是好人”,那我还说什么呢?钻进他的车里,随着他往阿拉营去。阿拉营是我父母恋爱的地方,当时我妈在乡供销社当售货员。一九六七年,我父亲被开除公职回乡,因在城里犯了错误,在乡下也低人一等,农活早就荒疏了,即使当当通讯员也挣不了几个钱,生活都成困难。年轻姑娘不会嫁他,爷爷问他对寡妇有没有兴趣,要有兴趣就找人打听打听。但父亲坚强地说,不,要是我不返城工作,这辈子就不结婚。不结就不结,在鹭寨当个光棍实在不是稀奇事。一九七四年,父亲恢复工作回城,年纪三十好几了。城里没合适的,一个朋友就介绍说阿拉营有一个,嫌不嫌远?说的就是我母亲。两人见了一面,彼此都愿意交往,从此就累坏了介绍人。因为老是坐班车约会,没钱买票。父亲又不会踩单车,那介绍人就把自己的永久二八当成我父亲的专车,两人隔三岔五往阿拉营跑。两人骑一辆单车,走两个多小时,才能到阿拉营。我父亲母亲见上一面,又得烦介绍人再踩着专车回城,经常披星戴月。那时候没手机,时兴写信,父亲和外面的大学同学常有联系。他们关心父亲的个人问题,终于,父亲在信里告诉他们,找到了。外面的朋友又来信问父亲,女友是哪里的。父亲便回信说,她在鲍尔(暴耳旁)可提立工作,其实鲍尔可提立拼起来就是阿拉两字。外面的朋友既惊诧又惊喜,这个玩笑正好对应了父亲学过俄文,且说得一直顺溜,弹舌音都成了一种保留节目。外面的朋友问,莫非你在中国找不到媳妇,在苏联找来一个粗手大脚的俄罗斯妹子?你俩是否满口Дорогой(亲爱的),说到转不动舌头?父亲再次回信说,佴城人都把那个地方叫成阿拉营……

  这些都是自母亲嘴里说出来的,她乐意回顾恋爱时的情形,就像父亲乐意摆个人奋斗史。想当年,我父亲和那介绍人骑一辆单车,从佴城去阿拉营,几乎是翻山越岭。现在韩先让开着车,顺着新修的二级公路,只半个多小时就到了那里的集场。这集场号称四省边区最大的市场,果然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韩先让把车找地方停好,带着我,轻车熟路避过熙攘的人群,走到一个农贸市场最为僻静的一角,站在“五金行”和“鞋帽行”中间一个地方,伸出一枚指头遥指“禽蛋行”,问我看见那个正用松香修鸭毛的女人没有。我顺着他的指向,确定是看见了。

  他说,好的,你去她那里买三只本地鸭,每只两三斤,要她修好,再带过来给我。她要讲什么价,你不要还。

  我说,是你的王五多?

  是人家的王五多。他叹了一口气说,当年我不是不告诉她,钱这东西,我也可以赚来,会比一般的阿拉营男人赚得还多。她不肯信,我也不怪她。阿拉营的人普遍会赚钱,他们有市场。我一个鹭寨人,说要比阿拉营的人还会赚,真的要拣人相信。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不是太信,何况王五多。

  我说,她现在还在干这个,看样子她找的男人确实没有你赚得多。

  他说,不谈这个。她要是想找有钱的男人,总会没完没了,因为总是会有更有钱的男人。如果一个人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那他爬上喜玛拉雅山,也会看着珠穆朗玛峰心烦。在我看来,也许她男人会对她好,虽然钱不多,但是会给她不要钱买的好处。如此一来,我也是心满意足。

  他说这番话,显然是有些激动。不过我已不是第一次见他了,知道他说话就是这个味,言不及意,但我听得懂。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一张五十元钞(那一年,一只鸭子就十几块钱,还包括修毛剖腹清洗内脏),走到那女的面前。说实话,她长得没有任何突出之处,一定要找的话,我还是找了出来。她的胸脯特别大,估计是长期蹲在地上,形成的职业病。她蹲下去时,两只乳房塞满了前胸和大腿之间的空隙,应是起到稳定作用,还能省不少力气。女人干活确实麻利,宰了三只活鸭,放到一口煮松香(很黑,搞不清是否掺了沥青)的锅里滚一下,等凝固后一剥除,每只鸭子便一身雪白,煞是耀眼。她剖开鸭腹取内脏,就跟我剥鸡蛋壳差不多一樣快。事先她问我要不要带毛走,我说不带毛走。不带毛和带毛价钱不一样。她把三个鸭都弄好后,再上秤称净重。

  我看见她上秤前,把几块不知从哪取下来的肥油刹那间塞进清洗好的鸭腹。本来我不知道这事,以前吃了一次亏,这次是专门留了心眼,等着看那一刹,像看魔术师玩把戏。果然就看到了。但我不吭声。

  我提着三只鸭返回,递给韩先让。上了车,我们往回走。车开出鲍尔可提立后,我问他买那么多鸭干什么,难道仅仅是帮王五多增加一点收入?他说也不全是,承包鹭寨的事这几天要定板。他要请村委会的吃席,村干部领着家小一齐赴宴,三只鸭是要的。

  我又说,我看,她根本没有你家陈雨莲漂亮。

  小田,你放屁咧……韩先让有点激动,质问我,在阿拉营乡场上,难道你还找得出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嗡?!

  我想想那女人麻绳一样的头发,轻微浮肿的脸,以及几乎可当鞭子甩出去的囊状乳房,脑袋里突然有了某种领悟。我说,那确实,阿拉营没人比她更漂亮。但这话不能让阿拉营别的人听到。

  韩先让在阴沉的云彩下面,忽然笑了起来,拍拍我的肩。我见他笑得蛮欣慰,龅牙龇出来就尤其明显。他身上具有某种感染力,这感染力又有点邪乎,一如他绽放了微笑,同时也就彰显了龅牙。

  我们说出来的都是些啥东西

  那次跟韩先让去阿拉营买鸭以后,我们又有一阵没联系。爷爷眼睛全好了,打牌每天都赢个四五块。我在鱼塘边呆得有一阵,毕竟腻了,写不出东西,就回到城里。

  后来我再去找韩先让,是与我高中同学江顺生有关。

  有一天江顺生打来电话,跟我说,闲人,愿不愿意找点事做?

  还在读高中的时候,我跟江顺生像一对父母,把校文学社这个家操持得红红火火,把社刊这个孩子喂养得膘肥体壮。那时候,我俩在佴城首开先例,将铅印文学刊物《潜行者》拿到各年级以及周边的中专学校推销,而不是赠送。一度还卖得很不错,我们文学社里美女比较多,也管用,到本校和兄弟学校随便敲开哪间教室的门,都能销出个七八本。半年以后,各校都印出文学刊物竞卖,甚至,某些文学社动用校方力量,号召学生支持本校刊物,导致我们的《潜行者》销路一路下滑,真就潜到水下。还是江顺生脑瓜子好用,我们在刊物里夹着手写的奖券促销,买一本刊物一块多钱,要是抽中了奖券,当即返还五元至十元。这一招很起作用,销路扶摇直上。但江顺生见好不知收手,喜欢顺竿爬,销量一好,他竟然动起歪心思,不再用文学刊物遮遮掩掩,直接铅印奖券手写号码到处去推销,票面价值五角,十张九折二十张八折。就这一个点子,很快搅动了周边好几所学校,奖券卖得比想象中还多得多。为此我们租用了校团委的油印机,加班加点地印,并买来打号机,在奖券上逐一打上标准字体,不再手写,让两指宽的奖券看上去更有权威性,让顾客们更放心地掏出钱或者菜票,大量购买。

  不几天,此事便惊动了学校所属区域的派出所,江顺生被揪了出来。要不是他爸跟市政法委书记小时候一起捉过螃蟹摔过泥巴炮,那一次他肯定就被学校开除了。作为从犯,我也吃了一记大过。

  他大学毕业以后在省城里混,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成为一家时尚杂志的编辑部主任。他知道我一直闲在家里,并且坚持创作,就问我愿不愿意帮他做点事情。他说他想开设一个栏目,里面要忠实地记录普通人讲述自己的事迹。他说,最好不要有任何修饰,你看能不能买个小录音机,录下别人讲的话,再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整理到纸上面。

  我一听就觉得蛮有意思,并突然意识到,老坐着写也不对。既然想长期创作,我准备显然不足,搞些语言文字方面的实践活动,应该有所裨益。于是买了小录音机从我父母搞起,要他们讲过去的事情。之后整理成文,我把他们咳嗽的声音都不放过,仔细一听,咳嗽声原来也是千变万化,有时候是“嗯啃”,有时候是“啊考”,有时候却又变成了“咿啾”……

  我如此忠实地还原了录音机里别人的讲述,寄给江顺生,他却大感失望。他又打电话来,批评我做事情太走极端,并介绍我读一读一些杂志上“情感实录”之类的文字。他需要的还是私密性与可读性的结合,需要小感动小感触,以及一些小温馨。我却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虽然他答应可以付每字一元,一经采用,字再多也决不打八折。

  但我得感谢江顺生,我会错他的意,自己却由此无意间闯入一片奇怪的境地。经过逐字逐句地整理,我发现原来人们大都是倚赖言不及义、病句丛生、逻辑紊乱和阴差阳错的语言交流着的,特定语境神奇地弥合了种种交流障碍,肢体和表情语言其实也是分分秒秒作用于听者的。原生态(姑且如此命名)的语言,其实是相当古怪的东西,就像将跳蚤螨虫用高清摄像机放大千倍,或者将植物的茎络或细胞放大千倍,我们看到的都将是一片令人惊悚的陌生世界。不管江顺生是否采用我的稿子,我也染上了腰里别着录音机偷录朋友们说话的习惯,晚上回家躲在房间里整理成文字,立即就进入那个奇异的世界。

  我乐此不疲,头一次觉得生活变得有那么点意思了。

  那段时间,我找韩先让的次数多了起来。我发现,韩先让顺口讲的话,整理出来都是很有意思的,他语言逻辑和别人不同,讲出来的话古怪,而且说话时会无缘无故陷入激动。他老是埋怨别人听不懂他讲话,想说无处诉说,现在碰到我这么个忠实的听众,当然也是过足了话瘾,只要我去,他的嘴巴就像是水龙头,一拧开,哗啦啦地流淌个没完。那时候,他仍在筹备鹭寨的旅游,有数不清的观点等着跟人发表。我肯听,他就时常夸我,说,嗯,你好的,你听得那么认真。搞得我有点像是领导。

  当年根据录音整理成的文字还在的,虽然没有发表价值,我自己却常常拿来看看。整理韩先让的说话,就有一厚本。兹摘录几段。当然,为了有阅读价值,我还是得做些改动,要不然他嗯嗯啊啊的发语声,就会像黄色小说里的省略号一样多。

  我问他是怎么想到要在鹭寨搞旅游的,他如此回答:

  ……小田,你晓得啵,要是我是宋祖英我一定会放声歌颂鹭寨的大好河山。在我还相当年轻的时候,我往山上爬,眼往山下看,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我向你保证,鹭寨真是漂亮,风吹草动,樹也摇晃。有时候还会下一场雨,但要是不下雨鹭寨就是干燥的,清晰度一般比较高。要是下雨并且起雾,鹭寨保不准也有朦胧美。鹭寨真是漂亮,难能可贵,有些鹭鸶飞来飞去,你要是不想用枪打它,就会发现鸟也是一种独特的风景。小田,你晓得啵,一个地方要漂亮起来是毫无道理可言的,尤其是鹭寨。我有时候也喊别的人一起爬到山上看鹭寨,田四毛还有吊井,以及老瓢,等等,还有别人,比如盘贵,硬要他们一起到山上看看。但他们总是不太认真,调皮,还问我眼睛往哪里看,才看见得见漂亮。我告诉他们看到的一切都漂亮,看这里,看这里,呶,呶。他们就活蹦乱跳地笑起来,仿佛我在讲鬼话。后来我就不停思考并琢磨着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们看不出漂亮。终于有一天,问题被我一下子搞通了,原来他们竟然不是游客。我和他们不一样,本地生本地长,却有一双游客的眼睛。……我在城里开店,看见来佴城游客像屙马屎一样一堆一堆,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我发现他们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要是我叫他们去鹭寨,这个人不肯,那个人说不定就肯。游客简直就像一群羊,公的母的都有,羔子也夹杂在中间,它们要往哪里走,主要取决于王二小的鞭子往哪边抽……

  韩先让跟我谈起在鹭寨搞旅游的想法,一边说一边跑进他店子里面的那间房,掏出两三本速写簿,说里面都是他在鹭寨画的。我打开看了看,他画画很有功底,显然练过不短的时间,每幅画笔画都不多,每一笔都不显多余,我一眼就看出来是在鹭寨哪个位置。这是他多年前画的,当时买不起相机,买速写簿都咬了咬牙齿,因为这东西一本要抵十来本小学生绘画本。为了能画出效果,他不惜血本。每幅画旁边用毛笔字批着蝇头小楷:石门天开、宝剑匣、吊马桩、飞龙看天界、鲤鱼跳、百步射戟、神龛岩、真话坳、对你冲、狗爬岩、黑潭、背子潭、吆狗洞、江落田……这些地名,三字以内的我都很熟悉,但诸如“石门天开”“百步射戟”“飞龙看天界”,我知道地方在哪,这地名倒是头一次听说。

  他说,这几个是我取的。

  以前我天天放牛,天天看那些山头,看着那些沟谷。看得多了,就止不住地想它们像什么样子,像什么动物,要是像人也不是坏事。看出来这些地方像人像狗,我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地想,要给这些地方取什么样的名字。大多数地方都取了名字,鹭寨的人提起来也方便。你讲去吊马桩砍柴,别人就不会往狗爬岩走,要是哪个一脚踩进吆狗洞,肯定是他昨夜喝多了苞谷酒,几泡黄尿都没有屙掉酒精。有的地方,据我认为本该有名有姓,却又没有,鹭寨人要说起显得麻烦,只能说盘贵家田坎下面,匡其家桐子林过去那个弯,或者说老瓢亲爹坟头后面那几丘冷浸田。我觉得这就不好,啰里八嗦。既然都在鹭寨地界,它们就像一屋亲兄弟,要一眼看齐。又好比陈疤子家大的叫大宝二的叫贵生,再生下一个三货,他老子不耐烦了,懒得取名字,就叫小猪,但我们还是喜欢叫他三货。往后还生一个又是男孩,竟然叫野猪。再生一个呢?生孩子都耐烦,取名字怎么就不耐烦?所以我怀疑,陈疤子小的时候没有被人家捉起来搞普九,真不是好事。我认为一碗水要端平,野猪家里的事我管不了,但鹭寨的地名我要管,于是就反复推拿,仔细捶打,才取出这些优美上口琅琅动听的名字来。小田,也许你能取得更好,但是我珍惜我取的名字,我取出这些名字,甚至认为那些地方能被我喊应。取名是很好玩的事情,名字一取,我就觉得那些地方和我更亲近一些。我不跟他们说起这个道理。取名是父亲才能做的事。

  我不以为然,就说,是喊得应,所有的山谷都喊得应,喊山山鸣喊谷谷应,你叫它名字它应,你骂它娘它也骂你娘。那叫回声咧。

  以前,我们爬上鹭寨一些山头,都干过这样的事,站在风口扯起嗓子喊,刘德华。群山回应,刘德华华华华……再喊一声,田四毛,群山回应,田四毛毛毛毛……然后又喊,日你妈哟,群山依旧回应,日你妈哟哟哟哟……那哟哟的声音听进耳里,仿佛告诫着我们,干这种缺德事并不爽,而是很痛苦,苦不堪言。

  我又说,看样子你早就打算好了,要在鹭寨搞旅游,真是眼光远大。你几时知道有旅游这回事的?在你看,旅游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他稍微想了一想,顺口就诌,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看几眼,随便给几块。念罢,他就得意地笑起来,大概是为这不经意显露的文采。我也不奇怪,鹭寨这地方有讲四言八句的习惯,大概是源于从前生活的枯燥,夏天的树荫下,冬天的火圹边聚满了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瞎胡扯。扯得多了,聪明的家伙自会发现,编些四言八句,总能轻易地哗众取宠,获得更多说话的机会,在一村人中显出能耐。

  而且,这地方多光棍。多光棍的地方多歌谣,这就不知是什么样的道理在作祟了。

  关于发生在七中的那段初恋,韩先让是这么跟我说的:

  阿拉营修鸭子毛的那个妹子叫王五多,不是好听的名字,但是跟人没关系。有个美女竟然叫做貂蝉,人家照样漂亮得千古流芳。还有个尤其古怪,叫做西施,我一听,还以为她吃苕不洗泥,吃坏了肚子。你有什么办法?那时候我在阿拉营读七中,学习成绩其实很好,班主任叫顾友良,我吃饭一般不吃荤菜。猪血只要两角钱,你看,我暗自把猪血当肉吃。这个世界有点毫无道理,我不觉得能吃六角钱肉菜的那些人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他们吃起来很得意,吃肉的和吃肉的围成一圈,吃小菜的和吃小菜的站成一圈。他们站着吃肉不腰疼,仿佛是吃法国的鹅肝酱。王五多和我有话说,因为我们都不怎么吃肉。所以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觉得是四大名著之一,但是它不是,肯定也不是毛主席搞错了。毛主席也有顾不到的地方,走夜路也是要打手电筒。路遥他竟然也知道不吃肉的人在一起才有话讲,简直说到我心里去了。有一天五多走过来,她买了一个肉菜,把几乎一半多夹过来要我吃。我感动得来不及难过,坚持不要。她见我态度这么果断,心里一急,几乎要流出眼泪。她小声告诉我是想着两个人吃,咬一咬牙才买一份肉,六角钱,起码有二两。要是她一个人吃肉,仿佛是一种浪费。多么好的人,小田,你以后肯定也会找个女朋友,说不定就是你婆娘,但一定不是五多。你们一起过日子,不可能再合起来一起吃六角钱的肉,而且吃得又香又甜。我没有向她表示过爱情,那时候我很自卑,我一自卑,五多就越看越漂亮,有时候我觉得她可以去演电影。我也想过是不是要娶她,但我觉得首先要经过努力奋斗,把日子变得好起来,让她和我在一起时充满着幸福和骄傲。……她结婚的那天,你知道吗?你肯定不知道,我哭了。我躲在四毛家的稻草垛底下使劲地哭,就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哭都从喉咙里挤出来,就像是挤脓血。

  那么,他为什么对自己身边如花似玉的陈雨莲不太感冒,我也问过了。我听他说起自己老婆,语带不屑,就心存疑问。我对和美女有关的事情较感兴趣。韩先让是这么解释的:

  你凭良心说,觉得我长得怎么样?我有点鸡胸驼背,两边肩也不一样高,但这不能说明我比一般人蠢,人归根结蒂还是要讲一讲心灵美。我相信我是个好人,但是要说有金子一般的心,我仿佛又有点愧不敢当。日他妈哟,心灵美!我不怪我屋娘老子,据说每个被生下来的人都曾经是短跑冠军,从千军万马中间杀出一条血路……父母的养育之恩,是永远不能拿来怪罪的。我没有跟五多讲我要娶她,她就嫁了别人,其实这跟我没有关系。读书的时候那些想法基本上用来泡汤的,要不泡汤也煮不成熟饭。现在,我要跟你讲一讲我老婆,她叫陈雨莲,你是知道的,但我只爱叫花花。花花,花花,喔喽喔喽(吆狗吃食的声音),花花,呵呵哈哈……她是小学同学,她父亲我岳老头就是陈继善,长期以来充当着鹭寨的村支书,别看仿佛算不上官,但如果他是土匪,他就真敢拖刀子杀人。那年我读村小,花花据说是校花,但我觉得村小校花也就是萝卜花,她要是以为自己是牡丹花,显然有点太过于自以为是。那一年外面不晓得什么地方来了几个良心好的比较有钱的人跑到佴城要一对一资助贫困的优秀学生,我们鹭寨村小千方百计搞到一个名额,要论成绩好坏,就应该是我。小田你知道吗?有一次我语文只考了九十一分,哭了,但第二名是七十七分,而且不是花花获得的。但陈继善硬是要把这个名额捧回家,给自己女儿用一用。这是不合理的,因为人家是要资助优秀学生,一般来说是指成绩优秀,但他偏要说,被资助学生迟早是要见外面那些善人,但你不合适,容易吓着人家。见面这种事,还是要长得有模有样的人去做,否则找个丑人吓了人家,就是以怨报德。我父亲忍辱负重,不敢吭声。我牙齿一咬跟我父亲说,爹,不管怎么样,我相信有一天我总比别的人早一脚跨到日子过得好的地步。我父亲几乎不肯信,但我决定让事实说話。花花有了资助,书还是读不上去,这不是钱的问题,是脑壳。但她的心思随着读书一天一天地花了起来,不愿安生地在鹭寨过日子,她立下志愿,起码要嫁到城里或者是更遥远的大城市去。我不是骂她,虽然有几分漂亮,但就以为自己人见人爱,可以到处乱嫁,简直是喝了酱油讲酒话。小姐的心,丫鬟的命。人家小姐对花花好点,花花就当小姐是亲姊妹,脑子被磙子辗六遍,才会像她这样。从此,她被朗山县一个叫江民康的狗杂种玩弄,抛弃,被人晓得了,她神经有点错乱。她回到鹭寨,年纪上没有本钱了,差的人家不肯嫁,稍微好点的知道她发神经就逃之夭夭。大前年,我居然一跃成为鹭寨比较有钱的人,陈继善就总是来我家串我父亲的门。我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葫芦里憋的什么屁。我找人去跟花花提亲,我的个天,陈继善第一次还装不答应。我决定不去第二次,因为很多人请他不走撵他倒来,这话说在陈继善头上,简直就是说他。过了十天他又来串门,主动地要我把他家花花娶过来。小田,你知道吗?我当时忽然想到,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它和陈继善一样,都是一身贱骨头,贱皮贱肉。……花花对我当然很好,我觉得理所当然,虽然她也并不欠我什么。她问我爱不爱她,我觉得这是愚蠢的问题,但她总是反复再三地问一遍。她一问这个问题,我就会想起五多,然后去阿拉营,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她专心致志地修鸭子毛。小田,那天,我知道你看着王五多不起眼,但是,因为只有一个原因,你是你我是我。你永远不会有我的经历和心情,以及烦恼。

  当然,我们也免不了要聊到鹭寨的旅游,问他怎么样了,他脸上就挂起欣喜,告诉我说,紧锣密鼓。那天我问他,鹭寨的人对他的生意有什么样的看法,他当时正用电弦在泡沫块上割字,停下来想了想,这么说的:

  我是鹭寨第一个吃旅游这只螃蟹的,鹭寨人都等着当笑话看,我估计,一开始来的游客进村看风景,他们肯定是要围着游客当风景看。事情无非会是这样,看烦了他们就回家该吃饭吃饭,该沤粪沤粪。要我看,农村的愚蠢和落后就表现在这里,把新事物当把戏,等发现自己落后时就恨不得咬人家一口。我心里比较有把握才把自己这几年赚的钱搞旅游,反正我不会拿钱在城里买房子,尽管它会升值,但是买股票其实更好。过几天我就会开张了,我对鹭寨有信心,不管村里人说好说歹,在我看来,鹭寨的风景是独一无二的。尽管每个地方的风景,你都尽可以说它独一无二,这没错,但是要知道,真理是检验时间的唯一标准。我喜欢什么事都走在别人前头,走到后头就意味着吃屁。我计划用两至三年不等的时间,把每天的客流量稳定在四五十人甚至更多。……凭什么?现在我只能说这是保守数字,如果有一天你看见来了几百号人,也不要奇怪。即使风景不够好,也不怕。有人说不好,就自会有人说好;有人说多不好,肯定就会有人说多么好。说好说差不妨事,只要你开着店门就总有人进来买东西。百货中百客,这就好像我老婆花花,即使她当年有点神经我还是把她尽快娶过来,以免夜长梦多。别看当时愁嫁不出去,一旦再有个有钱的人也想要娶她,陈继善忍不住是会坐地起价的。我岳老子陈继善,噢小田,你不要以为谁成天撕开嘴笑就是好人。我生意还没搞起来,他已经搞我不少钱,对旅游这事既是嘲笑,又虎视眈眈,两手都抓,都硬。

  祭拜一位面目模糊的神

  鹭寨位于佴城西北,离城区四十七里地,不近不远,但山高路阻,其中有四五里路完全是在悬崖峭壁上盘桓,车开去,拧方向盘就像拧麻花。初次走这路,许多外地司机看看两尺外的数十丈深崖,小腿肚就打哆嗦。去时爬山,相对容易,回时下山,有的司机买包烟请本地的司机搭把手,将车开到崖底平路上。搭帮“村村通”的政策暖人心,村级公路彻底硬化以后,去那里就方便多了,路边加了护栏,但车祸发生率据说又是稳步上升。这几年里,我发现那条路上的护栏老在换,先是青石砌成的,然后换成竖钢柱镶横钢板的,但没多久钢板照样被车撞得没几米笔直。现在又换成水泥墩子,里面埋着很粗的钢筋。

  鹭寨周边是金塘、沙底沟、装泥塘、小杜寨、中寨等几个村落。金塘出过一任副县长,所以金塘是最先通马路的。沙底沟有矿,据说挖苕都挖出过瓜籽金,是周边女人愿嫁的地方,这一点和鹭寨相映成趣。中寨出过一位享誉世界的乡土文学大师,佴城的旅游能够打开局面,南方长城和该大师便是支撑佴城旅游的两条粗腿。在我们本地,装泥塘虽然什么都不出,名声却不亚于中寨,以前一直盛传这里风水好,不是小好,而是最好。差不多二十年前,一种“中功”在佴城疯狂地传播修炼着,城中心广场每天都有数千人集体修炼,带功大师讲课不得不捏着喇叭,说一声接功,底下的人双掌伸平向上高举,像是等着发钱。钱当然没得发,不少人却练出失心风。那一年,有八个功友相约去装泥塘跳崖,他们也听说了那里的风水,便估计在那里跳崖,可以百米冲刺般地去攫取正果。都死了。此后,人们才开始怀疑,装泥塘风水,果真有那么好?还有小杜寨,那里什么特点都没有,我几乎没听人聊起,只是有一次,林林说,小杜寨多的是麻风,但搞不清是不是麻风村。

  鹭寨属藤萝乡管辖,但离界田垅镇更近。鹭寨人要想吃肉,必须赶集。分别从北、东南、南、西南四个方向出村,鹭寨人可以搭车去阿拉营、界田垅、藤萝寨、还有渠坪四个乡镇赶集。每处集场都是五天赶一次,时间岔开,这样算下来,鹭寨人五天里有四天可以買到肉吃,剩下的一天喝汤清胃也不错。以前赶集不搭车,全是两条只脚板把距离量短,买东西肩担背扛,只有近一点的界田垅集可去。界田垅与鹭寨的距离在十里以内,别的三个集都在十五里以上。幸好,还是“村村通”做的好事,搭上车哪里都可以去。村里先富裕的那部分人,赶集就赶得多。鹭寨人说起谁家有钱,有个一致认可的指标。他们会说,呶,田贵友、陈开民、杨青怒这些败家后生,五天赶了三集,天天吃肉,真是有钱没处花了。其实,每个集都有各自的特色产品,人们往不同的地方赶,并非回回都是买肉。具体地说,阿拉营是四省边区最大的边贸市场,店铺林立,集上货物比较周全,要什么都有。以前阿拉营旁边有个废机场,赶集都赶到了那边,十多里的机场跑道全是人。现在废机场又飞起了飞机,起落巴西产的那种小型飞机,据说稳定性不好,故障率高,虽然没传出过坠机事件,乘客依然不多。阿拉营的人指望着飞机场再次废掉,好让人赶集,集场越大他们越有面子。界田垅建有中转仓,卖种子、化肥、农机的店铺特别多,甚至,别的几个集上的种子化肥,都是从界田垅批发去的。这几种货物,去界田垅买,价格上有优惠。而渠坪那地方,聚了很多操持皮肉生意的妹子,价格从五元到一百元,呈阶梯状,真正做到丰俭由君……也不对,一百块钱也是“俭”字号的生意,或者说,在这里没有最便宜,只有更便宜。据说,附近几个乡的孤老,挑养老院,都喜欢挑渠坪的,渠坪让人心头多一份荡漾。由此,鹭寨也催生出一条歇后语:林林赶渠坪--不懂味。

  正因为每集都有自己的特色,所以那些人五天赶两三集,也就不奇怪了。

  ……便又联想到《木兰辞》里的描写: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我就喜欢这样的诗,不诘屈聱牙,不装逼,过了一千多年还一眼就能看明白,你只得佩服这最简单的文字,最健旺的生命力。而且,这诗还让我知道,一千多年里,我们的生活其实没多大变化。那些古人为备足各样东西,要四处赶集,鹭寨人现在还照样。

  在我以前写的那些小说里,提到的鹭庄、蔸头、屋杵岩、上天坪……其实都可以看作是鹭寨。我的乡村经验都是从这里获得,写在纸上,有了变化多端的地名。至于佴城,呵呵,地图上找一找,佴城就是佴城。有人说从乡村走出去的人,就好比一只只风筝,飞得再高,线头仍拴在老家祖宅的房梁上。我以前体会不到,后来发了一个梦,梦里面佴城与鹭寨不再是包纳和从属的关系。我见整个佴城像一只巨风筝,飘浮着,状若垂天之云,而鹭寨,就在这风筝下面,在它布下的阴影里托举着它。当然,梦就像一个口齿不清的讲述者,而我总是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梦要告诉我什么。我不会去问弗洛伊德,他老人家肯定告诉我,这是有关“飞翔”的梦,非常著名的显梦,没什么好解析的,小伙子,你心律不齐。

  鹭寨这地方多古树,招鹭鸶,地名也就这么来的。要是只栽了梧桐,引凤凰,也许这地方就会被命名为凤凰寨。这里古树种类驳杂,三人合围不住的都有好几十棵。鹭鸶不是名贵的鸟,它们不挑树种,不择枝而栖。每棵古树上面起码驻扎着一个连的鹭鸶。鹭鸶是一种傻鸟,爱吃鱼,遭庄稼人痛恨。农民大都在水田里面顺带放养鱼苗,鹭鸶最爱偷吃禾花鱼,因为稻田里面水浅,鹭鸶们看得准,一扎下去就有。

  单说偷鱼,鹭鸶个个是好手,不傻;鹭寨人偏说它是傻鸟,是因为好打。这个我倒是见过。以前,气枪没被作为危险品,百货公司敞开了卖。那时经常看见有人扛着气枪来鹭寨找鸟。鹭鸶太好打了,一枪一只,打着的掉下树,没打着的扭头看看掉下树的同伴,继续安闲地栖在树上。打那种鸟,简直跟在广场上打气球差不多。以前有个脑筋急转弯的题目,说树上七只鸟,打了一只还剩几只。回答六只的被认为是傻鸟,因为标准答案是零只。其实出题目的傻鸟没见过有种鸟比他还傻,要是树上停着七只鹭鸶,你打下一只,估计树上起码剩得下三四只。这么傻的鸟到现在竟然没有绝种,一是它蠢得叫泼皮都不好意思再打,打这种鸟,和在家里打煤饼一样没劲;二是它肉实在不好吃,毛是白的血却是阴绿色的,扔给猫猫都翻翻眼皮倒退着走。

  佴城街面上的游客越来越多,韩先让的旅游生意,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合同已经签了,他取得鹭寨的旅游经营权。他与鹭寨村委会协定,承包期十五年,从二〇〇二年十一月一日起到二〇一七年十月底止。承包期间,前四年分别上缴鹭寨村委承包款三千、四千、五千、八千元,从第五年起每年上缴一万元整。村委会好说话,韩先让多请了两餐饭,村委会就决定承包款满一年时再交,不急。这个合同签得很意外,韩先让不要一寸土地,只要旅游经营权。对于“经营权”这种虚空之物,村领导并不在意,没想能卖出实钱,简直是白捡。若还有类似的“权”也能卖钱,他们都愿意打包给韩先让。

  韩先让打我电话,说要给新成立的公司取个名字,让我也帮着想想。当时大多数人都觉得,就用鹭寨旅游发展有限公司,但韩先让最后选用了傻鸟旅游发展有限公司。这个名字,是我给取的。我们佴城旅游业前几年有了长足发展,旅游公司层出不穷,名字都取得很老套,什么古城啊生辉啊神地啊金山啊天下游啊。我估计,要是把旅游公司取名为傻鸟,会迎合一大票年轻人的胃口。他们看着密密麻麻的旅游公司简介,眼前会突然一亮,呼朋引伴地说,呦,这里有一家叫傻鸟,傻鸟哎。

  事实证明,物以类聚,傻鸟这个名字具有号召力。

  韩先让最终采用了我取的这个名字,原因有二。其一,如上所述,鹭鸶是鹭寨人见过的最傻的鸟。其二,韩先让认为傻鸟听着亲切。他有一个绰号,叫苕吊,鹭寨的人大都不叫他名字,叫苕吊。吊是个脏字,指男人生殖器,但用在绰号里,常常脱离了本意,没有侮辱之意,反而多一份亲切。鹭寨这地方,男人的绰号里,吊、鬼、卵、猪、狗、宝、客、毛、批、杆这些字眼是相当普遍的。小时候我在鹭寨呆过整个暑期,因为成天去塘里河里钓鱼,同龄的小孩便叫我杆(竿)卵,后面直呼我的名字,其实就意味着生疏。这一年在鹭寨呆得久了,有几个人又想起来,以前我叫杆卵。

  杆卵!

  我响亮地应着,问喊我的人有什么事。

  没得事,就看你进城这么多年,还喊不喊得应。他们脸上满是赞许的微笑。

  在佴城,苕就是傻,傻这个字眼没人说;而鸟,其实是多音字,它在某些语境里也可以读作吊。韩先让非常认可这个名字,他用毛笔写成行体,做成招牌,他的广告店又多了一块牌,“傻鸟旅游有限公司”下面还有几个黑宋体小字:佴城营业中心。

  韩先让的旅游生意暗自张罗着,和村委会的人有联系,打着交道,同时他也嘱咐那些人,这事先不要跟村里人说。他信奉闷声发大财的道理,认为赚钱好比煮饭,锅盖揭早了,饭就不会熟。但一个村庄,看似闲散,其实它的内部是完全敞开的,消息在此之间是迅速流通的。韩先让要在鹭寨搞旅游营生,老早就传进每个人的耳朵眼,但这种消息,村里人觉得太玄,一说旅游,他们就以为是去大城市,到天安门转一转,到长城上撒泡尿,到上海滩看黑帮大佬火并,到深圳世界之窗周游列国。旅游竟能跟鹭寨搭上关系,那真的是扯玄谈。我爷爷就以为,韩先让又在讲酒话。大多数人处于观望之中,对旅游不了解,不感兴趣。

  韩先让见不得我闲,叫我有空的话多跟着他跑,帮他忙,比如写写文案和照相。我家里有台凤凰120,照出片子来,效果不错。我坐家里写作,老是提醒自己清静,淡定。在我想象中作家应该是这个样子,看书写字,穷经皓首,不事稼穑,不近庖厨,终于写出有如天书的文字,仅有的几个高级读者要用放大镜或者显微镜阅读我的作品,他们好不容易认为自己读懂了,打着喷嚏,连声赞叹。我也曾以这样的目标锁定着自己,不断提醒自己,要想到达那地步 ,首先自己要坐得下来,练好一身过硬的屁股功。但是韩先让一打电话,我屁股就坐不住了,脚板就痒,想回鹭寨到处走走。我跟自己说,写作是一辈子的折腾,不要那么急。现在坐不住,内心浮躁,不能怪自己,怪年龄。

  我再去鹭寨,韩先让的父亲韩发有忽然变了个面孔,变得很活跃,给我发烟,问我晚上住在哪里。在我印象中,他是个闷人,走路随时勾着脑袋像是找粪,树荫底下和别家的火塘边,从来没有他的身影。此时他变化之大,令我感到陌生。一开始我还以为,他这么对我,是知道我现在帮他儿子做事,既照相,还要搞文案。文案是什么东西,韩先让不知道是怎么跟他父亲解释的。其实当时我也搞得不太懂,估计是和文字有关的一些事情,我能做一做。但韓发有以为我要写一本书,看了这本书的人都会来鹭寨支持他儿子的事业。他拽着我讲他的经历,虽然不明说,他表情分明已经告诉我,希望我把他的事情写进这样一本书里。

  他讲出的事情很苦,讲一阵会哽噎起来,还爱捉着我手,捏在他手里,掏心掏肺地说,小唐,你是不知道啊……我一听头就大了,我不喜欢听人诉苦,自己的小说里也不写过去的苦难。那些苦难被老作家们写得无以复加了,我只能写切近一点的事。找机会,我就离开韩家,去到我爷爷那里。爷爷那里总是有四个老汉在打牌,一边打一边纵论村里面的时事。他们都发现,韩发有最近变得客气起来了,见人就发烟,还是镶着各色烟屁股的好烟,一张苦瓜脸上笑不完地笑。我这才知道,非但针对我,韩发有确实是跟往日不同了。我爷爷说,他崽现在到城里赚钱了,我看,他是不是哪天还想还一还傩愿?

  别的几个老人一听,分明有些不高兴,附和着嚷了几嗓子。叔公宝盖就说,好多年没见哪家还傩愿了,没想就轮到他们姓韩的。

  林林说,我们田家,气象好一点的人户,难道请不起一头牛?寒门冷户哪有资格还傩愿?

  我爷爷又说,以前发有勾着脑袋,不是为了捡粪,他是当自己客住在鹭寨。现在他为什么见人就发烟?只有主人家招待客人才这样做派。

  宝盖说,要是他这么想……狗日的,就让他这么想好了。新社会,有钱人就是望族大户。

  说起韩发有的转变,,他们似乎有点语带不屑,又无奈。我可以保证,我爷爷和宝盖叔公都是性情良善之人,林林嘛,叫他歹毒一把,他也拿不出胆气。他们和韩家没有任何过节,以前能欺负韩家时也袖着手。他们作为鹭寨主姓,对寒姓人家抱有的这份轻蔑,是鹭寨百多年来一直延续着的情绪,像是遗传基因,注入了身体。

  晚上,我继续睡在鱼塘边,想想韩发有初次绽露的表情,又想想牌桌上几个老人的议论,这才怀疑,韩先让要承包下鹭寨的起因,并不是他说的那么单纯。鹭寨的风物,在他眼里真就这么漂亮,不拿出去赚门票,就是暴殄天物?我怀疑,他承包下鹭寨,也是为了他的父亲。他们寒姓人家,在村里总是抬不起头,现在合同一签,才会有翻身做主人的感觉,哪怕到手的只是承包经营权。反正,村民对于概念的厘定,總是相当模糊,昏昏昭昭。韩先让和村委会签了合同后,大多数人都在传,韩先让承包下了整个村子,等换届的时候,村长会破天荒跟他姓韩啦。

  那些打牌的老人,似不经意说出的一些话,常常应验。佴城有谚:老头嘴里有毒,小孩嘴里有药,呆瓜苕货,咒你死你跑不脱。韩先让要开发鹭寨搞旅游,打算低调着搞,但韩发有这一次一反常态,最低调的人,这次反而想大搞一场,果真要还一场傩愿。

  我对“傩”这个字眼一度感兴趣,因在佴城谁都知道它,但没人说得清楚。爷爷说还傩愿就是向傩神还愿,解放以前,一般是一个家庭景况渐渐好起来,便要还一场傩愿,最高规格是杀一头黄牛,请全村人吃肉,从此驱走疫鬼,禳除灾祸,祈得永福。还傩愿,也是向别人公开宣称自家家道兴旺,日子红火起来。照这么说,傩应该是像观世音、如来、关公、土地、妈祖娘娘一样的神人,但从未见着祠堂供奉这大神。爷爷说这傩其实是两口子,傩公傩娘。既是两口子,那就关起门过日子,不肯受别人祭拜。但是,这个说法很快就被一位搞民俗研究的朋友否定,他告诉我傩公傩娘是傩戏里的人物名。傩戏里面的人物不多,也就十来位,傩公傩娘是其中的两位,此外还有琴僮、老歪等诸角色。每个角色都有一张特定的木雕面具。这朋友搜集了整套,拿出来给我看,龇牙咧嘴,暴眼凸唇,没一个长着好模样。

  我问他,那傩是什么?

  我认为是一只神鸟,跟我们图腾崇拜有关。扯到实质性的东西,朋友也不是很肯定。

  父亲对“傩”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傩是半人半鸟的神,或者人头鸟身,或者鸟头人身,他倾向于前者,要是后者,那容易跟《封神演义》里的雷震子混为一谈。他的证据非常直接,把“傩”字拆分了,是人、又、隹三部分。隹是一种短尾巴鸟,像野鸡,但少了那几根漂亮的尾羽。又是人又是鸟,父亲认为“傩”这个字本身就说明了一切,唯其简单至极,所以人皆视而不见。父亲当过通讯员,写过文章,对文字也有着浓厚的兴趣,经常在吃饭时发布一些自己的新发现。有一阵他喜欢拆分汉字,记忆中,他拆分过危、穴、某、幸、卯、朕、射、短、逼真、颓丧、杂种等字词。拆出的结果,发现有些字的能指所指张冠李戴了,应该对调;有的拆开了竟然是深奥的数学题,由数学题进入一重重微言大义。他将“杂种”一词拆分成数理,再一换算,便发现它包含有“九九归一”“大成若缺”“百密一疏”“百川灌海”“百脉归宗”等意项。我问他有没有“百事可乐”的意思。他说,呃,这个几块钱的东西,当然没有。日常生活中大家习焉不察的语言,父亲时常能窥见其谬。比如说,他认为“单相思”是无法成立的混账词 -- 哪有单方面的相互思念?要么单思,要么相思,非此即彼。又比如说,他认为“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这口号提得非常操蛋,因为“光荣”有歧义,如果理解为“一人参军全家死光”,那你也不能说是误解。对父亲的这些发现,我一直都不太肯信。他胃不好,切了四分之三,我怀疑他吃饭时说说话,拉长时间有利消化。

  搞了半天,我只能估计“傩”是一位面目不清的神,它距我们太远,不具体,但具体的神总是竞相泯灭,不具体的,反而长久接受人们的祭礼。

  父亲告诉我,新中国成立以前,还傩愿的事还是年年有,有时候不见得是某一户宣布发家,全村人也会一起还傩愿。这一般是村里作出某项重大决定的时候,还傩愿,便是让傩神有个见证。父亲还记得自己五六岁时,见过这么一场法事,是针对盗砍林木日趋猖獗的状况而做的。当时村里重新划分林地,分好以后,全村男人聚在一起宰牛,还到界田垅请人跳傩舞。然后,每户出一当家男丁,一齐喝着牛血酒发誓,只砍自家的树,不碰别家林木。要是谁盗砍别家林木,他老婆人尽可妻,他小孩全是杂种。这场傩愿还下来,盗砍林木之事,此后许多年再也没有发生过。那时候,人们都害怕诅咒,约定事情就下咒,分割财物就拈阄,信阄如信神,畏咒如畏鬼。鹭寨的人说,好汉阄上死,不死脱层皮;又说,下咒当放屁,出门遭雷劈,活着不是人,死了一身黑。

  后来,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盗砍林木的事情又频发了起来,我三叔黑子时任村长,他打算依照数十年前的经验,聚起村里的男人到晒谷坪喝酒,一起诅咒,当然,时代不同了,不搞迷信那一套,喝酒诅咒时,牛就不杀了,傩公傩娘也不请了。村里的男人那天都诅了咒,发下重誓:谁要是砍人家的林木,大家一起日他妈哟。发誓之后,还摔了酒碗(新中国成立前那次喝酒诅咒,没摔酒碗,每个碗都是一份家当,现在摔碗是跟电影里学来的)。但这次发的誓不起作用,撑不了一个星期,盗砍就再次蔓延,甚至不仅砍能卖钱的木料,还砍茶籽树,那只能当柴烧。其实,很多家都是约好了的,互相盗砍,因为砍自家的有点舍不得,换一换,柴刀就砍得痛快了。这就有点像以前灾荒之年,人们“易子而食”。

  至今,三叔反复说起这事,总结经验教训,很沉痛。他认为过失是自己造成的,偷工减料,少了还傩愿这一个环节,所以诅咒没有效果。我劝慰他说,别赖自己,不是这样。现在什么年头了,别说傩神,就算把东西方神圣一起抬起来,围成一圈见证发誓,也起不到丝毫作用。时至今日,哪路神仙都镇不住鹭寨的人心了。

  韩先让准备在三岔口那里立一块比人高的碑,上书“鹭寨风景區”。他可以去请领导,在佴城做多年生意,领导他认得几个;他自己也能写,无师自通。他是佴城书法家协会的成员,有可能刚当了理事。但他要让他父亲韩发有写。那天我也在场,上午到鹭寨各“景点”照了相,中午吃了饭,下午就在他们家,听韩先让再次贩卖宏伟的计划。他感叹这里人真多,要是人少,只有二三十户人就好了,那就没多少麻烦事,每家招一个进入傻鸟旅游有限公司,全村都是一个单位的家属,管理起来就方便多了。但鹭寨这山高水低,严重缺水,简直不该住人的地方,竟然有两百多笔炊烟,八百多口子人。

  那天,韩先让说,人家外国人活得像树木,我们活得像苔藓,哪里都长的是。又说,上个月我做个梦,梦见鹭寨发瘟病,人死了一多半,我高兴坏了……当然,你们田家和我们韩家一个都没死。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呵。我说,要是我们田家没死人,鹭寨的人怎么去掉一多半?

  他尴尬地说,反正是做梦。

  韩发有上午去挖沙,下午四点多才回家吃第二顿饭(午饭晚饭一起搞了)。韩先让等他父亲吃过饭,就铺开宣纸,递过大毛笔要他老人家提字。他说,爹,你在上面写几个字,写大点,起码要有碗口大。韩发有问,要写哪几个字?有好多字我都不会写。韩先让说,鹭寨风景区。一边说一边用铅笔在白纸上写了字样,让他父亲看明白。

  我的字写得丑。韩发有怕儿子中午喝多了酒记性不好,提个醒。

  韩先让就笑了,说,就是要你写得丑。要写得好,我自己搞几笔就完事了。

  韩发有心里毕竟没底,我们三人又围着桌子喝了几杯,韩发有这才麻起胆子在纸上写起字来。但是底气毕竟不足,每个字落了笔,摸清方位,有的笔画他完全没把握,便闭着眼睛让笔顺着感觉走。只写几个字,加之酒劲一烧,他额头上沁了汗。写好了一看,一如既往地丑。

  但是韩先让说,好。他这才跟老人说,要把这字刻在石碑上。

  韩发有懵了,说,石碑立在哪里?韩先让说,三岔口。要让一进村的人一眼就看个明白。韩发有说,干脆再写一幅,我运运气再写一幅,保证好一点。韩先让手一挥,用定板的语调说,别浪费纸了,就这幅。

  字正在晾干,韩发有跟韩先让提起还傩愿的事。韩发有说,既然你要在村里干这么大的事,我看还是还一场傩愿好。我都不记得,鹭寨有多少年没有还傩愿了,这不好,再不搞一搞,比你们还小的年轻人,也许就不晓得有这回事。

  韩先让说,要买一头牛哩,我花这么多钱,就是让那些小孩不要忘了这么一件破事?

  韩发有说,还傩愿不是破事,是正经事,你嘴巴要晓得尊重,还傩愿比过年还大。现在你干大事,我家又有能力还一场,那是好事。在我看来,好事不要等。

  ……我只是想不要太张扬,你这么大搞一场,树大招风,村里人自后头就老盯着我,盯着这生意,时不时找点花样跟你过不去,你怎么办?

  韩发有愣了愣,此前似乎没考虑这一环。过一会,他仍坚持已见,说还傩愿是我家该做的事,记人情分是他们的事。我们各干各的事。

  韩先让说,那好,你找个人去阿拉营估一只牛回来,再找个人算个时间,这事情按你说的搞。

  我跟着韩先让在鹭寨地界地毯式地排查了两三天,把仿佛有景致的地方都悉数收到相机里,咔了七八个胶卷。韩先让从中挑出十来帧照片,每帧放大至八寸,洗印了七八套,就在他店子里制成宣传板。宣传板相当简易,用3cm×4cm的枋子钉成大方框,表面钉一块榉木板,下面再横两根短枋,短枋和龙骨框之间撑一根支撑条,便于这板子摆到任何地方都竖得起来。照片被贴在上面,还附有我写的几句介绍文字。现在想想,那时候思想放不开,介绍文字像是公文,相当死板,不敢夸张和吹嘘。

  宣传板被放置在佴城中几个人流汇聚的地方。韩先让领着我转一转,有人在看宣传板,我们就看他们的表情。过不久,果真出了效果,鹭寨的人看见有着装打扮古怪的人,背着大包小包来到鹭寨,不多,三三两两,但是隔一两天总有人来。这些人,一看就知道,甚至不是佴城的。人的穿着打扮,有相对的固定性,鹭寨人知道佴城人比自己显得洋气,但跟来村里这些人一比,明显就冒土气了。韩先让那一阵都呆在鹭寨,多的事等着他安排。见有游客找上门来,他主动上去,用胶鞋普通话和他们交谈,问他们看了鹭寨有什么感受。韩先让打给我电话,我一接,就听得出兴奋,兴奋像泡沫一样,搭着无限信号喷到我脸上。他说,我问了有七八个人,他们都说好,不虚此行,以后还要来。小田,你看,我就知道鹭寨的风景是经得起检验的。我唔唔地应和着,心里还是怀疑:因为试营业,不收门票。人家免费进来一看,见这地方这么穷困,几乎鬼不拉屎。对于穷困,人都有恻隐之心,再说,说好话又不亏钱。要是以后卖起了门票,会是怎样情况?我暗自估测,如果门票卖五块钱一张,可能会有5%的游客不满,卖十块就会有一成游客找茬,依此类推。

  三岔口立碑的那天,韩家也在鹭寨还起了傩愿,把我叫去。那天看韩发有写的字丑,雕在碑上似乎好一点。雕工很用心,韩发有不小心溅出的墨点,他们都凿成凹眼,很有层次感。立碑处后面是一面山崖,村委会当成宣传栏,长期在崖壁上写标语。立碑之前,这上面写的是“做好2001年非正常死亡人口调查工作”。韩先让费些口舌,自己把这条标语抹掉了,先是用宣传色在崖壁上写着“山含情水含笑,欢迎远方的朋友来到鹭寨”。写毕,他越看越觉得不好,用水洗掉,让那崖壁空白着。

  韩先让从阿拉营拖来一头三岁小黄牛,找来两个屠夫在晒谷坪现场宰杀。傩舞在那里跳,酒席也在那里开,全村八百多人,留在村里的不到四百人,几乎全来,三十几桌,流水席。桌子有,椅子反而配不够,很多人是站着吃。按以前的搞法,杀牛应该敲牛头,让它狂奔而死,但现在讲文明了,屠夫只用很小的动静就让牛死掉,牛眼泡里浸着的一串浊泪甚至来不及流出来。小孩子围着屠夫看杀牛,看着一股红得发暗的血飙进直径两尺多的铝盆,大呼小叫。年纪大点的人,尤其是妇女,反而不敢看。那些小孩还来不及跟牛屁股,或者跟得不够年头,没来得及和牛建立起那种相濡以沫的情分。年纪大点的,和牛打了一辈子交道,知道这牲畜最通人性,狗是比不了的。狗最会讨人的好,面上的;牛平时不吭气,不摇尾乞怜,但谁家要卖牛,要杀牛,提前几天,它就日不吃草夜不磨牙,甚至整夜地流泪,心里明白得很。西方人拿狗夸人,我们拿狗骂人,实在是因为,于事物的表面和内里,我们看得更透彻一点,不会因谁摇尾就当它好,不会因谁不吭声就嫌它烦。牛把泪流得多了,逃过一死的事情,在鹭寨也发生过多次。主人家一见自家老牛泪流满面,一颗脔心不得不软下来,该杀不杀,该卖不卖了,让牛再捱几年。所以,村里人教育小孩,经常要说,知道不,就算是去做牛,也要学会怎么哭。你以为混日子这么容易?

  傩公傩娘是从界田垅请来的,都很老,加起来怕是能超过一百五十岁,即使要带面具,他俩还要在脸上先扑一层白色妆粉。他们脸皮太皱,妆粉一扑上去平得像一张纸,扑完了只是翻几下眼皮,脸上白纸一样的妆粉马上就裂开,形成一道道鲜明的缝隙。其实傩舞已经没人看了,他俩站在晒谷坪最中间的位置,男的打灯女的打扇,踩着小碎步一圈圈地轉起来,几乎原地不动,嘴里念念有词。先前说了,那声音无人会意,是久远之时传下的祈祷之词。傩公傩娘也是口耳相传,从师傅那里得来。他们记得口型,记得发音,真有人要求解释,他们也是张着嘴说不出话。据说,能把傩舞之辞解释清楚的,大都不那么老实,记不清原话了,自己现编着蒙人。在佴城,有时候遇到亲友家有白事,去帮人家守夜。灵堂上的吹打班,晚上怕守夜的人寂寞,表演的节目越来越搞笑,逗乐子。一开始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慢慢习惯了,该笑大家都笑,没有顾忌。那些吹打班也经常打着“傩戏”的幌子,演出来的却是《猪郎倌戏妻》《瞎神算骂婆娘》《王拐叫夜门》之类的方言小品,上到台面的一男一女两个演员,极尽贬损之能事,互相攻讦,品位着实不高,底下吊丧的人们也笑,却笑得浑身不舒坦,像是被狗舔着了脚板心。有些人却最是喜欢这种方言小品,一遇白喜事,就等着看“傩戏”。

  界田垅的这对傩公傩娘之所以受远近一方人的尊敬,四乡八村争着请,也可能就因为他们人笨心实,能唱但解释不了说辞。这让人们认定,他俩才叫正宗。

  很多小孩刚才捡了没燃的鞭炮,甚至踩熄正在燃响的挂鞭据为己有。现在派上用场,他们将鞭炮一枚枚点燃,朝傩公傩娘脚底下扔去。傩娘按捺不住做出张牙舞爪的姿势驱赶小孩,和她戴着的面具配合起来,确实让人震慑,我隔着老远看过去,都觉得像是鬼戏。那种胆战心惊,半是来自于形象恐怖,半是来自于舞者的衰老,动作的迟滞。小孩不怕,知道傩娘再怎么凶,也不能踩出地上画的圆圈,这是他们的舞台,仿佛踩出线就会大跌一跤。他们继续扔鞭炮。傩公却是气色若定,旁若无人,他早被小孩们叨扰得疲沓了。妇女们终于看见小孩在对傩公傩娘不敬,呼喊着奔过去,将自家小孩抱开,朝屁股上来两下。动作幅度做得夸张,胳膊举得很高落得轻飘,仿佛是要让傩神看见。也许,在她们心中,傩神和小孩也没太多区别,都要哄一哄逗一逗,才过得日子。

  屠夫们手工和机械并用,宰了牛分成块,放进绞肉机里绞成肉丝。肉块很长,绞出的肉丝几乎就是面条,小孩拣出一根牛肉丝放进嘴里,吸溜几口气才吞完。绞肉机是盘贵家提供的,这机子买了有几年,别家拿肉去绞,每斤一开始收一角,这一年涨到了两角。一开始,鹭寨的人都当盘贵又发了神经,各家都备着刀和案板,凭什么还让你赚取切肉的钱?但逢年过节,或者请客吃喜酒时,要切的肉多了,送去盘贵家试试。用机子绞肉,来得又快又匀称,价钱便宜。要是请个人帮忙切,说是不要钱,但买包烟的钱都够切半扇猪肉。到后来,大家用盘贵的机子切肉,越来越习惯,肉稍微一多,自己切着就不痛快。盘贵这就赚到钱了。

  韩家还傩愿,盘贵搬来了绞肉机,免费,此时提钱,即是不敬神。我抓了些照片,安席的人叫我去挤一席,那一桌好开席。我服从安排,被他带着,在居中的一席找位置坐下来,才发现是主人席,老人多,个个都能喝白酒。我旁边位置空着,过一会看见韩发有坐了过来。他今天心情自然不错,不着酒,脸先有了酡色,这是喜色。这是他们韩家正式扬眉吐气的日子。他见了我,正要说话,又被人拽去转桌子。多的是人敬他酒。我旁边几个老人喝酒不吃饭,拽着筷头讲开心的话。说到盘贵家刚买来绞肉机,也有故事。他懒得换刀模,买来时这机子只切肉丝。他家回回吃面条一样的长肉丝,他儿子就埋怨,说怎么像是在吃蛔虫?盘贵骂儿子,吃饭的时候,不要讲不干净的话。但此言一出,他自己也恶心,这才换了刀模,从此肉丁肉片便换着切,天天不重样。

  他们被拽到主席吃饭,不仅是年高德昭,还因为韩先让眼下正让他们帮忙,为鹭寨的旅游出一份力。韩先让请他们替鹭寨的风景,一一编出传说故事,以便导游导客时,能把那些景点说得自有其来,头头是道。这帮老头年纪一大把,人活着该有的经验,道途听来的消息,总是比年轻人多几箩筐,请他们搞创作,编传说,不但没问题,而且来得飞快。譬如:一根石笋独立山头,定然是怨妇痴等化而为石,取名无外乎望夫岩盼夫岩待归岩千年等一回;但是,若这石笋不远处恰好有个往外淌水的洞穴,那石笋便不是痴情怨妇所化,而是与男人的阴茎有关。我听着觉得老套,但一想,传说这东西,老套就是对路,土了吧唧就是对味,洋派的,后现代的,玩弄着拼贴、戏拟、解构等技术手段的传说,说给鬼听哩。这帮老头在田塍上蹴着,吧嗒吧嗒抽几支烟,传说便竞相出笼了。即便是自己编的,过几天喝一顿酒脑袋一恍惚,就认定那真有其事,你要和他求证他就鼓凸着眼跟你理论,说是往上多少代祖宗一直传下来的说法。你可以质疑他,但不能怀疑传说,更不能怀疑人家祖宗,要不然哪天被操了屁眼,也纯属无事自找。

  我听着他们闲扯,韩发有忽然又坐在我身边。在晒谷坪穿梭几个来回,他酒喝得已是不少,情绪高涨,皱纹挤成了“喜”字,眼睛却是不大睁得开。

  他忽然招呼我附耳过去,然后跟我说,小唐,你是不知道啊……我这几十年怎么活过来的,不跟你说了,说了也是毛皮,你听着耳朵都不耸,只有我自己知道苦处。但现在好了,他们中不少人,以前没让我日子好过,但今天,我都把他们请来吃肉。请你吃肉,你总不能垮着脸吧?敬你酒,你总不能不碰吧?我想来想去,明白个道理,别人要是凶起脸对你,整你,你一回应,就永远没个尽头。但人总要见面,路上碰着了,你凶我一眼,我板你一脸?再怎么整,你也不敢搞死我,我也没枪崩了你。最好的办法是,赚了钱,请他们吃肉,请他们喝酒。你整我恨我,我脑袋偏不记事,忘得比什么都快,气死你!哈哈,小唐,我觉得本事最大的人,肯定是忘性最大的人。

  他还想说下去。他这种平时闷声不吭气的人,一旦随着酒性开了口,就会有长篇大论塞人耳朵。但是今天他是主角,要是他只给我一人讲课,太浪费,别的人又左右架着他,到别的桌子上,继续痛快地喝酒。

  韩发有跟我耳语的时候,我听得不太仔细。虽然尽量控制,我也喝得不少。周围又异常喧嚣。他被人拽走了,我琢磨着他的话,心想,韩发有得来这份心境,必须是多少个年头的累积?他给儿子取名韩先让,用意明摆着的,早早就提醒儿子,遇事先让着人家,别争强,别逞能耐。

  我不知道作为寒姓人家,他以前在村里受过多少罪,怎样的罪。我从父亲嘴里多少听得一些,旧时,这村里的恶人,狠毒不会嚣张地摆在脸上,脸上只有麻木不仁。那时候,人们确实是用拳头说话。用拳头说话的事实,长期纵容着鹭寨人身上的动物性。一旦整起人来,他们下手一个比一个狠毒。韩发有这些寒姓人户,被欺负时,不允许还眼,不允许埋怨,要不然对方会一直搞得你服服帖帖,眼神都绵软了才够。人一开始被欺,必然要反抗,但天天挨年年挨,越反抗越吃亏,天长日久,才得来一种“请他们吃肉喝酒”和“比忘性”的达观。达观往往不是被悟出来的,而是被逼出来的。

  比如说飞机卵,我认得,很不好意思,他也姓田,是我本家,跟我爷爷一辈,大名田绍团,年轻时还不作恶,绰号苕砣。“文革”前后一直担任村长。他爱搞女人,人们开始在背后叫他飞机卵,年纪大后又被叫做老飞机卵。绰号一长叫起来不顺嘴,他又被简称为老飞、老卵。“飞机”被鹭寨的人创造性地用以形容狠、蛮、猛、胡作非为、不要命等多重意思,专门贴在他身上,注册商标一般。他自己却说,他其实不爱搞寒姓人家的女人,因为寒姓的老婆往往长得丑。但为什么仍是一个都不放过?他得意地说出心底的秘密,说搞女人的时候并没太多感觉,搞过以后,看到他们的男人,一想到他们全被自己整成了活王八,这才心满意足,从脑壳皮一直爽到肛门。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说法,鹭寨人从来不信,因为飞机卵就是明证。飞机卵七十多了,身体相当棒,一百多斤的柴捆子挑着飞跑。他气色红润,一部胡子又长又白又飘得起,透着慈祥和霭。小孩都喜欢他,因为他讲故事讲得生动。他讲大坏蛋的故事,小孩听得上瘾,百听不厌。也可能,那是他夫子自道,才这么出味。有人骂他不得好死,他不动气,笑着说,你说得对,我算了命的,一百岁时有道坎,估计过不去。你要看我死,自己一天三餐吃饱了,身体养好了,陪着我再活三十年。

  这样一个人,生个儿子田友量,不但长齐了屁眼,而且会做泥瓦活,能当上包工头,有赚钱的本事,在佴城买了房子。飞机卵现在进城养老去了。要不然,这天还傩愿,他肯定来凑热闹,抢坐主席,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和当年的男人们今天的老头们碰杯,嘴上还喊着,干了干了,喝完喝完,一口一口,咪西咪西、心交心交、哟西哟西,呵呵哈哈……

  现在好了。鹭寨的人都认为,有了電视以后,人们的脾气慢慢变好,越变越好了。这也不奇怪,通过电视剧窥见外面的生活,鹭寨的人才知道,原来人家比我们性情随和,不像我们那么剑拔弩张,日子才过得舒适。鹭寨人有了比较有了发现,规范了行为,收敛了脾气。电视这东西,固然把一些人变成脑残,但也让一些脑残躬身自省,懒得打架。

  我喝得酲酲地,想着杂七杂八的事,不经意间,天光收敛,天边既蓝又赭。暮色浸进了那边树林,升起一团夜雾,四下弥散开。夜雾暂时没有延伸到这边,只是呈窥视状,晒谷坪上气氛依然热烈着。吃饱喝足后,黄昏的幽暗色调,让人们既轻松又懒倦,可以任意说一些话,做一些事。

  我环顾晒谷坪,男人喝足了酒这才想到吃饭,女人早已吃饱了自己,打开衣襟喂奶崽,或者嚼食成糜,喂鼻涕崽。我们这一桌,那些老人战斗力旺盛,摆出坚持到最后的样子。这是他们活好几十年换来的权利,二十来岁的后生在桌上喝酒拖沓时间,会被老辈斥为油子、混子,早晚要败家。邻桌已经走空,撤了残羹冷炙,又摆上新的菜盘。两个屠户,傩公傩娘还有帮厨的人,都坐在那一桌,领受别人的敬酒。傩公傩娘的妆粉,用不着洗,剥几下就一块一块地脱去,露出衰朽的容颜。因为唱了一辈子戏,他们表情不像别人那么松弛,随时都绷得紧,眼神一甩一甩,都甩进了空虚之处。地面上,有狗也有猪,有时候它们会争食,狗不一定干得过猪。再过去一点的空地,小孩聚在一块打闹,他们在硬板板的坪地上翻着跟头,跌疼了就哭,站起来却又笑。

  我想,傩神只要有心,便乐意看到人们以它的名义,聚在一起吃喝并兴高采烈的样子。它会保佑这些虽搞不清它长什么模样,却记住了它名字的人。说白了,它凭借他们才得以一直存活。

  谁是鹭寨头条好汉

  爷爷眼疾有好转,我继续在鹭寨呆。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职业就是闲人,并暗自得意。晚上继续睡鱼塘边,写东西,突然想到要写一篇破案的小说,里面必须有鱼塘,鱼塘必须藏死人。呶,写小说无非这样,有一天在马路上被陌生美女错抛一个媚眼,抛到我脸上,我也许就会写爱情。我很少写爱情,几乎不写,以免坐怀皇帝之想,心生太监之悲。面对鱼塘,我早已看不出跟瓦尔登湖能有什么瓜葛,却由此想到了案件。我在白纸上写一些字句,想到什么写什么,组合不成意义。但这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最像作家,当我确定自己写出的将是一个成品时,我觉得自己只是在干活,而已。

  从爷爷家下到鱼塘,会经过一个杂货铺子,店主姓陈。鱼塘太清静,除了抽烟,我忽然捡起了吃零食的毛病,每天经过杂货店时,在那里买一块钱的蚕豆,三两有多。在鱼塘,吃什么东西,都出味,仿佛味蕾神经经过放大,能探入食物的每个微粒。我忽然想起,读初中的时候也有过一段时间,每天必吃零食,放学时从学校值班室那里买一二两零食,吃着回家。买过蚕豆、怪味豆、盐焗青豆、耳朵糖、金橘糖、云片糕、金丝枣、拷扁梅、杨梅、柿饼、炸香干、地瓜干……各领风骚十来天。后来怕人家笑话,说我像女的,这才痛改吃零食的毛病。再后来就慢慢抽起了烟。我的烟龄大概可以从十四岁算起。抽烟也会被人指责,但自己不会觉得丢脸。烟卷几乎是男人唯一的零食,没得选择。

  现在,在鹭寨,我又拣起吃零食的的老习惯,一个人吃没人看见,感觉也是蛮好,一块钱就能让昨日重现,便宜。便宜也不一定没好货。

  那天我见玻璃罐里的蚕豆差不多见底,打算买花生。是陈家一个小孩在守店,他央求我再买一块钱的蚕豆,我答应。他把蚕豆倒在电子秤上,仔细看着刻度,跳到一块零一分钱时就停住。我拿着一袋蚕豆正要走,听见小孩亢奋地冲里屋说,爹,蚕豆卖完了,只剩几粒。里面传来声音说,那好,鲤鲤,剩下的你吃干净,明天我再去进一罐。

  三叔的大儿子,我堂哥田久贵几个晚上来鱼塘看我。他怕我一个人没劲,说陪陪我,其实也是想喝酒,在家里多有不便。他大我两岁,已经有三个小孩,前两个是双胞胎,女孩,后面又生了个小男孩。女孩漂亮可爱,男孩聪明伶俐。说到男孩聪明,久贵也是很多说头,他说小家伙有一次跟他说,爹,我们好孩子不能说“狗日的”对吧?他点点头,小孩坏笑。接下来小孩又说,爹,我们好孩子不能说“你妈个×”对吧?他觉得不对劲,小孩仍是坏笑,但他想想只能点头。小孩又问,那“狗日×”可不可以说呢?他眼里是真诚的求知欲,久贵这才作势要打。从这些细微之处,久贵没完没了地发现儿子聪明。久贵说,小唐你看,旭娃子脑袋好用,转得过弯,不像我,硬要像你。我一听也觉得不对劲,不知他夸我骂我。

  他来,我去买四个二两五的白酒,形似手雷,酒的商标叫军神。我们就着蚕豆或者花生喝酒,有一搭无一搭聊着,一夜就这么过去。在鹭寨,久贵难得地没有绰号,因为他名字念起来就像绰号,酒鬼。他埋怨这名字取得不好,久贵,酒鬼,本来不喝酒,现在越喝越鬼。我劝慰他,这名字只是一般,跟有些名字一比,甚至算是好名。我高中时有个语文老师,叫殷道红。久贵一喷酒嗝,说你别骗我。我说骗你不是人。佴城一中高中部确乎有个老师叫殷道红,青茬脸,五大三粗的帅哥。听说他有个兄弟,我们当时还猜他兄弟不外乎叫道白、道青,反正,总不至于叫道黑啵?后来问明白,才知道叫道光。你有什么办法?人家父亲叫家庆。

  久贵不喝酒没什么话说,一喝酒,会问我很多事情。最近,他听说城里的KTV很贵,请人唱歌比请人吃饭多花几倍的钱,不能理解,问我去过没有,在里面唱唱歌,到底有几多开心。

  我告诉他,去过的,但还没有我俩在这里就花生吃酒开心。我这倒是真话,估计他不肯信。他也确实不信。他想唱歌,因为他嗓子不错。我说等我赚了钱,一定请你去唱一夜歌。他还是不信。

  他好几次问我,旅游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回答老是不能让他彻底满意,所以他老是问。当时怎么回答的,我现在忘了,反正越解释越乱套。我发现很多简单的概念,我自以为很懂,几乎就挂在嘴边,一俟说出,硬是说不明白。

  鹭寨的人自那天韩家还傩愿以后,就对旅游的事情感起兴趣来。起先也听说过的,但不当回事,那天还傩愿搞得热闹,场面大,他们这才相信,韩先让这回肯定是有大动作,旅游这东西,真要搞起来。村民大都搞不清旅游是怎么回事,聪明一点的就去查字典了解一番,蠢一点的以为韩先让要买下自己的土地干别的事情。村长村支书就一遍遍地解释,韓先让并没有买下任何一块田地,他只是取得一种权力,由他把外面的人带进村做客而已。为此,他每年都要付给村里一笔钱,这差不多就是学雷锋做好事。大多数村民听到这么一说,就放心了,因为毕竟是韩先让,不是陈继善,不是飞机卵那些狠人。寒姓人家,小虾小蟹,不怕他兴妖风腾孽浪。

  但是还有少数认为,韩先让这苕吊,脑子太精明,有好多话眼下肯定不明着说,一旦村子被他承包到手,他还会搞出许多名堂来。别看他以前是老实人,老实人真翻起脸来,天倾一角,地卷妖风。在他们看来,韩先让搭帮村里赚钱,他赚去一点,村子肯定就会亏一点。既是做生意,要想利己,肯定是要损人,不损人,利又从哪里凭空生出来?持这种观点的人很快联合起来,坚决反对。他们放出话来,要是韩先让要搞旅游,那么他们也不种田了,要让韩先让带来的人在村子里寸步难行。别说是参观风光了,那些游客就算是想看牛怎么拉屎,看完后,要掏出卫生纸给牛擦屁股才行。游客不擦,韩先让就要擦。敢不擦!

  这一拨人,以匡其、田四毛、塘颂为主。他们个个都不怕韩先让,因为小时候,韩先让是被他们打着玩的,要他站着拉屎,他就不敢蹲着撒尿。

  那天我在村口碰到韩先让,他拉我到僻静地方坐着,明显有话要说。现在他把我当成自己人,有事情喜欢找我商量。他问我,匡其放出来的话你听说了没有?我点点头。话是好多人说出来的,显然,韩先让认定是匡其带的头。匡其大名杨宗海,杨是鹭寨人数排第二的主姓。

  韩先让又说,你看这事怎么解决?

  他家的牛又不是进口的,拉了粪还要用卫生纸擦。用雷公炮点了插!匡其他们的话,我听着也不舒服。我又说,你别理这些屁话,他们只是说说,未必真就这么做。

  要是他们真这么搞呢?

  我答不上来,真没好好想过。鹭寨的旅游生意毕竟不是我做,我不像他要操这么多心。

  他忽然笑起来,像是成竹在胸,然后说,看样子,我也就是呼宝义宋江,要找个户俊义,一起搭帮干活,才能镇住场面,打开局面。

  他拿水浒里的好汉打比喻,意思当然就好明白。接下来他又说,你看看,谁才是鹭寨里的户俊义?

  我怎么知道?

  卢俊义你怎么不知道?水浒的事情,你最会说,你们一家都会说。卢俊义是水浒里面打架最狠的,你忘光啦?

  你认为卢俊义最狠?我这才明白他什么意思,又说,我怎么知道鹭寨谁打架最狠哩?这里的人,你比我了解得清楚。是吧?

  韩先让没有吭声,看着我,也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肯定是在把鹭寨的男人们筛查摸排,找出头条好汉。我又想,既然韩先让已经先抢着做宋公明了,那他来找我问事,又当我是谁呢?智多星无用?神机军师朱武?还是神算子蒋敬?

  我却只喜欢花和尚鲁智深。

  鹭寨的人喜欢拿水浒说事,就像西方人言必称圣经,老学究言必称孔孟。

  小时候,冬天,我爷爷家的火塘是整个鹭寨最热闹的地方。他会讲水浒里的故事。火塘一米五见方,塘沿砌一圈红砖。围塘坐一圈,一二十个人没问题,有时候人多,前后坐成两排,挤挤挨挨,越挤越痛快。他们管这叫“炸猪板油”或者“窖苕种”。火塘边最好的位置,永远都留给讲故事的人。讲故事之前,爷爷会点个人,说今天你出一担柴。人天天聚到这里,爷爷一人供柴已经供不上来,每晚要烧掉百十斤柴禾。被点到名的人都爽快回应,转身就去取柴,不一会挑来一挑两捆,取一捆也不解开,直接放到火塘。火烧起来,噼噼啪啪,火苗一跳几尺高,能舔着房顶

  接下来爷爷便开始讲。……昨天说到哪一段了?他一问,众人说得都不一样,因为众人想听的段子不一样,喜欢的段子,巴不得讲故事的人天天重复。

  在我记忆中,爷爷这一辈子仅看《水浒传》,不几乎,看且仅看。这么多年,我亲眼见他翻皱了、翻垮了、翻烂了、翻朽了几套《水浒传》。父亲再给他买一套,因他每天都看,随便拿起一册,随便翻到哪页,一看就能入定,口中念念有词。他劈柴搞瞎了一只眼睛,再看那套平装本的《水浒传》,看不清了。父亲托人买来一套广陵社的线装《水浒传》,十大册,字大如钱。鹭寨人见我爷爷翻起老书,就夸他长学问了。爷爷老实回答,没哩,还是《水浒传》。

  如今的冬天,人们围着自家的火塘,不听故事了,看电视。但爷爷一只眼看电视,只看得见鬼打架,还是书好,白纸黑字。

  虽然读了一辈子,书里面的字,仍有他不认得的,或者认得后又忘了。我去看他,他会找出一些字来问我。问过以后他叫我拿粉笔写在门板上。拼音他不会,但切音会的。门板上曾经记着:尴尬,狗安狗阿;椁,狗无窝;蹇,鲫鱼安;缰,鲫鱼昂……大类如此。爷爷觉得记得就擦去。门板只有一块,新的字要往上写。但过一阵又忘了,毕竟年纪大了。后来我也觉得爷爷的阅读未免过于单调,有心买了另外一些书摆在他案头,如《西游记》,还有白话版的《西厢记》《长生殿》等一套书,但爷爷拿别的书稍微翻翻,放回去,又把摩挲出一层油皮的《水浒传》捧起来看。在他看来,所谓读书就是读《水浒传》,所谓故事必然得有一百单八位好汉的身影。

  爷爷跟人讲水浒,也不须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年轻人点哪一段,爷爷就讲哪一段,像电台里《听众点播》。大家喜欢的无非十来个段落,《景陽岗打虎》《沂水杀虎》《林冲起解》《卢俊义起解》《智劫生辰纲》《杨志卖刀》《武松杀嫂》《宋江杀老婆》《杨雄杀老婆》……围炉而坐的年轻人,结了婚的居多,两口子难免吵架拌嘴,心里憋屈,点人家杀老婆的故事听听,暗自解气。没结婚的想听爱情故事,水浒里面还真没有,于是点潘金莲和西门庆那一出。但光棍不喜欢听《武松杀嫂》,他们说,潘金莲怎么啦?他不要我要。潘家妹子孩子都还没生一个半个,就一刀杀了,多可惜啊。武松这撮鸟,哪天碰到了,我几柴刀砍翻他。

  我爷爷不喜说潘金莲的事,武松杀嫂时扯开了胸脯衣裳,不慎露点,显然有诲淫之嫌。那时候一帮村民晚上说水浒,忌口很多,考虑到有女人小孩,男女之事并不随口就说。往往,爷爷正说着,旁边的年轻人就轻轻接口搭下茬,毕竟耳熟能详了。爷爷就让贤,说,你说你说。年轻人搭下茬顺口,真要自个说,错漏就多了,爷爷就一出一出指正。一部经典,爷爷虽不能字字不漏倒背如流,但细节是不能出错的,不懂不能装懂,不记得不能敷衍了事。

  韩先让那时候也喜欢挤来听,他嗜好跟大多数人不同,喜欢听黑宋江浔阳楼题反诗。他说要听,别人都说不听,所以爷爷也不好给他一个人讲。

  这么多年来,鹭寨人总喜欢拿水浒说事。得人帮助,撅起拇指,说,你宋江!孩子不肯放牛,老子就骂,跟牛屁股亏你了?你李逵本事大,给你把刀你去插母老虎屁股。敢吗?光棍们也拿水浒自我原宥,他们说,鹭寨怎么不行,光棍多几个有什么了不起?水浒一百零五个男的,三个女的。光棍就是好汉,好汉也就是光棍!

  至于谁是水浒头条好汉,这个争议就大了,从来就没个标准答案。大多数人认武松,但武松砸了孔亮的店以后,半路上竟然打不过一条黄狗,这一点实诚可疑。少部分人认李逵、认晁盖、认鲁智深。李逵杀人最多,杀虎都是满门抄斩,那叫痛快;晁盖能托塔,定是李靖转世投的胎,神人;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力大无敌,在梁山战功无数,从来没死过,最后在六合寺功德圆满,升仙了。不管认谁,都找得出一套跟别人不搭界的理由。此外,认为是方天定手下石宝的,也颇有几个,甚至证据确凿。因为关胜、鲁智深和李逵都打石宝不赢,邓飞、鲍旭等四五条好汉死在他手上,最后人家还是自杀死的,偏不给仇人报仇雪恨的机会。武功盖世不说,石宝做人如此洒脱,如此彻底,如何不是头条好汉?

  我不知道韩先让为何偏偏认定武艺不彰,跑跑龙套的卢俊义是头条好汉。卢俊义老婆偷汉成瘾,燕青研究后认为,问题在于卢员外不亲女色,照此看来,他搞不好还落得了阳痿的毛病。在古本《水浒传》里,卢俊义倒是手刃高俅心腹大将高冲汉,一显身手,可圈可点。但我爷爷读的不是那个好汉不受招安,革命到底的版本,他不知道这回事,韩先让更不知道。

  晚上韩先让带着老瓢和吊井来到鱼塘边找我。老瓢和我一姓,叫田友泉,“友”字跟我父亲一辈。我喊他叔,他一般不嗯,只说随意。吊井叫常景祥,常也是鹭寨少见的姓,比韩姓多几户。韩先让说过,这么多年了,他在鹭寨一直就这两个朋友,鞍前马后。他是这么说的。老瓢以前跟我说过,要是没他罩着,韩先让会多挨好多顿打。

  韩先让在鱼塘岸沿转了一圈,那天天上有月,而且亮。他转一圈再回到小屋,啧啧地赞叹说这个地方不错,安静,鬼打得死人,适合商量事情。那口气,像是搞革命的。韩先让带来了猪头肉和卤煮花生,借这小屋打发时间。我们四个人围在狭小的方桌边吃菜喝酒聊天,其情景让我忽然想到知青下乡,虽然我并未经历知青下乡的事。

  聊着聊着,话题又回到谁是鹭寨头条好汉。韩先让问,你们看,谁才能算是鹭寨的卢俊义?老瓢马上接口说,怎么是卢俊义呢?明明是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韩先让说,就先当是卢俊义好了,反正,我们扯一扯,鹭寨打架谁最狠。我觉得韩先让早就把这个话题憋着,找我这里聊个透,一定要找到答案。

  他先是跟吊井和老瓢说,可惜,你们俩都不是。

  他俩当然不是,要是,事情就简单多了。吊井患有鸡寐眼,白天眼神一如常人,但日头一落,几乎就瞎掉,刚才他俩扶着他才能走到我这里。老瓢瘸了一条腿,小儿麻痹症闹的,但走路不用拄拐杖。本来他小时候没有这毛病,他父母兄弟都没有,但家里养的一只狗有麻痹症。冬天他抱狗睡觉,取暖,次年自己也就得了这病,疑心是狗传染的。后来老瓢就恨狗,见狗跑来,左右瞅瞅狗主不在,摸起一块石头砸将过去。时日一长,他靶子练得神准,说要打狗眼珠,顶多错打在眉骨上,绝对偏差不到狗耳朵上去。他扔石头时,嘴里会冷哼一声,既不说中,也不说着,而是发“泄”的音。他一声“泄”,那边的狗就惨叫低吠,夹紧尾巴跑开。后来有一次,藤萝乡党委书记来鹭寨检查工作,我三叔和一帮村干在村口莲藕塘边欢迎,人多,狗们也去凑热闹,站在人脚下,帮着摇尾,仿佛知道领导来了就有骨头啃。书记下了车走过来,三叔迎上前去握手,亲切地说,谢书记……话还没说完,忽然脚底下的狗没命似地乱窜,四散逃开,盘贵家的黑狗还一个猛子扎进莲藕塘里。

  依我看,要拿水浒打比,给老瓢一个没羽箭的名分,也不过分,但张清空自占得好汉一席,实是小喽罗了。

  而韩先让,他有点鸡胸驼背,两边肩不一样高。和他们比,我只是有点大舌头,时不时口吃,喝了酒就不了,舌头忽然流利,跳转自如,但尽说瞎话。一点酒精就能治好的,应该不算残疾。要是我们四人都残疾,我便会联想起一部武打片,叫《四大残拳》。假设我们四人各练一门武功,并练出铁布衫把各自的残缺处封住,打架合着伙上,应该可以觊觎鹭寨头条好汉的位置。头条好汉也不一定只是一个人,三侠五义里面,双侠丁兆兰丁兆惠就好意思算一个。

  老瓢喝着酒,想了想说,我看,匡其怕是能算最利害的。

  韩先让听了没有吭声。

  匡其姓杨,他母亲田友芝字辈和我父亲一样,按这个套,匡其算和我同一辈。他的事我也知道一点。他在下面江边也有一块田,江边的田叫江落田,每丘都很小,不成形,但肥沃,不怕天干。有一天他在田里整秧苗,悬崖上掉下来一块石头,差点就砸中他。悬崖上面是金塘村。他扯起嗓子冲上面大骂,哪个狗日的滚石头,老子×死你全家。上面没回答,又滚下来几块石头。匡其火了,爬上悬崖冲进金塘,见人就拎起衣襟,质问,刚才是不是你在陡坎上滚石头?匡其一米八几,武高武大的一个人,一脸虬须,那些被他揪住衣襟的金塘人不敢挣扎,低眉顺眼地向匡其打保证,不是我,不是我。匡其在金塘村起码揪了二三十号人,没有问出结果,只得从悬崖上下来,继续耕他的田。石头也再没见滚落下来。

  韩先让说,匡其顶多就算是李逵,有蛮劲,欺负胆小力弱的,哪能算头条好汉?哪能充当鹭寨的卢俊义?

  吊井也说,好多事还不是他说的?那次他到金塘,毕竟没打起来,要是打了,活着回来,我服他。揪了几十个人,也是他自己说的。一会儿说三十几个,一会儿又说五十几个。

  韩先让说,先不说匡其,还有没有别的?

  要是匡其真的是头条好汉,韩先让最不愿意。韩先让要找个人搭手做生意,为的就是治住匡其这一伙。老瓢还不清楚这层意思。

  吊井又提了一个,荡毛。荡毛大名杨永年,也是三十好几,但比匡其大一辈。他十七岁就结了婚,现在,儿子四拿已经让一个沙底沟的妹子堕了两回胎,让荡毛头疼不已。荡毛女儿杨笛抽条抽得也快,现在他又要护着女儿,使她不被青皮混子瞎泡。荡毛个子不太高,但很宽,比高比不过鹭寨很多人,要是拿高乘宽比体表面积,他应该数着第一。因为总要死人,每个村都要挑出一帮最有力气的男人抬棺材上山,全挑有力气的。抬棺材一根龙骨两根横杠四根支杠,每根支杠前后压两个男人,共计八个,号八大金刚。荡毛小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加入八大金刚,结婚前就跃跃欲试。但他个比别的金刚矮半头,别人不要他。结婚那年,他鞋里垫了五双鞋垫,硬是要当一回金刚,发了几包烟换来一个位置。那次死的是飞机卵的叔叔兵暴,埋在吊马桩,路又远又陡,荡毛咬着牙支撑全程,棺材撂地时吐了几口血,但以后他就像吃了猪快长似的,见天就长膘,很快浑实起来。差不多有二十年了,荡毛一直呆在八大金刚里面,和他一起当金刚的,已经歇火了十几个人,就他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被换下。现在,他位列八大金刚之首,有丧事,死者家属先去找他,抬完了棺材,酬金也是一把塞进荡毛手里,由他去分。

  吊井提了荡毛,韩先让又摇头,说荡毛空有一身力气,脾气倒蛮好,火性不够,怕只能算是鲁智深。

  老瓢又参言,荡毛胆子还不大,怕蛇怕得要死。有一年,大家一起到对你冲那边砍火畲烧山辟地,老瓢在地洞里掏出一条三尺长的青草标,随手一扔扔到荡毛的脖子上。那蛇无毒,一管青绿的皮色煞是漂亮,像家养的一样温驯,但荡毛还是吓得鬼喊鬼叫。之后有个把礼拜,荡毛也没回过魂。荡毛老婆去藤萝寨请了吴道士来家里,做了一堂法事,替荡毛镇魂,荡毛才恢复以往的气色。请吴道士的钱是老瓢付的,卖了一对皮特兰花猪猪苗,才够。

  我問,既然荡毛胆子这么小,怎么还要争当金刚抬死人?

  老瓢说,这还不明白?人没什么就想要什么,没胆的最想练胆。

  这么解释,倒也顺理成章,我点点头。照这么说,荡毛没有胆色,肯定算不上头条好汉。好汉首先要有一身肝胆,越是危急越显稳重。

  正说着,我堂哥久贵又来了,看见小屋子里这么热闹,挤着坐下来,给自己倒酒。吊井就说,要说胆子大,久贵岂不是算一个?久贵身板也大,力气有一把,身手也灵活……

  久贵胆子大,是事实。他不知道,他是我从小就崇拜的人,什么样的非凡事情都敢做。最陡峭的悬崖神龛岩上的杉树,就他敢爬上去砍,砍倒了扔在崖壁上,过几天晒干了,挑回来当柴烧。村里人说神龛岩是久贵的,用不着划分,也没人跟他抢。他上去砍柴,我亲眼看过多次,那么悬的崖壁,他不借助任何工具,壁虎似的往上攀,看着慢,眨眨眼又爬高了不少。换是外国人,爬悬崖那叫极限运动,挑战自我,超越极限,得来很多意义。但我堂哥久贵爬上去,就是为砍几担柴。还有,他排哑炮的事情在鹭寨也是妇孺皆知。八年前,鹭寨修穿山渠,引牛堰水库的水进村时,男人们都要出工,天天要放炮。村里本有两个排哑炮的好手,志国和志国媳妇。但有一天中午,志国媳妇突然喝了几口农药,志国送她去了县里的医院。午后,两个人都上不了工。三叔是村长,负责管工,那天下午头一排炮里,就有一响哑掉了。要去请人排,起码窝半天工。三叔问谁敢去。没人敢去,三叔硬着皮头自己要去。

  排哑炮的办法要说也简单,大家天天看着志国两口子搞,仿佛没什么技术含量。哑炮的成因,大都由于一排炮有七八响,导火索长短不一,先响的炮炸开石头落下来,将未燃尽的导火索砸熄。有时,石头压住导火索,里面火线燃得极慢,但将压着的石头移开,火线又迅速蹿动起来。排炮手走过去,见导火索压熄了,就省些事情,若是没熄,就一把扯出导火索,或者躲起来任它响。过一阵,响或者没响,都彻底安全了,再拿勾条撬出炸药和雷管,不留隐患。

  三叔刚要走过去,久贵拽了他一把,然后欺身向前走。他很快找出了哑炮的位置,移开压在导火索上的石头,没经验,无法判断导火索的状况,便跑回来躲在低凹处,看它响不响。过一刻钟,炮也没响,久贵拿着勾条又要往炮眼走去,准备取炸药。刚一站起,哑炮响了,他脸上挨了几记飞石,幸好没划破皮。在场所有的人被吓得脸色一片惨白,回过了神,才想到恭喜久贵捡来一条命。

  过得一个钟头,又碰到一颗炮没响。这次用不着三叔再抓壮丁,久贵主动说,还是我去。别人说你行吗?久贵淡淡地说,刚才死不了,现在更死不了,哪有一天两颗哑炮迎着人响的道理?我就不信这个邪。但三叔说什么也不敢了,宁愿窝小半天的工,也要等志国明天回来,或者去外村请排炮手。

  吊井提了这个醒,韩先让眼睛就开始亮了。久贵喝了几杯酒,吃了半个卤猪拱嘴,问怎么啦。韩先让单刀直入地问,久贵,就问你一句话,你搞得赢匡其不?

  匡其?换个人都还可以,他我不敢。久贵也坦率地回答说,我们闹过槽,好几次都没闹赢他。

  我估计“闹槽”这个词,原本是指某种牲畜某种特定的行为,鹭寨的人转借过来,安放到男人们身上。闹槽是村里男人经常要搞的事,一般是傍晚,干一天活闲下来时,在晒谷坪,在草地上,在村小的篮球架下,说闹就闹起来。闹槽的两个男人,表面看似是嬉闹,嘴里都说不当真不当真,谁当真谁是地上爬的,其实钢牙暗自一咬,眼里透着阴狠,都想在嬉闹中搞赢对方。以后,万一彼此闹翻了脸,真到动手的份上,自己就多占一份心理优势。

  韩先让的眼神当然是瞬间又黯淡了下去。

  我忽然想起一个人,就说,窝火算不算?

  窝火陈继亭,原叫鸡鬼,不知哪时起人人叫他窝火。他中等身材,但跟苗巫学过苗拳。有一次在界田垅集,领着四五个鹭寨后生,打得界田垅十七八个青皮掉头往后头跑。主要是他一人厉害,冲在最前头,一路苗拳耍出去,那动作看着还有点笨拙,跟电视剧里的武林高手一比,简直难看死了。但是管用,他的拳挨到界田垅青皮身上,真能腾起气浪。界田垅后生跌在地上,竟认为自己不是被打倒的,而像是撞上弹簧弹翻的。窝火弹翻了前面几个青皮,后面的青皮就掉头疯跑了。那一架打出了威风,此后界田垅生意人见是鹭寨人买东西,讲起价来嘴皮子都哆嗦。窝火有武功,又不懂得武德,恃强凌弱欺负人。而且,他心性极重,争强好胜,干什么事都只能赢不能输。他家的狗和别家狗打架,打赢了他就笑,打输了他就宰了吃肉。终于,他养出了一条大狗,和他一样狠,全村的狗听窝火的狗一嚎,就垂下尾巴贴着墙走。在鹭寨,窝火和他的狗一起感受着无敌的寂寞。有一天窝火听见屋外塘里水鸭子叫得心烦,就吆狗扑下水咬鸭子。大狗跳下塘去,咬死了吊井家两只水鸭。从此以后他逢人就说,一般的狗打架狠有什么了不起,我家钝皮可以扑进塘里捉水鸭。

  这样一个人,他们怎么没想到呢?

  现在,吊井老瓢还有久贵都知道韩先让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听我提起窝火,就整齐地笑起来。他们这才告诉我,匡其和窝火以前关系并不好,但前年两人在晒谷坪扳扁担,扳坏了一根扁担还没分胜负,两人便称兄道弟了。匡其的儿子还拜窝火当寄爷(干爹)。

  我在鹭寨时间不长,哪知道这些分分合合的事情?

  酒又喝了一阵,还是韩先让忽然想起来,说,志国怎么不行?怎么就没想到他呢?

  大家也并不看好,志国排排哑炮,是有几分胆气,但他空有一副大身板,从没打过架,甚至不喜欢跟人闹槽,人家闹起来他看都不看,勾着脑袋往家里走。韩先让就说,你们忘啦?有一年冬天,他从阿拉营回来,在真话坳和那怪物搞了一个晚上。

  这事情,我当然也早就听说了。那次志国去阿拉营排炮,回来晚了,过了江走到真话坳时天已全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循着记忆踩着山路,迎面忽然吹来一阵疾风,还有莫名的响动。他以为是另一个人在走夜路,便打个招呼,提醒彼此别撞着了。没想风越来越急,忽然有个巨大的东西撞在他身上。他哪敢怠慢,想都不想,下意识张开手臂搂死对方,对方也伸出利爪在他背部抓挠、撕扯。双方一扭动,全都跌到坎下的泥地里。志國排炮的,身手灵便,迅速调整身姿,用头皮顶着对方的下巴或是下颚,拼了命往上顶,能消耗对方大半气力。他双手再怎么用力,也搂不住对方浑实的腰围,但不敢有半点松动。对方被顶了下巴,没能发出声音。志国感到手上摸着的,既有毛,又有鳞片。双方抱摔一阵,力气均等,便陷入僵持。事后,志国说,那一夜长于百年。天麻麻亮起时,村那边有了人的声响,志国的老婆叫了人一起来寻他。志国抱着的那东西又挣扎起来,志国一身力气已经耗尽,干脆伸开双臂。那东西愣了一会,倏地一声钻进旁边一条水沟,平静地离去。自始至终,志国都搞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天完全亮了以后,人们按志国的讲述,又去到那地方。泥地里压出两个鲜明的坑,一个是志国的,另一个有一岁半的黄牯那么大,坑里果然找出了鳞片和毛。毛如败棕,鳞片有油粟子那么大,颜色也类似,而且一端锋利,刀一样,轻易就豁得开人皮。志国身上伤痕累累,一个多月后才开始干活。那以后,他排哑炮更是得心应手,以前扒石找哑炮口,他都小心地匍匐在地,现在他蹲在地上,拽导火索就像拽凉薯一样轻松。

  韩先让说,志国虽然没有打过架,但有了那一晚的事情,身上肯定得来平常人几辈子修不到的能耐。

  吊井说,说了半天,你歪起脑袋挑来挑去,人家凭什么就帮你干事,去跟匡其过不去?

  看样子,也就志国了。志国这人,没人摸得着他底细,村呆这么多年,竟然连绰号都没有,真让人摸不透。我看,他倒更像是入云龙公孙胜。要是鹭寨真没有卢俊义,活该公孙胜来装装神弄弄鬼。韩先让口气勉强,表情有些无奈,可能是觉得把握不大。接着又说,有些话,这里说说,别传出去。我找出头条好汉,就让他当傻鸟公司的副总,或者是保安主管,每月也不要干什么活,白拿一份工资。你说,志国能不帮我对付匡其?

  老瓢说,志国……

  韩先让说,你别忘了,志国不光胆大,有经历,而且见不得钱。

  志国见不得钱,和他排哑炮一样有名。他在藤萝寨排炮时,认得一个有钱人,他有心巴结,讨些好处。明知那人有老婆,还把自己小姨子介绍去给人家当二奶。他老婆就是因这事喝了农药,幸好是敌敌畏,要是甲铵磷,志国现在想排哑炮玩都没得心情了。

  老瓢又说,搞了半天,你不是要找头条好汉,是要找人对付匡其嘛。你早点说啊。

  韩先让说,看样子你想到别的人了?

  你每个月能开保安队长……主管多少钱?具体点。

  一千以上,一千二。要是情况好起来,别人有得加,他照加。

  不别的,你看我怎么样?老瓢把脸扬了起来。

  我看你……久贵抢着说,叔,我看你几杯酒一喝,脚好像不瘸了,是的啵?

  所有人都笑。我想不笑,因为老瓢表情忽然认真起来,再怎么说他是我叔。但我还是笑了,像是有人用细毛刷子挠我夹肢窝窝。

  老瓢其实已经当真了,不是开玩笑。那天在小屋子里,众人喝了酒,他一认真我们就笑,他便收了声不再说。第二天一早,他又找到韩先让说到这事。他明确地说,昨晚上我不是喝了酒说瞎话,匡其有什么了不起?有勇无谋之辈,老子真要弄他手脚,他也就像只狗。信不信?韩先让不肯信,话说起来容易,但匡其和老瓢站在一起比一比,让别人押钱,像押斗鸡一样买哪边赢,没有一分钱会押在老瓢头上。

  韩先让说,老瓢,不是我不相信你。我这个事关重大,不能让你试着玩。要是你试不好,匡其反应过来了,我的旅游生意还怎么搞?

  老瓢说,你想想,阴槽可以帮我,不是我一个人。

  阴槽田友昌,是老瓢的哥哥,说话这年,他有四十多了,仍是一条光人。阴槽和老瓢一点不像同胞兄弟,他身板大,不瘸,二十来岁时也是个好后生。阴槽当时和人闹槽,从没有输过,一般人挨不过他两回合,而匡其当时只是半大小子,没资格跟阴槽叫板的。阴槽手脚勤快,跟着飞机卵的儿子田友量到城里接工程造房子,几年下来就挣了一辆拖拉机。那还是一九八〇年代末的事,有这气象,发家应是指日可待。他和人换工建起一幢石头房子,漂亮,还从贵州弄来一个女人,特别漂亮。据说,现在的陈雨莲拿到过去跟那女的一比,也只能是烧火丫鬟。阴槽要是把这个女人娶到手,那这女人肯定是鹭寨有记载以来最漂亮的女人。他们都这么说,我没见过,问那女的长怎么样。他们有的讲像香港女星朱茵;有的讲像《陀枪师姐》里的卫英姿,这港剧当时正天天播着,在鹭寨享有极高的收视率,演员叫蔡少芬;还有的偏说那像莫文蔚,瘦高,肯定下不得地,干不得活,一看就败家。我一听,乖乖,这女人真是不简单,只她一个,就能把《大话西游》里的女角全配齐。老瓢还说那女的像刘晓庆,让我彻底想象不出那女人长什么样。阴槽再好,这女人却不是真心跟他过日子,有一天卷钱跑掉了。阴槽从此心灰意懒,顾不上发家,成天地喝酒,喝多了便和衣睡,衣服从不洗,邋里邋遢,成为村里一大懒汉。有的傍晚,他醒了酒出门走走,那些准备闹槽的后生就向他挑衅。说到闹槽,阴槽实在是一个标高,向收山的前辈挑衅,有刺激,后生们都想闹赢了他,爆得闹名。阴槽不拒绝,酲酲地走过去,摆开架势,别人一动手他就门板一样摔在地上,爬起来让对方接着摔。摔了无数次,阴槽越摔越笑,摔他的后生却心里发毛,讨饶不干了。

  我记得,有一年春节回鹭寨挂坟,经过阴槽家的石头房子。主人家人气衰弱,那石头房子早早显出颓败,缝里长草,屋脚泛起提灯藓、狗尿苔和鬼伞菌。有点歪斜的门上贴着对联,字迹也是歪扭:仙李盘根调国脉,娇杨擅宠起妖风。这是《笠翁对韵》里搜集的原句,只不过把“边风”改为“妖风”。《笠翁对韵》这本书是韩先让家存着的,民国时期出的线装本,“文革”时躲过了一把火,后来很多年全村都用它,一到过年,就去韩家借来写对联。这书本是教人写联对字的,但是鹭寨人学不来,抄上面原句,有时候上联抄来“天对地”,下联配上“雨对风”,只要门框上贴有两条红纸就行。阴槽还算是把对韵看懂了的,他将自己比作李隆基,将那女的比作杨贵妃,败家的事全赖女人头上。

  老瓢跟韩先让说到阴槽肯帮忙,兄弟两个把匡其对付下来,韩先让还是将信将疑,说匡其现在还能打架吗?像一只败筒子鸡样。败筒子鸡就是斗败的鸡,鸡打架全靠一鼓作气,胜一架就想打二架,但一旦被别的鸡打叫了,从此就气息奄奄,壮不起胆气。老瓢说,我家阴槽酒是喝得多了点,但从来就没人打赢过他。再说,他身胚子还在吧?坐下来堆得起好大一堆,站起来够锯五个马桶。

  韩先让说,这事不慌,搞稳了再动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老瓢却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说,苕吊,你是吃饱了不慌,我已经三十有五了,有你给我开工资,搞不好我就能弄来一个女人生孩子。至于阴槽,他纵是不想结婚,但只要手里有钱,渠坪的集他还是喜欢去赶一赶。我们都是人!

  见韩先让犹豫,他又说,要不这么的吧,搞一桌饭菜拉匡其来喝酒,我就能把这事情办下来。要是办不好,匡其还敢嚣张,这顿饭菜算我的。要是事情摆平了,钱你要找给我,匡其产生些医药费,估计也不多,我顶多弄他个半死,这钱也要算你的。

  老瓢话都讲到这份头上,韩先让再不答应,仿佛就有点不是人了。他只提醒,老瓢,这种事情你要慎重,计划透了啊。老瓢满有把握的说,我办事你放心好了。

  老瓢平时死眉烂眼,真想搞一件事,他就风风火火,瘸着腿去界田垅集割了肉,各样卤菜,还叫吊井挑了两件啤酒。界田垅的啤酒,每瓶比陈家杂货店便宜个七八角,两件下来也有十好几块。老瓢已经想周全了,地点不在自己家,而是在吊井家。要在自己家,分明摆的鸿门宴,要在吊井家,就更像是突发事件。

  人也不多叫,除了老瓢阴槽两兄弟,就我和吊井,四个人算是一边。估计匡其会带两个人来,田四毛和塘颂,老瓢说他们三个人穿一条裤。老瓢邀他们下午三时过来,下午两时,我和吊井先聚齐了,围着桌子坐下来,。阴槽还没来,老瓢骂他没有时间观念。然后分配任务。他指着吊井说,万一有事,你对付塘颂,没问题?吊井笑笑,说反正你别搞到天黑的时候动手,要不然,动手前别忘记开电灯。老瓢点点头,又对我说,四毛,你没问题吧?

  我没想到自己也要领任务,吃了一惊,我说四毛跟我一姓啊。

  老瓢说,匡其还算我外甥哩,有卵办法?鹭寨就这几姓人,打起来谁还记得自己姓什么?

  我说我不会打架。

  老瓢就笑,不一定要打,你們主要看我动手,水浒里头,这就叫掠阵,晓得啵?再说了,真要动起手来,我看你有田四毛两个粗,还怕他?

  田四毛从小有病,瘦得脱形,走路像无常那样飘来飘去。鹭寨的男人喜欢拿田四毛当成一种标准,要说谁厉害,便掰着指头估算着,嗯,盘贵怕是能对付三个田四毛。或者说,虾弄再不行,也能抵两三个田四毛吧?反正,瘸子老瓢至少都认为自己抵得过两个田四毛。换成匡其呢,少说要抵四五个田四毛。现在要我对付一个田四毛,他们认为不是问题。但我还是摇摇头。

  老瓢叹口气,叫吊井把住在近旁的明鱼虾弄两兄弟,随便找来一个,整好凑够一张八仙桌。吊井走了以后,老瓢揶揄地跟我说,小唐,你看,等下我们凑够八仙,你看样子只能当何仙姑了。何仙姑就何仙姑。我笑着回应,心想,要是何仙姑长成我这模样,那八仙肯定凑不够两桌麻将了。

  虾弄找来以后,老瓢把事情一摆,他就兴奋,说好得很,田四毛不够我打,换塘颂给我,景祥对付田四毛。

  没想到拉来一个人就用得着,我怀疑要是匡其先把虾弄邀过去,激他几句,他也会帮那边过来打老瓢。鹭寨的男人就是这样,墙头的草一样,根下无土,风吹哪边顺着倒。一想,我自己还不是一样?

  阴槽迟迟不来,我就问老瓢,你跟阴槽叔说了吗?老瓢有点饿,抓一把过油花生米往嘴里抛,慢腾腾地回答我说,没哩。我说,那他还不来?等下匡其他们几个,就该来了。老瓢不耐烦地说,我和他亲兄弟,用得着打招呼?只要是动手,他哪肯看我落到下风?不用说的。我说,他中午是不是喝醉了?我去叫他一下。老瓢说,今天有酒,我们啤酒,专门给他买了四个军神。不来?你等着看吧,关起门他都要撞进来。

  阴槽几乎是和匡其一起到的,吃起饭喝起酒,老瓢一直没跟阴槽提今天要干的事,也没机会。阴槽只顾喝酒,不说话,二两五顶多两口。别人喝白酒脸皮要皱一下,像是喝药,或者嘴皮抽一下,像是被开水烫,阴槽都没有,他喝酒端起一次性杯,舔一下就了掉半杯。话一开始是拉拉杂杂地说,说年成,说女人,说阴槽每次去渠坪,是不是找同一个女人,说老瓢为什么不敢打窝火的狗。老瓢说窝火的狗也打过,起码打了两次,你们没看见。阴槽不回答,只是笑。问急了,他说是丑事,我知道是丑事。他喝酒脸不红,说了这一句,脸唰地红了半张。发问的是匡其,他赶紧说,叔,不是这个意思,下次要去一起去。不丑。狗都能干的事,人为什么不能干?难道我们不如狗?嗡?

  阴槽虎起脸说,是丑事,狗日的,不提了行不行?

  鹭寨男人互相骂狗日的不动怒,男人们一边对骂狗日的,一边哈哈哈笑得欢畅;但×你妈不能当面说,要不然别人不好意思不动手。匡其见阴槽冒起火来,就换别的话题。鹭寨总是有很多话题,比如说我二十七了还找不到女人,他们认定,这也跟鹭寨有着什么关联。鹭寨自古盛产光棍。

  啤酒喝得很快,几个男人不多时就放完了一件,开第二件,喝的速度丝毫不见放缓。老瓢将喝空的啤酒瓶都收拢,摆在自己脚边。说着说着,自然又提到韩先让要搞旅游的事,这是鹭寨近一段时间以来关注度最高的事件。一说到这个,匡其免不了又说起损话,说韩先让的脑袋要么是被鬼摸了,要么就是肚里揣着鬼主意,别人都摸不透。他也照例把诸如让游客给牛擦屁股的想法,再说一遍,让人加深印象。

  匡其嘴里损着韩先让,忽然想起他跟老瓢关系不错,又说,瓢叔,我知道你们的关系。我不是说他人,只说他干的这事情。

  老瓢说,你说,你说。

  匡其说得更起劲,田四毛和塘颂两个听他说了好多遍,还是不停地笑,像是给讲相声的捧臭脚。我不知道该不该笑,怕笑起来显得立场不坚定,但我见吊井和虾弄都笑,于是我也笑起来。匡其说出来的损话,他们听多了,但有好多我还是头一次听。我觉得匡其损人真是厉害,要他多认几个字,我可以教他写小说。

  老瓢忽然打断了匡其,说,匡其,我看人家韩先让想搞旅游,未必不是好事,你可能没搞清楚。我倒是巴不得能有外人来,多有几个女游客,我乐意看看她们的好模样。再说,他还要招一帮女导游来这里导客。我们村里光棍多,多招些妹子过来,只能是好事。

  匡其说,万一,这事情把鹭寨搞坏了呢?

  老瓢就笑,说,韩先让也是我们村里人,你一心想鹭寨好,人家难道就想搞坏?鹭寨现在这个样子,要田没田要水没水,光棍有几十号人了,还能坏到哪去?佴城又不能把鹭寨单独撕下来,贴到非洲去,是不?

  我说,人家非洲起码有十来个国家,日子其实比我们中国不差,要比鹭寨好的,那就有几十个。

  老瓢说,看看,小唐说得对。鹭寨搞到这副田地,贴到非洲都不怕了,还怕韩先让搞搞旅游?

  好的,你说搞就搞。匡其也不强争,掉转舌头说,搞旅游是好事,可以解决就业,苕吊自己说的。正好,我妈现在下不了地,闲在屋里又不舒服。我看,让苕吊请她去当导游倒是不错。工资不要多开,一个月两千也就差不多了。

  老瓢微微一笑,又说,匡其,我有一说一,你妈年纪有些大了,导游还是要请小妹子来搞。

  年纪大了又怎么样?匡其笑着对塘颂说,真搞不懂,苕吊是要搞旅游,還是要搞妓院。

  塘颂呢,这时他嘴里塞满了卤肉,狂点头。

  老瓢说,匡其,你妈我应该喊姐的,她年纪是有点大,普通话又讲得不好,我不同意她当导游。

  我妈要干什么事,需要你同不同意?我妈竟然是让你拿来同意不同意的,呵呵哈哈,我长到今天才知道。老瓢,我敬你叫你一声舅。你是不是喝多了?

  老瓢闷声闷气地说,我就是不同意。

  匡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老瓢,我再叫你一声舅,你要管我妈的事,那么,我看你最好是在我脑门上敲一瓶子。你要是敢敲,我就不吭声了。说着,匡其把自己的脑门露了出来,往前面杵。他的脑门又宽又圆,分明就是敲瓶子的好地方。

  真的么?老瓢拎着一瓶没开启的啤酒站了起来。他站起来,身子歪着,比匡其矮一个头。

  真的,我就怕你敲不下来。匡其说着,又把脑袋矮下来几分,像是担心老瓢敲不到要害。而塘颂和四毛,他们一边吃一边看一边还笑。这种情况,仿佛是让老瓢陷入了被动。老瓢脸上确实有些受窘,说不了话,匡其他们就笑得更欢了。他把脑门又往前杵了几寸,还挑逗似的扭了扭脖子。

  老瓢仍旧操着被逼无奈的表情,把瓶子举起来,两只手都展开,有点像太极拳里面的白鹤晾翅。匡其呢,他还在扭脖子,脑袋越晃越圆。田四毛笑得打起了喷嚏。阴槽吃着酒,不耐烦地跟老瓢说,友泉,你是长一辈的,闹什么闹啊?老瓢说,哥,喝你的酒。阴槽就埋头继续喝,他已经喝到第三瓶。

  啤酒瓶悬在空中,老瓢脸上呈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像是雕塑。匡其等不及了,稍微抬起头用眼角余光看看老瓢。他看到的情况当然和我一样,老瓢凝固的脸上突然泛起一丝慈祥的微笑。匡其情知不妙,却来不及躲避了。脖子这东西,总是不及手脚来得灵活。要不然,到井里打水也犯不着用手扯吊桶了,直接用脖子当作辘轳绞麻绳就行。

  随着泄的一声,那一瓶子划一道弧线砸下来,敲偏了几分,砸在匡其左侧头颅上,发出迸裂的声音。墨绿色的碎片稀里嘩啦地散开了,淡黄色的啤酒泼溅得纷纷扬扬,到处都是。泡沫在半空中生成,白花花的。但匡其脑袋肯定非比常人,这一瓶子砸下去,他非但没被敲晕,还跳起来骂道,老瓢,你狗日的,真打啊!

  你也真是的,难道我是和你狗日的开玩笑?老瓢声音仍是有点无奈。

  匡其号叫着,做势要扑过来报复老瓢,阴槽用身板把他堵住了。

  阴槽叔……匡其咝着气说,你看见的,是他先敲的我。

  阴槽说,是你自己叫他敲。

  匡其也就不说话,要掀开阴槽。阴槽比他稍矮,但身坯子显然有一比,说一个像牛牯,另一个也绝非牛犊。两人不吭声,较上了劲。我们别的人都傻看着,根本不存在群殴迹象。阴槽忽然哼了一声,匡其就倒在了地上。

  匡其嘴里骂着×你妈,×你们妈,手撑地上要爬起来。

  老瓢就说,匡其,你狗日的竟然骂我娘,就是骂你外婆,骂你娘屋祖宗。你要敢爬你来,我就许你死!

  我从没见老瓢发出这么雄壮的声音。鹭寨的人骂架时从不说要你死,而是说许你死,仿佛让人家死还是一种额外的恩赐。

  匡其哪里肯信?偏要站起来。站起来还没有挺直身板,老瓢泄的一声,抄起一枚空啤酒瓶,像扔手榴弹一样扔过去。这下砸中匡其脑门正当心,匡其怪叫着再次跌坐在地上。但好汉就是好汉,他忍着巨晕,挣扎着还要再站起来。这下若是站不起来,以后在鹭寨脑袋就不好意思抬得几高了。

  老瓢又是泄的一声,其实瓶子没有扔出去,但匡其赶紧趴了下去,埋着脑袋,不敢再动。

  匡其趴了有一分多钟,我们都站着看他。傻站着也不好,不知是谁先笑起来,有可能还是塘颂或者田四毛,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全都笑了。

  匡其被抬到乡卫生院住了几天院。

  回头,匡其家人要找老瓢的麻烦。我们一起喝酒的人都亲眼看见的,证明说,是匡其自己要老瓢打他,他脑门杵在老瓢眼皮子底下,老瓢正好又把酒瓶子举了起来。举起来后,匡其的脑门子反而杵得更近了了。当时,是老瓢先被匡其搞得有点下不来台。又说,都喝了酒,喝多了。而且,匡其还骂了老瓢的娘。这就不对,老瓢再怎么说,也是比匡其长一辈的,这一通牛日狗爬的,就全乱套了。

  匡其母亲找我三叔帮裁决这件事。三叔说,喝酒打架这种事情,说得出谁对谁错?这样吧,医药费和误工钱,你们都算在老瓢头上。这个老光棍,看样子是找不到老婆,找其他的渠道发泄了。但是,有一句说一句,他就是要发泄,怎么敢盯着你家的大个子匡其?你想想,肯定是匡其把他惹毛了。老瓢原本是脾气多好的一个人啊,只捡石头打打狗,哪回见他打人?

  他又说,嫂子,我们都是田家人哩,打来打去打成仇,一个寨子住着,总归是不好的。老瓢两兄弟都找不到老婆,你们体谅点!

  匡其其实也没什么大碍,红肿瘀血外带点脑震荡。他母亲点点头,认可我三叔的调解。

  医药费和误工费,韩先让都痛快地掏。韩先让叫上我和吊井,连同老瓢,各自拎一袋花钱不多分量十足的东西,去乡卫生院看匡其。匡其耷着脑袋坐在床铺上,木然看着我们鱼贯而入。韩先让老远就说,匡其兄弟,不要起来不要起来。

  我看不出匡其要站起来迎接我们。

  哎,那天的事,也怪我,要是我也在场,一定不会让你们打起来。我那天牙齿疼,不能喝酒,喝酒也不顶你匡其半个。呵呵哈哈。韩先让又说,匡其兄弟,要是你没意见,过几天我就带游客来鹭寨了。

  匡其没吭声。

  韩先让也不在乎,接着说,你家位置比较好,把大门弄开,就可以做生意咧。到院子里摆几张桌子,开一家农家乐饭店,呶,赚不到钱你找我。

  匡其说,好的,苕吊,我就麻起胆子沾你光啦。

  老瓢在一旁说,现在村里人都叫他韩老板。

  韩先让赶紧说,不要这么说,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你还是继续叫我苕吊好了,我听着会觉得很亲切。

  我偏要叫你韩老板。韩老板!匡其说着就嘻嘻地笑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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