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以空蒙而温暖的视角,去凝望世间种种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写作,文字,美术馆
  • 发布时间:2019-05-28 22:03

  丘晓兰:你认为自己是作家吗?请问是什么时候,什么因素使你走上写作的路子?

  赵焰:为什么要标签化?我其实不太喜欢“作家”这个词,我更喜欢的,是“写作者”这个词。因为相比前者,后者显得更加平实,也更加平等一些。“作家”这一个词,太文艺腔了,也有些矫情,透露着某种优越感。我喜欢文艺性很强的东西,可是我不喜欢文艺腔。文艺腔是一种很小气的东西,流于表面,比较做作,我不喜欢小气和做作的东西。“作家”这一个词,在我看来,就有文艺腔。写作要避免文艺腔,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写作者一定要有深度思考,要有思想的力量,要有真情实感,你不能靠激情而写作,也不能靠情绪来写作,更不能靠装模作样来写作。你需要独立思考,需要深度的认识,需要思想的哲学性。有哲学性,方能思想博大和深厚,方能避免文艺腔。

  我不以为自己是作家,只是一个写作者。我之所以写作,只是写作比较适合我而已。人生一世,想干的事很多,可是很多事干不了,很多事不能干,很多事又没有时间去干。写作是我人生中的缘分,也可能是重要的缘分。我需要表达,需要思考,于是不可避免地借助于文字。

  我不是专业作家,也不是系统内作家。我有自己的工作,写作是纯粹的爱好,不需要靠写作谋生,去获得一些功利性东西。我只是用它去发现、去寻找,也想写出自己认为好的东西,或者以写作来打发光阴。总体上,我觉得自己一直是为心灵而写作,为自己的感受而写。

  我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我小的时候,父亲当时在文化馆、图书馆工作。这对我们那个时代的儿童来说,分明是“天意垂怜”。因为当时的环境,人们遭遇身体和心灵的普遍饥渴。我一直有书读,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小学时,我就读了《说岳全传》《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到了高中后,一般的古典文学作品,我都看过,或者说翻过了。当时出版的很多外国文学作品,如《复活》《红与黑》等,也读了一些。我上大学时,读的是中文系,当时老师开的书目,有很多我都读过。我自然也读了很多不好的书,喝了很多“狼奶”,中了很多“毒”,思维方式也好,语言方式也好,也会不自觉地受到一些不好的影响,比如说人物“高大全”的虚假性等等。以至于我后来不得不慢慢地把那种“毒素”逼出去,避免受到它们的影响。这一点,如《约翰·克利斯朵夫》一书中所写到的,必须以“呕吐”的方式,把那些不好的东西吐掉。庆幸的是,经过后来数十年的苦练内功,我把身体内携带的文革“毒素”基本逼出去了。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基层工作。那个时候的基层工作,业余时间很多,我实在是没有事做,就在我父亲的影响下,尝试着写作,也尝试着投稿。我父亲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给了我很多影响和帮助,也给了我很多鼓励。之后,读书写作也慢慢成为我的习惯了。随着人到中年,我也没有什么爱好,就习惯于每天写一点,慢慢地累积,我一直在吸纳,一直在孵化,一直在释放。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写作有什么意义。

  丘晓兰:在读者的印象中,你读的书很杂,似乎无所不读。甚至读过包括《黄帝内经》《本草纲目》等在内的大量中医学书籍。是有选择的,还是漫无目的?

  赵焰:从1990年到1999年这十年,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我的“寻根时期”,中国传统文化方面的书籍我读得特别多,当然,也夹杂着读了西方很多哲学、文学、艺术、宗教方面的书籍。因为当时我任省报驻地记者,每个月只要写一两篇新闻稿就行了,其他的时间,我都用来读书、看电影、听音乐,当然也写作,也喝酒。我较为系统地读了中国很多文化方面的书,比如《论语》《易经》《史记》等等,也读了不少中医学书籍,还读了西方很多宗教方面的书。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知识结构往往不全面,不系统,是割断的,必须得接上才是。我那时就想,到底真理是不是暗藏在这些被否定的东西里面呢?我想找一找。现在想来,这样的举动,也算是一种“寻根”吧。

  读了中国很多文化的书后,我感觉到,中国文化对于很多问题似乎没有西方谈得透。中国人不喜欢钻“钻牛角尖”,不喜欢思维上的“穷追猛打”,总体上缺乏更深入的思考和相对深刻的认识。于是从1997年开始,我又大量读了西方文化的一些东西,比如说法律、宗教、心理学等方面的书,这对于后来我重新研读中国传统文化,是有很大作用的。我确定了一种知识的广袤背景,再看手中的书,就会很明白了。

  丘晓兰:这一个长达十年的不中断的读书经历,对于你来说,有很大的好处?

  趙焰:当然。在大量阅读的前提下,可以说,有关人类思想和文明的脉络,慢慢地就变得清晰了,也有了自己关于世界文明的坐标系。比如说,看待一本书,它对人类社会的促进意义在哪里,思想挖掘有多深,有多宽,我基本可以领会得到。读书还让我有了历史文化的坐标系,有了人类文明史的“地形图”。比如说人类文明的最高点在哪里,最低点在哪里,我都有自己的理解。这种感觉就像拥有一个立体的地球仪一样,对于地球上一些地方的高度、位置、深度、气候等,都有一个大体上的明白。这一个对东西文化脉络的清晰,是很重要的。

  读书,最要紧的是明白。读书一般都会有一个过程的,起初都是乱读一气,知识堆积,压在一起,也相互打架,找不到一个“通点”。可是读到一定的程度后,可能会突遇一个机缘,一点走通,满盘激活,随之通体透亮,就会看得一清二楚。原来沉闷的、死气的东西,都活了。知识活了,我也活了,像一条鱼,在知识的海洋里游动。

  丘晓兰:你的读书经历,让我想起木心。问一个问题,你喜欢木心吗?

  赵焰:很喜欢啊!我喜欢木心这个人,更喜欢他的文。为什么这样说?我是觉得可能存在各种原因吧,也很可惜,就是木心这个各方面修养如此之高的人,却没有写出更好的东西。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可以说,木心改变了我对于中国作家的看法。我原先对中国很多的作家都不太喜欢,只是觉得他们一个个又土又脏,视野狭窄,艺术修养又不够,还特别自以为是。尤其是很多系统内的作家,依靠的,都是手头的资源,有很多人,根本就没有才华,没有灵性,也没有艺术功底,连基本的素养都不够,可是他们却“竖子成名”了。可是木心,在中国作家中,却是一个另类,这个人真是有才华的,读了很多书,有很好的心性,也有着极高的情商和智商,心地还特别善良,心思又很纯真。他还是一个深刻而有趣的人--深刻的人很多,有趣的人也很多,可是能把深刻和有趣结合得如此之好的,似乎并不多。这样的人,跟我原先所看到的那些体制内的作家完全不一样。我有点吃惊。应该说,木心让我意识到另一种写作和读书的别样的可能性,那是可以真正读出慧心来的,而不是只限制在某种专业,或者某种技能之上。

  我原先对木心不了解,翻过他几本书,不是太对胃口。可是有一次去乌镇,参观木心美术馆,当我看到木心在“文革”狱中的作品时,我感到十分震撼:我沒有想到,这个人在冤屈坐牢时,还在孜孜不倦地用蚂蚁一样大小的字,去写他的文学作品。从这一点看,木心就非常了不起,这样的人,不仅有坚强的意志,肯定还有伟大的心灵。这一个人,你千万不能小看,一定不仅是聪明过人,文采过人,肯定还是一个大写的人,有坚忍不拔的意志力。这样的人,其实是超人,是绝对有神性的。我觉得在这样的时代,出这样的一个人,是有着“神示”的,我们一定要细细地领会这样的“神示”。

  木心,还彰显一条道路。这一条道路,不是寻常人所走的那一种路,也不是社会无是无非走的那一条路。他坚持走的,是自觉的生命之路,带有很强的观念性,象征着生命的完美,有超出寻常的意义。可以说,木心让我意识到一个目标、一个方向,一种道路。我可以越过之前看到的那些人,去努力接近这样的目标。说实话,我非常感谢木心,也感谢陈丹青,他们让我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艺术人生。

  丘晓兰:可是有很多人,包括一些作家和学者,对木心一直保持沉默,有的人还认为他不过尔尔,你怎么看?

  赵焰:为什么这样想呢?木心非常好,人好,文也好。虽然他的文章,不是我完全喜欢的类型,太拘泥于文字本身了。可是我对他仍旧很敬佩,他是时代的一个另类,一个很少的另类。比较而言,我更喜欢他的《文学回忆录》,好就好在非常有见识,有自己的理解。这一点,是很难得的。我们的很多研究者也好,学者也好,作家也好,往往有学问没有见识,或者表达不出来自己系统的见识。这一本书,很智慧地解释了文学的自由性的问题。文学,是有翅膀的,可以像鸟一样飞翔。你看李白的诗,就如大鹏一样,有翱翔的感觉,它就是诗歌版的《逍遥游》。

  我读《文学回忆录》,最大的心得,是学会了如何驾驭知识和学问。木心是一个好骑手,他的教导,是让我们骑上知识的马,怎样拉缰绳:快、慢、左、右、停、起,随后,可以熟练地一骑绝尘。这种方式,是人与知识的一种极好的关系,也是一种诗意的,彼此都愉快的关系。

  我曾经在一个全国性大报上看到一个版的散文,写乌镇,写到了茅盾,一句话都不提木心。我非常生气,我觉得这一个作者如果是有意忽视木心的话,他肯定是一个“睁眼瞎”。木心的伟大,在于他是超越时代的。你想一想,这一个人,在这个时代受了那么多苦,可是他一句牢骚都没有,一句抱怨都没有,这需要多大的善良啊!还有,他的文字,一点时代的痕迹都没有。这是什么?这就是伟大,就是了不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不带有时代痕迹的,它本身就是超越时代的。他不想跟时代计较,一心向着本质,向着艺术,这就是木心的伟大之处。

  丘晓兰:读书这么多年,觉得最好的作家,或者作品,有哪些?能不能推荐一些?

  赵焰:哈,我一直不敢开书目。由于各人的性格、气质、生长环境什么的不一样,也可能会喜欢不同的作家、不同的作品。可是有一些书,是必须要读的吧,如果读了,会对你的人生之路有引导。我曾经在一些场合下推荐过我喜欢的十本书:一是《圣经》,这是对人类文明起最大作用的一本书,不懂得《圣经》,就不懂得西方文化。《圣经》,是西方文化和社会的苍穹。二是《金刚经》,它就是说佛学的智慧是怎么一回事,你要了解佛学,了解人类的智慧,以及先验的般若,就得读这一本书。三是《论语》,这是中国的儒家原典,不懂得《论语》,就不懂中国文化。四是《史记》,汉语的最佳范本,古典情怀之巅峰。五是《源氏物语》,语言运用,登峰造极,可以说,每一句话,都是活的,有的像动物轻灵游走,有的像花朵兀自绽放。六是托尔斯泰的《复活》,读了它,会明白人类的忏悔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忏悔。七是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共分三部,一部想象力长出翅膀的华丽之作。八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看西方的思想、哲学和文化,是怎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我们这个所谓的文明世界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思想在支撑。九是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一个文学、历史和艺术的秘密花园。十是尤瑟纳尔《阿德里安回忆录》,这是一部长着文学外壳的哲学书,也可以说是有着精神内核的文学书。文学蕴含哲学,有思想,会变得大气;哲学借助文学,更有温度。尤瑟纳尔的这一本书,是哲学和文学的完美结合。

  人读哪些书,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追随喜欢的人、钦佩的人在读些什么书,他们读了些什么书,你就去读那些书,肯定没有错。

  丘晓兰:你写小说,也写散文和人物传记,你的作品大都与历史相关,写了晚清不少历史人物,为何将写作视角定焦于此?

  赵焰:也算是误打误撞吧,我一直算是写小说散文的,不过我从小就喜欢历史,读了很多历史书,一直对中外历史有兴趣,对党史和近代史兴趣也很大。之所以后来写历史,主要是我的工作性质决定的,我一直是坚持业余写作,一般情况下,我很难有完整的时间去集中写作,必须随时写,也随时能放下。这样的方式,自然很难进行中长篇小说创作,对于写历史和文化散文,相对合适一些。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调整之后,到了2000年以后,我主要以文化散文的方式,开始触及徽州的历史文化,也开始关注晚清历史。为什么会关注历史文化?那是因为我觉得当下的很多东西,都与晚清有着诸多关联。

  李鸿章是合肥人,我最开始关注的是他。《晚清有个李鸿章》出版后,影响很大,也得了全国报告文学奖,全国出版协会的畅销书奖什么的。这一本书不同于以往的很多有关李鸿章的书,它有着强烈的思想性,以启迪人们认识这个人,进而认识这个时代,并且,这本书是散文笔法,语言富有现代感和穿透力,非常好读。当时这本书出来后,央视的《百家讲坛》曾几次约我去试镜,我知道自己不太擅长语言表达,加上忙于公务,哪有时间去做这事?就回绝了。在此之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一直约我写晚清的另几个人物,也约写民国初的事情,于是,我就陆续写出了“晚清三部曲”以及“续”--《晚清有个曾国藩》《晚清有个李鸿章》《晚清有个袁世凯》以及《晚清之后是民国》,最后固定为“晚清民国四部曲”。我在研究这些人物,以及社会的走向时,发现了一些与先前的定论不一样的东西,有一些新的解读。我也明白了中国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境况的,这当中有那么多的谬错和误区,避不过也躲不过,它同样是历史的一部分,是代价也是必然。

  历史,真是宿命的。有什么样的因,就有什么样的果。中国当下的模样,全是自己的历史文化所决定的。

  丘晓兰:你的徽州系列也好,晚清民国系列也好,从体裁上说,都是一种文化散文的形式,不是历史书籍的形式。你写了这么多,对于文化散文,应有很多心得了,能不能具体谈谈?

  赵焰:这些年来,我写徽州,写淮河,写晚清民国历史人物,总体上,已写了数百万字的“文化散文”。总而言之,有几点感受:一、写文化散文,一定要有文化底蕴,没有深厚的东西方文化的底蕴,要写文化大散文,是很难驾驭的。二、写文化散文,必须要“养气”,就像孟子所说的,要养“浩然之气”。这一个“气”,就是你各方面的修养、气韵、认识、文字功夫等,它不应是表面的,而必须渗透于你的骨头与血液中去。“气”养好了,要会释放,要有“隔山打牛”的本事。这一个“气”,可谓是文化大散文的基础。没有“气”,一切免谈。三、写文化散文,一定要“打通”。不仅要打通“文史哲”,还要延伸出历史感和空间感。不能就事论事,而是能做到小中见大,细微处见深刻,同时又要驾轻就熟,拿得起放得下。

  能做到这几点,是写好“文化大散文”的前提。这一点有点像武术与气功的关系,只有内功练得好,打出去才能虎虎生风,才有可能成为“降龙十八掌”。没有内力,一切都是花架子。总而言之,胸中无沟壑,如何能“藏兵”呢?写文化大散文,胸中一定要有万千沟壑。

  这些年写作文化大散文的过程中,我还有一个真切感受,那就是:区域文化就像竹林中的根根竹子,从表面上看,是分散的,是独立的,其实,在地底下,它们一直盘根错节不分彼此。东西方文化也是如此,它们看起来差别很大,其实在骨子里,它们都有相同的本质,有着相同的气场和韵律。它们都是来自人类,是人类思想和习俗的沉淀,是人类对自己行为和想法的总结、留存和概括。不论是徽州文化也好,淮河文化也好,或者是晚清人物也好,从任何一个洞穴进入,只要深入下去,都能触摸到中华文明硕大的枝干,甚至触摸到人类的脉搏。文明就像阿里巴巴的宝藏,它永远是向这个世界敞开的,我们能从中得到多少,取决于我们内心的虔诚,我们的分辨力,以及灵魂的干净程度。文化就像天上的云,无所不在的光,我们的空气,土地的气息,它与世界万物,包括每个人,每一棵植物,每一片叶子,都是紧密相联的。

  丘晓兰:你对当下的中国当代文学,有什么看法吗?

  赵焰:不太好说吧,我对当代文学的阅读,基本上局限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作家作品,当时好的作家很多,中国社会,压抑了很长时间的文学愿望和冲动,终于得到了释放。可以说,对于中国文学史来说,这是一个不朽的时代。可是对于2000年以后的文学状态,我读的比较少,好像不够了解。有时候也读一些,好像找不到什么感觉,因此读得更少了。如果泛泛地谈的话,我觉得好像中国的文学观念,一直停滞不前了。我觉得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商业也好,消费也好,都有一个普遍现象,就是分众传播,各个人,各个阶层的,喜欢什么,是不同的。文学,其实也是这样的,到了社会发展的这个阶段,也应有分众的。可是中国目前的文学,还是不讲分众,总体提倡比较概念化、简单化、口号化。文学的形式也好,内容也好,达不到分众的程度,总体上还是“大呼龙”的生产方式,可是中国的当代文学也好,当代小说也好,不知道他们的读者是什么人,搞到最后,变成了想写东西,想在杂志上发表的人,才去读杂志,读杂志是为了迎合发表的口味,这问题就大了。

  文学,发展到这个时代,应是多种多样的,要有各种各样的作品,去满足各种各样的需要,没有分众,简单化,概念化,以致失去很多读者,实属正常。

  还有,中国的当代小说,在形式和内容上,还是太老实。很多作者智商不高,情商也不高,就是单纯地靠一点文笔,熟悉一些套路,对于文学的理解浮浅而呆板。有的甚至只是圈中人,靠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样就麻烦了,不只是近亲结婚的问题,还有一个强迫生孩子的问题。此外,作家的认识,对于文学创作的影响也很大,甚至比认识生活本身,影响更大。很多文学,不是人学,而是强行扭摘的瓜。总体看来,文学还是浅薄,不敢设问,更不敢问天。有一些作品写人性,浅尝辄止,手上,根本没有手术刀,也根本不敢解剖。

  以文学史的例子来看,好的文学作品,无论在艺术性思想性想象力,都有多维的效果。《百年孤独》,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多维的,都是复杂的,都是智慧的,都是意味深长的。文学,不仅是想象力,都要大胆提出问题,有疑问,有反问,更有问天。屈原的《楚辞》,就有天问的意义。《卡拉马佐夫兄弟》,也有精神探索的意义,有哲学性和宗教性。小说中,有一个人物米特亚,“不求百万财富,只求问题之答案”,这其实是一种可贵的生存方式。好的文学作品,绝不是满足还原生活,还原生活中的人物,一定有精神探索的意义。它是一种综合的东西,不完全是语言的艺术,还是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等的综合。

  哲学,是科学的综合;文学,是一切表现形式的综合。我觉得这样看,比较好。

  丘晓兰:你喜欢哪些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能不能试举几例?

  趙焰:应该说,喜欢的作品和作家有不少,比如余华、莫言、苏童、余秋雨、庆山、王朔、王小波、汪曾祺、王安忆、贾平凹、韩少功等等吧,就不一一列举了。这些人风格不一,个性相差很大,可是我都喜欢,也很崇敬。我个人认为,中国当代作家中,好一点的,还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写作者。为什么?因为当时的作家,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文学之中,都是真诚地在写作,甚至可以说是用生命在写作。当时的创作环境,比较宽松,少有羁绊,更加自由,很少受到商业等各种因素的左右。可是后来呢,形势变了,商业经济大潮出现了,写作的目的和动机,也变化了很多;写作人的状态,也变化了很多。到了现在,作品之外的因素太多了,作家的写作动机,也不够单纯、真诚,如此状况下,出好作品就困难了。

  以余华为例,余华的小说,好就好在思想性,作品的灵性,以及艺术探索的精神。余华九十年代后的作品,从内容和方式上,有很多变化,比如变形,比如幽默,比如荒诞。他的小说,都是黑暗中人性的扭曲。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我以为是中国这六十年来最好的小说,特别像意大利天才导演帕索里尼的电影,有荒诞性,有幽默性,又特别地真实。他的很多小说,都受到西方电影的影响,像《在细雨中呼喊》,就受到瑞典电影导演伯格曼的影响,小说的基调,哲学性的思考等,都明显有伯格曼的影子。余华的《兄弟》《许三观卖血记》,更有帕索里尼电影的特质和风格。余华自己,就非常喜欢帕索里尼。这种风格最大的特色,就在于荒诞性、哲思性和幽默性相结合。

  《许三观卖血记》的文字,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幽默性--人在最困苦的情况下,仍然保持一种美好的,同时也是荒诞性的东西,它就像生活中的润滑剂一样,润滑着痛苦和粗粝的生活,特别顽强,也特别有生命力。这一种带有极强生命力,有强大精神属性的东西,就是幽默。

  不要以为幽默只是人类才有的东西,幽默,其实是具有神性的东西,跟美一样,具有神的品质。为什么这样说?幽默最能体现康德所说的“二律背反”,这一个“二律背反”,是世界的根本之“道”。比如,幽默体现了悲剧和喜剧的结合:是悲剧,同时具有喜剧性的因素;是喜剧,又具有悲剧性的特质。如此糅合在一起,其實形成了与生活之间的一个反差。这个反差是什么?生活如此绝望,人性如此美好。这一点,在《兄弟》的上半部,体现得非常好。

  余华的小说,我觉得是具有现代性的,跟现代人文精神,是吻合的。这一点,在中国作家中,是难能可贵的。我觉得余华这一个创新,这一个变化,不是凭空而来,也不是硬来,而是建立在深厚思想、深厚观念的基础上,它的变形、扭曲、荒诞感,是有道理的。

  丘晓兰:就你个人而言,你觉得中国当代小说,有哪些地方不令人满意的?

  赵焰:这一个问题,说起来话就长了。其实我一直在暗地里思考,让我们为之付出了大量时间、精力和心血的文学,到底有没有价值,值不值得我们为之付出这么多。我是有历史情结的,对于一切,总喜欢不自觉地带着历史的视角去看问题,我经常考虑的一个问题是,中国当代文学,以后在历史上,到底是怎样一个地位,还真是不好说。虽然我们自己写文学史,把一切都写得很好,把光辉的“墓志铭”都写好了。可是按照威尔·杜兰特的说法,这种行为只是“自命不凡”。当代文学到底怎么样,不是现实说了算,是历史说了算,是时间说了算。

  中国当代文学,以我的看法,最高成就,还是八九十年代。我在前面提到了一些作家,我对他们很欣赏,可是并不是说明他们一点问题都没有,在他们身上,他们的作品中,还是有很多问题的,有的,就是差那么一口“气”,卡在文学的半山腰了,上不去。至于21世纪后的文学,总体感觉,还是越来越平庸,闭门造车浮皮掠草的现象越来越严重,缺激情,缺想象,缺真诚,有各种各样的羁绊,思想上的,行为上的,商业上的,权力上的,造成创造活力不够。另外,由于文学没有进入市场,缺乏社会的真正认可,很多都是“奉命文学”……从总体上来看,现在的文学还是稍显沉闷了些,少大作品,也少灵性的作品,有一个印象,就是文字更工巧了,更注重精雕细凿了,这是一个好事,可是另外一方面,说明文学自身的力量,已经严重不足了。

  中国当代文学,最大的问题,我觉得还是一个视野吧。中国作家,大多缺乏世界视野,只限制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整体写作机械、保守、呆板,只满足于讲一个故事,或者一段世俗生活什么的。中国文学,创造性弱,只会跟在大师的后面,不会破局,写得太狭隘,写得太老实。对于西方先进的写作观念来说,写作更像是造房子,也像是孕育一个生命,造就心灵,让灵魂与灵魂沟通。可是我们呢,还是停留在编撰一个拙劣的故事阶段,这就太低级了。有很多人连故事都编不好,更谈不上到造房子、孕育生命阶段了。

  视野问题,来自哪里?我想,还是一个理念问题,就是对于文学的理解。中国传统概念中的小说,其实是故事。可是西方的小说呢,不完全是故事,而是有精神探索的意义。精神探索,必须有思想的深度和厚度,有行为上的独立。西方的小说家,很多都是思想家、哲学家,中国的呢,就是写小说的,很多只是说故事的“乡村匠人”。作家没有深厚的思想,没有独立的思考,没有独特的观察社会、观察生活的角度,自然是人云亦云,难以写出自己独立的东西。这一点很重要,没有独立,只有依附,就像爬山虎一样,不可能长成参天大树的。

  我一直说中国文学,其实跟中国足球的水平差不多。中国当代文学,出了一个莫言,等同中国足球出了一个去西甲踢球的武磊。以足球来说事:很多足球发达国家的教练,一眼就看出了中国球员踢足球的毛病,就是“低着头踢球,不抬头踢球”,这指的是中国球员基本技术还可以,可是没有大局观,战术意识差,不会随机应变;此外还缺创造性、胆量、担当等,很难踢出智慧的足球。足球是最简单、规则最少的一种竞技体育项目,它最大的特点,就是“自由性”,是极其需要智慧的。可是中国球员,受循规蹈矩文化的影响,一直不太习惯于这种自由性,没有智慧,往往到了场上,羁绊太多,无所适从。

  文学也是这样,文学,是最具自由性的一种东西。可是中国当代的很多作家,不会运用这种“自由性”,也不会享受这种“自由性”,无形的规矩太多,自我约束,难以放开,难以飞翔,一直是“低着头写作,没有抬头写作”。我们的写作,只拘泥于小事,没有宏观的认识,充满了匠气。中国的文学,毛病就在“小”上面:小见识,小心眼,小得意,小伎俩,总之,就是没有国际视野,不大气,无底气,有不少还有“三观”的问题,跟世界认同的观念不等同,没有深刻的思想。这就是一个大问题了。如此状态,其实是对文学的理解,出现了问题,不把文学当作一种创造、当作飞翔,而是当作一门手艺。

  现在中国小说的生存状态,跟十多年前,跟八九十年代,有很大不一样。以前,就是中国作家在一起比较,顶多,加上一些好的外国作家。可是现在呢,不仅要跟很多优秀的外国小说去争读者,还要跟很多优秀的外国电影、很多优秀的读物以及非常方便的互联网、新媒体去争眼球,所以,这一个对于可读性的要求,必须要提高。否则的话,现在体制主导的文学,很容易变成“官方文学”,读者面越来越小,越来越圈子化,社会影响越来越小。

  文学作品,我想有两个基本点吧:第一,就是不能说假话,不能违心。文学,是“心”化出来的艺术,如果违心,毫无价值;第二,技巧,其实很重要,文学,总应该稍稍好读一些,或者,总得让人看下去吧。作品如果一直沉闷,故事安排不好,结构安排不好,情节不吸引人,阅读起来会有障碍。一部作品,如果无法让人读下去,肯定不是什么好作品。

  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其实写东西也一样,也是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有好的题材,有好的故事,一定要把它表达好、写好。没有好故事,题材不占优的,得想着办法,通过一些文学手法,通过一些变形、点睛之笔、文字自身的魅力和节奏,去写好它。这一个方式,其实就是我理解的写作。

  丘晓兰:你觉得评判文学的标准到底是什么?文学,有什么样的种类?什么样的文学,才是真正的好文学?

  赵焰:这一个问题,以我的看法,我觉得很难有一个标准答案。过去的文艺理论书籍,对于文学的标准问题,曾言之凿凿,下了一些定义。我觉得那些定义,是有很大问题的。我喜欢以文化来说事--中国文化,是儒释道俗的结合;中国文学,也有儒释道俗的区分。可是自古以来,中国文学和艺术的评判标准很不统一:文学,一直是儒家标准,是讲入世的,讲“教化”功能的;可是书法也好,绘画也好,却要超脱得多,评价体系,往往不是儒家标准,而是佛老标准:讲空灵,讲境界,讲逍遥,讲超脱。这一個事情,的确很奇怪。这应该是中国历史文化传统所决定的,更多地把文学当作“礼”,当作“史”,不作为“艺”。中国传统,不仅是文史不分家,文学和教育,也不分家。教育是儒家标准;历史有“鉴”的功效,也是儒家标准;文学,自然也是儒家标准了。

  文学的评价体系,一直是儒家标准,会有什么样的效应?就是权力的不断渗透,文学变得不纯粹,自身功能衰退。功效达不到时,会不自觉地虚假。我们知道,儒家是讲进取的,是讲规矩讲秩序的,可是在很多时候,人性并不都是单一的正能量,故事也不都是单一的正能量,有很多东西不是这么回事,可是又要那样写。结果怎么办?只有强写,或者装。儒家虚伪性的“尾巴”,经常会露出来,也会招致人的反感。文学如果都以儒家的观念作为无形的标准,必定有一些不好的东西,至少,它是不鼓励想象力的,还会对非主流意识,以及某种异端的东西,持排斥态度。

  以儒释道俗来对应当代文学:最典型的儒家视角,就是《平凡的世界》这一类,还有就是余秋雨,有思想,有文采,有正能量,也写得好。这一类文学,容易打动人,引起共鸣,可是这样的文学姿态,容易“端”着。如果不坚持自身的质疑性、批判主义,就容易滑向“奉命文学”,假模假样,板脸说教,露出虚伪的“尾巴”。阿城呢,是道家的文学,空灵洒脱,难能可贵,难成主流。庆山,也即安妮宝贝的作品,就有强烈的佛教意味,很空灵,极智慧。她能拥有大量作者,是毫不奇怪的,的确写得好,可是因为宗教意味太浓,难成主流。王朔的写作,是世俗的视角和价值观,没有士大夫腔调,也没有知识分子气,可以算是世俗文学,它就是讲常识,讲平民的智慧和价值观,讲实用主义。“儒释道俗”都有好东西,说明什么?说明必须“百花齐放”,每一朵花都有意义,都是其他的花朵所不能代替的。

  比较来说,儒家价值观和视角的文学,比较讨巧,容易走红,可是往往难长远。能够一直赢得口碑的,往往是释、道、俗的东西。为什么?因为其中往往有自由的心灵,有人的永恒意志。这看似奇怪,可是一点也不奇怪。

  以儒释道俗的角度,来看中国文学,算是一个新角度,独辟蹊径,很有意思,也可以作为认识文学的参考吧。

  就我来说,我喜欢作品本身浸淫的一种浓郁的悲悯情怀,这一种情怀,是超脱一切思想之上的,是有关人类本质情感的一种东西。我的《彼岸》,是有这种终极关怀的,我想以空蒙而温暖的视角,去凝望世间种种;也想讲好世界视野下的中国故事。这一个故事,就是有关爱情、欲望、战争、生命、死亡、游离的故事。

  丘晓兰:从总体上看,你对文学的理解,偏重于思想性,偏重于趣味和可读性,能否将你的文学主张,整体上归纳一下?

  赵焰:我觉得文学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指望他去讲故事,讲一个好的故事,或者擅长用文字的方式,去再现一个场景什么的,这种方式,肯定是不合适了,也太落后了。你讲故事,你能讲得过电视连续剧?电视连续剧的讲故事功效,早就超过长篇小说了。你看欧美的电视连续剧,故事讲得多精彩,一环套一环,一个悬念接着一个悬念。文字描写能跟上?根本就跟不上。文字描写景色,过去功力是很深的,娓娓道来,描写一个场景,可以写几页纸,数千字,读者读起来,也不嫌烦。可是现在呢,你花那么多笔墨去描写景致,还不如读者去看一张照片。照片一目了然,把你想要写的,要花九牛二虎之力写的,都反映了。所以相关技术手段出来后,艺术形式,也必须求变。比如照片发明之后,人们可以拍风景照了,可以拍肖像了,古典画风就不吃香了。艺术家怎么办呢?就去玩印象派。印象派那种主观的东西,你技术画不来,这就是求变化,扬长避短。

  我觉得文学也是,小说也是。照片、电影、电视剧出来之后,小说,你再去老老实实地讲一个故事,往往是吃力不讨好。怎么办?扬长避短,找照片、电影、电视剧难以表达的东西。文字有穿透力,有思想,擅长心理分析,相对内在,可以深入,这一点,比照片、电影、电视强多了,照片、电影、电视也好,戏剧也好,特性上是外在的,表现不出来。文学在内在的世界里,可以大做文章。

  写作中还可以从其他艺术形式中,得到一些启发。因为所有的艺术感觉,都是互通的。比如电影《现代启示录》,这一部作品,是谴责战争的,可是当中有一个情节,就是直升飞机战队,在对越南村庄进行扫射时,背景音乐,却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我当时看到,感到无比震撼。这一个疯狂的举动,为什么要配上贝多芬呢?真是大胆无比,有强烈的反差效果。

  美国经典电视剧《冰风暴》,科恩兄弟的作品,真是特别好,极有才华,不仅是情节好,一些细节出人意料,一些配乐的安排,也出人意料。音乐也是,每个主要人物,都特地指定一种音乐,比如,有的是单簧管,有的是架子鼓,有的是小号,有的是长笛……非常玄妙。配乐也有意思,经常是杀人的时候,配上一些古典交响曲,像贝多芬、勃拉姆斯等等,配得特别好。《冰风暴》第三季,剧中有一个俄罗斯杀手,每当他杀人的时候,用的就是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还特地注明列宁的一段话,说列宁对这一首曲子特别喜欢,又对音乐进行否定,认为其消解了革命意志。

  电影是综合的艺术,它可以让文学、绘画、摄影、音乐、舞蹈,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文学呢,也不逊于电影,它不仅可以让绘画、摄影、音乐、舞蹈这些有具像的东西,活在文学当中;也可以让哲学、心理学、宗教等等,这些非具像的东西,这些精神性的东西,活在文字当中。这当中最为重要的,就是以文字为手段,以文字来表现绘画、摄影、音乐、舞蹈的通感,也让文字带有哲学、心理学、宗教的某种启示性。此举,有很大难度。不过带有这些属性一起跳舞的文字,一定是不俗的文字,有可能是伟大的文字。

  文学,以文字为载体。文字,当然是最重要的东西。文字不好的作品,一定不是好作品。可是好的文字,不是词藻的叠加和组合,它一定是有精神性的,是内在思想和主张的表现。文字,就像河流,如果水的力量足够充沛,有气韵,有秩序,那么它一定能冲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只有有魂的文字,才是好文字,才是活的文字。外在的词藻,只算是表面的颜值,没有升华成气质。要成绝代佳人,一定要有独特的灵魂。一个没有气质的女子,只能说是漂亮,不能算是美丽。跟“美”有关的东西,一定是暗藏理念的,也就是说,一定是有精神性的,甚至可以说是先验性和客观性的,是有“神”的。

  作品的形式和内容,不应是那么简单的相搭,它一定是有内在的合理性在里面。我有时候感觉到,就文学作品而言,它不应只是一个文字的排列,或者框架,它应该更生动,更有活力,应体现更大的和谐:内容就像一个活生生的小兽,它在一个软皮袋里生长,它最后长成为什么样子,外面的软皮袋,就变成什么样子。皮毛和肉体,是形式和内容的绝配,它们是不分彼此的。

  丘晓兰:能谈谈你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异瞳》吗?有人觉得这一部小说特别有意思,想象力特别丰富,仿佛有魔幻的色彩。

  赵焰:这是我跟东方出版社的林老师的第二次合作。第一次合作,是2006年出了一个《思想徽州》,得了一个奖,之后一直再版,这本书好像是徽州题材至今最有影响的书籍之一。《思想徽州》出版后,有很长时间我跟她都没有联系,其间我一本一本地为广西师大写有关晚清民国的书,完成了“晚清民国四部曲”。这一系列的历史书,我写得很累。有一天林老师跟我联系,问我有什么创作计划,我说不想再写历史书了,只想写小说。她说好呀,有什么计划吗?我说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千里走单骑”是一个好故事,可是《三国演义》中的这个故事,太简单了,太概念化了,我要补充很多情节、细节、情感和哲思,把这个故事写得很好看。当时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这部长篇怎么写、写什么。可是林老師跟领导一商量,一报选题,还真的把合同给寄过来了。我拿到合同,真是又惊又喜,压力很大,毕竟是长篇小说啊,我一个字都没有写,也没有成熟的想法。不过我也很有信心,因为我的很多书都是这样给逼出来的。我算是一个很靠谱的人,守诺守时守约,这一个合同,把我这一本书给逼出来了。所以感谢她对我的信任。

  这一本书,我在后记当中写到了,其实是我对于《三国演义》的想象。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人,都有“四大名著”的情结。《三国演义》我看了不下十遍,对里面的人物,一直耳熟能详。我至今还有一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三国演义》小人书,一整套,那时是买来给女儿看的,据说现在值五十万元,这是题外话。《三国演义》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没有一个完整的女性角色,这就如同《红楼梦》一样,没有一个完整的男性形象,贾宝玉,是当作女人来写的。《三国演义》当中本来有一个貂蝉,刚出现时,写得还不错,在王允的安排下,策反了吕布。可是这个《三国演义》中唯一有亮点的女性,丝毫不见内心世界,就像是一个道具。就是这个“道具”,到了后来竟不知所终,实在是太不重视了,也太不应该了。

  后来我看一些书籍,说关羽曾给曹操写信,要曹操把吕布的一个部将的老婆,一个杜氏赐给他。曹操本来是答应的,后来一看杜氏,惊为天人,反悔了,自己纳妾了。关羽很生气,觉得曹操怎么这样不守诺言,于是在心里就对曹操反感了。

  还有元杂剧,说的是关羽月下斩貂蝉的故事,把关公作为“义”的化身,还是不把女人当人,当作妖精。妖精的最后结局,就是被人杀了。

  我看了很多这样的故事,都觉得不好。这样的故事,包括结局都太不应该,我觉得另外可以写一个故事。于是我把关羽写信向曹操要女人的事,转到了貂蝉身上,让关羽给曹操写信,把貂蝉赐给他。曹操起先应允了,后来又反悔了,把貂蝉纳为自己的妾。关羽在白马坡之后,挂印而去,曹操又决定把貂蝉给关羽,让关羽带着貂蝉去找刘备。这样的话,貂蝉归属于谁,必定会引起纠纷。曹操是想“二桃杀三士”,可是貂蝉呢,在路途中,必定会引起很多故事。这样,“千里走单骑”的故事,就变得更加复杂,它不仅有故事,有悬疑,还有人性之间的争斗。

  我在写这一部书的时候,采取的是书中人物轮流的讲述的方式,就像游戏中的“击鼓传花”,那就是事件中的每个主要人物,还不仅仅是主要人物,还有一些重要的物件,比如青龙偃月刀、关羽所读的《春秋》等,都出来讲述,以自己的视角,来叙述发生的故事,或者述说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和看法。这一种方式,是古老观念“万物有灵”的复活。以这些人的讲述,或者这些物的拟人化的讲述,让这个故事呈现出一种“万花筒”似的美感。我们玩过“万花筒”的人都有感受,它晃动一下,就会出现一种新的图案,非常漂亮,我就是这样,让这个故事像眼前的烛光一样,反复晃动。

  丘晓兰:我注意到,你的写作面很广,跨界跨得很厉害,既写小说、散文,又写人物传记,研究区域文化,以及艺术和哲学,真可以说是文史哲学不分家,甚至还看尽了古今中外的好电影,写了好几本电影随笔。你是怎样看待这个现象的?

  赵焰:我觉得这很正常啊,没什么要特别说的。我是一个读书人,也是一个写作者,读了很多书,思考了很多东西,也有表达的愿望,于是就开始写作。至于体裁和题材,也是因为我兴趣广泛,有时候对晚清民国历史感兴趣,有时候对徽州文化感兴趣,有时候又想写一部小说……觉得都有话说。如果对于现实生活的撰写,让我觉得有限制的话,那么,我就去写历史,在历史中,去寻找自由飞翔的感觉。

  至于看电影,这是我的一个爱好,就跟读书一样,养成了习惯。这么多年来,就这样坚持我的生活方式,就成了这个样子。我一直坚持以手写我心,写出自己想要写的,至于体裁也好,题材也好,其实并不是什么重要的。

  中国的学术传统,从来就是通的,文史哲是不分家的;各种艺术形式,也是不分家的。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学术之间的“通”,看得是很重的,以为学术的最高标准,就是一个“通”。学科分得过细过密,是西方的传统。西方过细,实是精力不济,达不到“通”的境界。中国古代的大思想家,无论是春秋时期的老子、孔子,还是战国时代的孟子、庄子,一个显著的特点,都是“通”,通畅明达,举一反三,没有阻碍。《庄子·齐物论》有言:“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意思是,不论是细小的草茎还是高大的庭柱,不论是丑陋的癞头还是美丽的西施,在根本上都是相通的。

  什么是“通”?就是打通,也是通透。“通”是儒家的说法,道家的说法,叫“抟”。《红楼梦》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就是“通”。“通”就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老子、孔子、庄子、孟子,明朗、平衡、智慧、善良,都是通人。大处通天地,小处通幽微,一通百通,才是觉悟,才是洞明。比如说,学中国文化,最起码,你得明白儒释道,得明白世俗社会,还有皇权无所不在的传统政治。儒释道,是中国文化的三原色,世俗社会,是中国文化的一个背景。

  还有历史与现实的关系,也必须“通”起来:对于现实的深刻认识,有助于你去了解历史;对于历史的深刻了解,也有助于你了解现实。这是将现实和历史打通。同样,对于一种文化的深入了解,也有利于你了解其他文化;对于中国文化的深入,一定要有西方文化的深入了解作为参照物,比较双方的不同,也比较双方的相似,甚至探讨双方融合的可能性。这也是一种“打通”。

  “通”还是开放性。社会也好,人也好,一种高境界就是开放。不开放,就是不通,就是阻碍,就是难得自然状态。

  作为一个写作者,如果不能将历史与历史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现实和历史之间打通,而且有一个公正立场的话,老是强调本身立场的话,那么,这样的创作也好,研究也好,坚守也好,一定是有问题的。

  丘晓兰:我知道你对于东西方文化的比较研究,有很深的造诣,系统地写了不少文化随笔。我想知道的是,你是怎样看待中国文化,与世界其他文化之间的关系呢?

  赵焰:按照我的理解,文明的生长有点像一棵大树的生长方式。无论是怎样的大树,它们都得依托于小小的种子,依托于脚下的土地。在土地的拥抱中,萌发于意识的胎芽,先是破土而出,生发出不同的枝丫,慢慢地变得粗壮结实;枝丫又生出枝丫……这样的过程,是生长的过程,也是争斗的过程:既和外部争斗,也与自己争斗,表现出枝丫与枝丫的互相竞争。当然,文明与文明之间,既有着互相争斗的力量,更有着互相吸附和融合的能力,能在彼此中吸收营养,去壮大自己。

  在世界历史文化发展的过程中,最初的古埃及文化、古巴比伦文化、古希腊文化、古罗马文化、古希伯来文化、古印度和古中国文化等,都有各自的文化圈,他们以各自的文化指导自己的社会、政治和生活,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成为古代文明的典范。这几大文化圈,后来彼此融合发展,基本分为两大文化体系:一个是西方体系,指的是从古希腊罗马一直到今天的欧美文化;一个是闪族、印度和中国的东方文化体系,其中,又以中国儒释道文化的相对完整,更具有代表性。这些地域文化在互相斗争与吸附的过程中,慢慢地变得粗壮,各自长成自己的森林,随后两大板块,又开始产生碰撞。碰撞的时间,应是十六世纪的大航海时代开始。这个时候,恰好是欧洲走完了从盛到衰,正在进行谷底反弹的时候;而中国呢,正是在汉唐两次盛世之后,出现下降的趋势。自明中后期以来,中国的衰世碰到了欧洲的盛世,就不免有招架无力之感。中国和西方两大板块碰撞,其间还是斗争、吸纳、融合的过程,我们这个时代,还在经历这样的过程。

  当然,世界上不只有中国和欧洲这两个文化系统,还有其他文化系统,比如南亚的印度教、佛教系统以及在中东存在一千多年的伊斯兰系统。这些板块如何定位,如何定义,到今天还是一个问题。在我看来,这个世界的争斗,也是一阴一阳的,在阳的方面,表现为民族和国家利益的争斗,而在阴的一面,则是文化所包含的政治理念、价值观、风俗和习惯等因素不为对方所知和接受,又各自固步自封而产生的争斗。这些,也是人类在处理不好文明的关系时,所产生的负效应。

  现在世界发展到这个样子,说实话,很多主流价值观、世界观,都是来自西方的,西方在这些年文明的对峙和融合中,一直处于强势。马克思列宁主义,不也是来自西方吗?还有“赛先生”和“德先生”,民主和科学,也来自西方。還有现在最重要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一种普世的价值观--人道主义,也是来自西方。西方文化,从组成上,总体上是基督教的背景、希腊的理性思维、罗马的法律体系以及德国的近代辩证法,从基督教中提炼出来的人道主义精神,成为这个世界的核心价值和主义。就是这样一个东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承认,这个东西是有立场的,也是潮流,在目前,如果你违反了这个核心价值,大家都会谴责你,就会觉得你在搞倒行逆施。这样的核心价值来自西方,成为主流,当然也会有人不服气,为什么你们西方的价值观就要成为主流价值呢?有人不服气,一定要树立自己的价值观。比如说近几年东方主义在西方很盛行,爱德华·赛义德,就是用他伊斯兰的某些观点来抗拒西方的系统,赛义德本人即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似乎在欧美一部分知识分子,尤其是非主流的知识分子中很受欢迎。可是他的提倡,毕竟没有形成系统,形成普遍认识,当今世界少有人认同。文明的定义和发展,毕竟是有“道”的。

  客观地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想独立地确立自己与众不同的价值观,现在是很困难的。为什么随着科学越来越发达,地球变得越来越小?彼此之间沟通太容易了,东方不成东方,西方不成西方,越来越像人为的概念,你不在那个“道”中,马上就立不住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世界是有“道”的,这个道,就是共同规律。这一个共同规律,是可以遵守,最起码是值得重视的。

  不完全是价值观,审美现在都趋同了。中国原先在明朝清朝,是以小脚为美,以女性的病态为美,以林黛玉为最美。改革开放之前,新中国以劳动人民的标准为美,电影上就流行大辫子、浓眉大眼,国字脸,粗壮身材。那时候谁美呢?女的有一个张瑞芳,演电影《李双双》的,认为她就是劳动妇女的美。“文革”期间呢,有一电影《春苗》,那里面的女主角李秀明,就是浓眉大眼,当时就觉得很美;男的呢,最帅气的,“文革”后期是王心刚,后来是朱时茂,那真是国字脸,剑眉,眼神如电,一身正气。可是现在呢,审美也变了,女的现在是流行骨感,高挑身材,小脸美人,就是像章子怡那样的;或者像范冰冰那样的女神,五官长得很精致,美得很炫。男的呢,现在喜欢细皮嫩肉的,女里女气的,就像韩国演员“都教授”那样……现在,是以这些为好看。所以,从美的标准来看,我们很多东西,都是顺着世界的潮流在变化。

  丘晓兰:你的作品种类繁多,有徽州文化系列,有晚清系列,有散文随笔系列,还写作了好几部长篇小说,出版各种题材的作品三十多部,是名副其实的名家。你对自己的写作有什么规划?

  赵焰:时间过得很快,我这二十来年中,一共出版了三十来本书,这当中很大一部分,比如我的徽州系列,我的晚清民国系列,我的电影随笔,还有散文小说,一直在不断地再版。我的作品能够不断地持续下去,一直有人读,也为新的读者接受和喜欢,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最起码说明,我的作品还是有一定生命力的。我写作的初衷,就是不想写畅销书,而是写长销书,我希望我的作品,不敢说几百年,只是希望几十年后还有人看。一个写作者,能让自己的作品“保鲜”数十年,就已经很不错了,再多,就是奢望了,一定不能贪。

  我写了几十本书,题材也好,体裁也好,差别很大,很难说我最满意哪部作品,不过以现在来回看过去,还是觉得有些遗憾之处的。如果是现在写,可以写得更好。不过这些遗憾也很正常,它代表你在那一阶段的所思所想。至于我个人,我更偏爱自己作品中的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我的《彼岸》《无常》,以及没有发表出版的《色空》,都是不错的小说。另外我2016年在东方出版社出版的《异瞳》,个人以为也是一本很独特、很精彩的长篇小说,一方面很好看、很好读;另外一方面,从意义和文本上来说,都是很独特的。人对于自己的孩子有偏爱,更有感情,实属正常。

  至于下一步的写作,我有一个习惯,往往是很多部作品齐头并进,写写这个,又写写那个,诸多写作的题材和体裁都不一样。我现在手中,有一个长篇,一个中篇短系列,都是有关宋朝的历史小说。我写历史小说,一定要体现出精神上的“现代性”。还有,就是这五年中,一直在写一部文化随笔,已经写了八十多万字了,一直没有拿出来,一直在修改和补充。这些完成之后,也許我会写一部有关晚明时代的小说,全景似的描述那个时代江南文人和商人的生活和精神。这一部东西还没有开始,人生苦闷,全靠机缘,能不能成功,只有天知道了。写作也好,活着也好,都要顺其自然才是。

  丘晓兰,女,1970年代生,南宁文学院(《红豆》杂志社)院长,《红豆》杂志社长、主编,南宁市作家协会主席,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西首届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广西签约作家,南宁市签约作家,已发表作品10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转载并收入多种选本,多次获各种文学奖项,出版散文集《完美的一天》《幸福是一种简单》《乡土风韵》、长篇纪实文学《虹起邕江》等。

  丘晓兰  赵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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