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木心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美术馆,文学家,相遇
  • 发布时间:2019-05-28 22:32

  海之粒,女,本名许海丽,《齐鲁师范学院学报》编审,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会员,山东省鲁迅研究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东社会科学》《现代语文》《聊城大学学报》《齐鲁师范学院学报》《山东文学》《青岛文学》《当代小说》等刊物。

  二〇一六年冬。乌镇。西栅。木心美术馆前。

  这儿居然有这么一座有特色的美术馆,进去看看。老公朝着那座简约而又现代的建筑大踏步地走去,我和女儿在宽阔的石桥上拍照片。

  一会儿,他回来了,说要收十五元的门票,这个木心,很有名吗?

  是的。很有名,但才更大于名,是一位被历史长河淹没了的文学大家。我这几年才开始看他的作品,相见恨晚。但美术,我不懂,也不曾留意过他的画。他自己好像承认他是一个画家更甚于一个文学家。我说。

  此时天色将晚。老公说,还有好多景点没逛,这美术馆就别去了,去别处逛逛。

  我走不动了……经过一天的奔波,我已经疲惫不堪。

  每次出来玩,你妈妈都拖后腿。咱们走,让妈妈在这儿等吧。老公拽着女儿往前走,女儿回头看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爸爸走了。

  我伏在栏杆上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忧愁地看眼前的一池碧水,波光迷离,不知不觉中,我竟睡着了。

  相遇

  我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黑大衣,黑礼帽,格子长围巾,他挺拔俊朗,干净清爽,临风而立。风啊,水啊,一顶桥!他喃喃低语。啊,木心!我叫了出来。他回头,目光如炬。被他深邃透彻的眼神一吓,我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他便笑了,你等我许久了,怎么见到我,却害怕了?

  哦,木心先生,是的,我等您许久了。二〇一〇年,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汪曾祺先生,那时我还完全不知道您的存在。二〇一三年初,我才通过陈丹青先生笔录的您的讲义《文学回忆录》知道了您,我完全被您迷住了。那时我就在想,迟早我要去梦里会您。我梦过梭罗,穿越过古希腊、古罗马,甚至梦过我并不算熟悉的蒙田,却一直不敢梦您。

  丹青这小子,到底是把我的讲义发表了。我生前不允,死后倒也奈何他不得。只可惜我不能亲自校正一番,有些话是不是该当作“私房话”藏起来,我也不知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您说过,知名度来自误解。即使您斟酌再斟酌,该误解的还是会误解的。丹青先生的听课笔记非常详细,我在阅读过程中无数次惊讶不已,几乎要怀疑他“偷”了您的讲义。我不懂画,不知道他的画究竟达到了怎样的造诣,但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好学生,为了他的这份笔记,我永远感激他,我甚至想把“伟大”二字赠予他。《文学回忆录》伟大,他把这份回忆录公诸天下,也伟大。

  偉大!好吧,既然我的知名到了伟大的程度,就让世人继续误解下去吧。文稿上具名的“木心”与稿费支票背面签字的“木心”,是两个“木心”,我现在走进你的梦里,又被迫成为你梦中的“木心”了。可我并不想如此。我为何不让丹青出版我的讲义?就是不想把原本支离破碎的自己让世人摆布得更加支离破碎。

  可是,您不是同意了建木心美术馆吗?您看,这座美术馆依水而立,与您的文化趣味正相吻合。能为世人留下一笔文化财富,总是好的。

  我不为世人,只为我自己的画。以前每次从展览会中取回画件,看到它们疲惫不堪,因为它们缺少睡眠。如今这些画有了这样一个家,平时它们安安心心地睡在这里,偶尔听到一声稚气的惊呼,一声精辟的评论,它们就欣欣然地睁开眼睛。这样很好。我不介意门庭冷落,越冷落越好。假若没有这样一个馆,我会把我的画一把火烧掉,随我长眠地下。

  我莞尔一笑,难怪这儿要收门票了。如此才能挡住一部分芸芸众生呀!木心也笑了,你看起来放松多了。刚才初见我时,为何害怕呢?

  虽然在您去世之前我对您一无所知,但一想到我们竟然有三十多年的时间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就不能不紧张。距离太近,让我在梦中也不敢太放肆,我若胡说八道,岂不是会有熟悉您的亲朋好友批我太离谱吗?

  那你倒不必担心。好多人不敢到苏丹去,因为会被热情的苏丹人一遍遍问候,问候你,问家属,问亲戚,问朋友,直问得你受不了。我为什么敢去呢?因为他们都知道,光我自己一个人,问了“你好啊”,下面就没了……

  那既然如此,我便畅所欲言了。前面算是热身。接下来,对话正式开始吧,木心先生。为了让我们的对话更清晰明了,我简称您为“木”,您不介意吧?

  对话

  木:我现在是你梦中的“木心”,就算你把自己想说的话强安在我的头上,我也无法抗议。我以前总是动不动和这个散步,和那个聊天,认巴尔扎克为大舅,福楼拜为二舅,把司汤达当好朋友,视海涅为打打闹闹的赤脚兄弟。而拜伦、哈代、歌德、莫泊桑、雨果、托尔斯泰、普希金等一众天才,我让他们排着队听候我调遣,他们也不敢怒不能言。如今轮到别人头上的,到底是轮到我的头上来了。所以还是干脆痛快点,直入主题吧。

  我:都说爱情是永恒的主题,那就从爱情谈起吧。中年人谈爱情未免奢侈。然而人生缺了爱,实在难过。我结婚十几年,和身边的爱人早已从耳鬓厮磨沦为生活的合伙人,能够不争吵相安无事已属不易,更不要指望彼此倾慕,心存爱恋了。

  木:爱情是个失传的命题。爱情最难也最麻烦。爱情来了也不好去了也不好,不来不去也不好。我难以掌握这一命题,所以我选择做爱情的流浪汉。

  我:那像我这样已经走进围城的,岂不是要永远困守在爱情的绝境中了?

  木:你既已结婚,也只好就地取材,创造新的快乐。爱情不外三种境界,少年出乎好奇,青年在于审美,中年归向求知。爱情本身,哪有多少内容?歌德说,“高昂的热情,坚持不了两个月”。有的爱情之所以造成大的历史景观,是因为遇到挫折,不让他们爱,于是道德、智慧出现,才显得伟大。达·芬奇说,“知与爱是成正比的”。知得多,爱得多。爱得多,知得多。所以人到中年要注重智慧的增长,唯有如此才有望爱情的持续。

  我:现在流行一份心灵鸡汤“做最好的自己”,大概也意在如此。不断修炼自身,努力让自己优秀。自己和自己相爱,就永远不会失恋,对不对?

  木:对,也不对。爱自己也好,爱别人也好,恋爱总是成功的。因为你爱,就成功了。你们总是为爱附加外在的条件,当然常有失败之感。纪德说“爱爱,不爱单个的人”,我吃了一惊,以为他窃听了我内心的独白。其实,爱就爱了,爱就是爱“爱”本身,与你爱的人何涉呢?

  我:话虽如此,可实践起来多么艰难。爱总是要通过外在的条件来表现的。女人因为男人的一句“我爱你”,轻易地将自己推进一地鸡毛的生活困境。为了那个爱情的小结晶,经历生育时数十小时的生死煎熬之痛,之后又是奔波数十年的养育之苦,这些辛劳换来的不是理解与珍惜,却可能是男人的咆哮、漠视与伤害。这种苦痛怎能一笔勾销,说放下就放下?很多时候,我不能不怨,不能不恨。

  木:怨恨之深,无不来自恩情之切。你们相爱之初,男欢女爱,缠绵美好,可现实生活却不得不让每个人都拼力前行,你有生育的痛,他有养家的苦,你嫌他不温存,他怨你不体贴,原先的恩情历历可指,却又在历历可指中一片模糊,酸风苦雨交加,不断上演着街角小电影院中旧片子似的你死我活。最终弄得两败俱伤,何苦来呢?爱情本没有怨恨可言,可是因了自身自心的规律演变,世事世风的劫数运转,爱情两端的人不知不觉、全知全觉地怨了恨了,怨之镂心恨之刻骨了。

  我:那要怎么办呢?我怎么才能去掉怨恨之心,更轻松地拥抱爱情呢?

  木:在情爱的范畴中是决无韬略可施的,为王,为奴,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如果让我指一条明路,那就是决不要以爱情为事业。浓烈的爱必然化为恨,恨至死。爱与恨的关系简直是一个千古奇案,有爱才有恨,有恨才有爱。如果爱,能一直爱,看来像是用情深,深至痴,其实是爱得恰到浅处的缘故,浅到快要不是爱的那种程度,故能持之以恒。

  我:您的意思是让我们浅爱,不要全身心投入,以致爱得没有了自己,为爱所伤,是不是?

  木:你没有懂。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获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说到底,爱情自始至终不过是“性”的形而上形而下,爱情的繁华景观,无非是“性”的变格、变态、变调、变奏。把生理器官的隐显系统撤除净尽,再狂热缠绵的爱人也呆若木鸡了。把情爱奉为神圣,文学中所见太多,多到令人鄙薄的程度。凡是认定一物或一事,赋之、咏之、铭之、讽之、颂之,便逐渐自愚,卒致愚不可及。再回到我们一开始的探讨,最好的“爱”必定是与“知”相连的。知得越多,爱得越多。顺序不可颠倒,必先知。无知的爱,不是爱。

  我:如您所说,无知的人,总是薄情的,无情的本质即是薄情。我想,把“爱”上升为“知”,就不容易掉进狭隘的情障里,专注于“知”,就不会因为爱人做不做饭、喝不喝酒、发不发脾气这样的小事而烦恼了。

  木:给丹青他们上课时,我做过一个小结。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原来”二字,请不要忽略。爱很幸福,也很麻烦,总是兜兜转转若干年,才忽然间领悟,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啊。何止是爱,生活的过程,也是个自我教育的过程。尽管很多时候这种自我教育流于无效,但总得是个自我教育的过程。你做梦,穿越,和虚构出来的我聊天,不也是为了说服自己、教育自己吗?

  我:是啊,道理我懂。只是女人常常不自觉地以爱情为人生指南,以致误入歧途。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对爱情之失望,引发人生之绝望。刚看到一点光,黑暗便席卷而来。这使得自我教育的过程成了一条反反复复、永无休止的挣扎之路。

  木:谁的生活不绝望?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人要自救,就得求知、好奇、审美、爱艺术。爱了艺术,艺术便超升了他,给他快乐幸福。可惜你们这代人,绝大多数不想和艺术有什么关系,或者自以为在爱艺术,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读了几本书,就开始卖弄,画了几幅画,就迫不及待地办展览,书还没出版,就张罗着作品研讨会……

  我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木心笑了,看来我是有点跑题了,你要谈爱情,我却扯到了艺术,但一提到现在所谓的艺术,我就忍不住要讥讽两句。十九世纪末的智者们把二十世纪称作新世纪,期待着曙光的到来,只可惜二十世纪辜负了十九世纪的寄托。作为二十世纪的见证人,我不愿再奉二十一世纪为新世纪,也不再期望世界性的曙光出现,但你们总得朝前走。你们有你们的挣扎,你们的努力,你们的无可奈何。无论未来如何发展,对艺术始终要有敬仰之心,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爱。若爱写作,一片痴心,写就是;爱画画,一片痴心,画便是。我们各有各的爱,塞尚爱苹果,托尔斯泰爱农民,我爱托尔斯泰和塞尚,有时也呆看农民吃苹果。至于你不要总在梦里寻寻觅觅,去找寻更适合你的爱的方式吧!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妈妈,妈妈,我们回来了!

  我抬起头,那个黑衣黑帽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女儿向我跑来,老公闲闲地跟在后面。妈妈,你一直都在这里吗?这么长时间,你在做什么?女兒问。

  我嘛……我做了一个梦。望着被暮色包围的木心美术馆,我轻轻地说。

  重逢

  二〇一八年冬。夜。章丘。校园。文脉湖边。

  我在湖边徘徊,来缓解连续几天加班带来的疲惫。天有一点点冷,很适合围炉夜话。我忽然想起了两年前梦见的木心,为什么不再把他请过来呢?

  我点燃了想象中的炉火,一、二、三……木心不情不愿地来到湖边。

  木:若不是看在你是编辑,我真的要为你的频频打扰而生气了。柏拉图心中有个结就是没有遇到好编辑,比之柏拉图,我是快乐又甜蜜。诸大编辑对我的文句,从来不挑剔,我写糊了写傻了,都说这样读来才亲切。

  我:我敢把您请来,也是因为您对编辑很宽容啊。有的编辑不知“蛱蝶”之典故,将您文章中的“穿衣蛱蝶”改为“穿衣蝴蝶”,您不但没有点破,见面时还感谢了她的改正。有的编辑提议将您的短篇小说《夏明珠》改为《沧海月明珠有泪》,尽管您认为这是弄雅成俗,还是立即函谢他“承蒙赐题,不胜荣幸”……您对自己的作品为何如此不在意呢?

  木:我不过是热爱写作而已,写作的过程已然有了极大的快乐,发表只是附加物,是生活不是艺术。艺术,很高超,生活嘛,就得庸俗一点,入世一点。比如你做编辑,若要对所有来稿一字一句抠字眼,岂不是要累得半死?做事情须认真,却不必太执着。聪明的人会有所选择,该执着的执着,该放下的就要一笑而过。

  我:上次和您聊天后,我调整了夫妻相处之道,颇有成效。

  木:那可太意外了。我这个没有家庭的人如何指导了你的家庭生活,我竟茫然不知。

  我:您说,怨恨之深,来自恩情之切。爱之深,往往恨之切。我试着用朋友之心来对待爱人,果然大有裨益。比如我现在加班,爱人必定要在家照顾女儿。若以爱人之心视之,我加班这么辛苦,他照顾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但若以朋友之心视之,就会无比感激他的付出。因为今晚,我照顾子女的义务由他代为承担了。很多时候,他出去喝酒,我要忙碌于家事,若以爱人之心视之,就会怨他不顾家,但还原为朋友之心,就少了怨恨,我们是没有理由勉强一位朋友为自己做家事的。

  木:你这么说,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至少你误解了我的本意。

  我:或许是,但误解是人生的常态吧,若因误解而得出正确的结果,那误解也堪称正解了。这两年,我也调整了假期出游的方式。以前不管愿不愿意,我都要迁就老公的时间,全家一起出游。我本就精力不济,出行时又要适应老公的快节奏,常常弄得身心疲惫。而现在,我会根据自己的时间和身体状况选择出游,他去或者不去,无所谓。所以这两年的假期出游方式,已经变成了我和他轮流带女儿出去,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争吵,多了些轻松自在。

  木:听起来仿佛已经不是爱的方式的转变,而是你内心开始强大的结果。在以往的旅行或者生活中,你处处以他为主导,不得不依从妥协,故而苦不堪言,而现在你以朋友之心来对待他,就无形中解构了他的主导地位,你开始依从自己的内心建构生活的图景。我想这对目前的你来说,是一种必要的修炼方式。并不是你愿意以朋友之心来对他,而是唯有如此,你才能渐渐消除依赖,达到内心的轻松适意。

  我:您说的太对了。我正是想以朋友之心克服我对爱人的依赖和期待,最终获得爱,拥有爱。

  木:今晚的话都是你逼我说的。我早说过,爱情是个麻烦的几近失传的命题。为什么你一定要纠结在爱中呢?你是一个编辑,更是一个文学爱好者,那就请依靠文學吧。文学会帮助你爱,帮助你恨,直到你成为一个文学家。

  我:我没有成为文学家的野心,之所以纠结于爱,是因为困在生活的围城中,总也找不到让自己快乐的方式。

  木:爱也好,不爱也好,对你好也好,不好也好,这么多年的爱恨情仇过下来,代价都付过了。从现在开始,把世界当一个球,随你把玩,把人生当一幅画,任你涂画。要记住,除了灾难、病痛,时时刻刻都要快乐。要看到一切快乐的事物。风在吹,水在流,都是快乐。你看你的校园,这么美的湖,这么多青春的脸庞,不快乐吗?快乐来自智慧,又滋养智慧。去读书,写作,画画,玩音乐,品美食,过快乐的生活吧。一个人到世界上来,就要爱最可爱的,听最好听的,看最好看的,吃最好吃的。我数十年来出生入死,出死入生,看过,听过,吃过,爱过了,已经向上帝交账。我且归去,你的路,就靠你自己去走吧。

  我抬起头,木心隐入星际,了无踪影。夜色中的文脉湖静谧安然,旁边的图书馆大楼端庄肃穆,这个关于“爱”的梦在两年的琐碎时光里断断续续地上演,终于落下了帷幕,而现实的大幕正缓缓拉开,新的剧情开始了……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