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座山去修行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香山,展示,迷宫
  • 发布时间:2019-05-28 22:33

  朝颜,女,原名钟秀华,江西瑞金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在《散文》《美文》《芒种》《青年文学》《百花洲》《散文选刊》等刊发表作品百万余字,获《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香港青年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等多种奖项,作品入选《中国随笔精选》《中国年度散文》《中国精短散文》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

  一

  来到香山之前,先是有些不以为然的。这许多年,我生活在赣南的一座小山城里,唯感丘陵山水风情,莫不相类。正午餍足之后登车,听说去往香山地质公园,我靠在座椅上,渐入南柯之境。迷糊中,只觉身体以及梦境都随着大地的起伏而晃荡,仿佛时光漫长而久远,仿佛无物、无我、无他,只剩这无尽的晃荡、晃荡……

  一座香炉倒扣下来。睁眼,车窗外盘山公路迂回环绕,险象环生。下车环视,四周尽皆苍茫的绿,不见其边际。前头开路者说,这便是香山了。

  依我不算博闻强识之印象,全国据有香山之名者,当不在少数。单是北京的香山,便因红叶之魅,以及吟咏香山红叶的童谣被收入小学语文课本而名满天下。听闻有人正斥巨资打造香山,我便与信丰当地的文友交流,既然香山之名已成他处名片,何不避其锋芒、另辟蹊径?而他们信心百倍地说:“无论世界上有多少座香山,我们的香山依然是独一无二的。”

  当唇齿间滑过“香山”二字,两个阴平的组合,让人不由自主地拉长了音调,头脑中就自然地浮现出与香有关的事物。比如春天的花朵,比如夏日的果实,比如藏身于石头和泥土间的蘑菇与地衣,比如铺陈在山坳处的枯叶和松针,比如一个名叫香的美丽的姑娘,她或者在此处遗留过香远益清的故事,或者已经化身为光阴里的一个符号,至今余韵悠长。

  事实是,玄想往往仅囿于一个人的思绪狂欢。一棵树何以叫做菩提,一朵花何以叫做彼岸,一株草何以叫做含羞,万物之名自有其来处,自有其定数。而香山之名,其实来源于佛教宗脉。

  据史载,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在迦毗罗卫国都城出生,他的家乡附近有座山名叫香山,有许多年,观世音菩萨在此证道。以此,释迦牟尼在世时,其弟子多有入香山修道者。后来,前往香山修道的佛教徒日多。故《华严经》在排列闫浮提十大名山时,香山仅次于须弥山,成为佛教名山。自汉时佛教传入中国,香山之名便作为佛教的衍生物,一同进入我国,年年月月,散落各处。

  从山水的命名中找到历史,也便找到了文化的根源。只是,浮世浩阔,地理殊异。即便顺着一条教义的源头往前流走,此香山与彼香山,毕竟仍有大不同。信丰的香山,不仅山顶形如一只倒立的香炉,而且在众多香山中唯一传承有多座自然遗产观音石。有观音的地方,就有了络绎不绝的朝拜者。这便确立了它的与众不同之处,以及与佛教的亲缘关系。

  二

  其时,登山之路尚未完全修成,片石、骡粪、蹄印与雨后的湿泥共同构筑了望不见际涯的前方。而秋天并没有因为时令的来临变凉下来,唯见侧畔草木深深,藤蔓缠绕。我等草帽加身,在蝉声轰鸣中开启了旅途。凭直觉,我相信香山还是保守的处子,唯其原始,唯其艰涩,唯其矜持,倒更使人鼓胀起了征服的力量和勇气。

  同行者中,有三位长相颇近佛系的男子,自号空、诚、戒。人与人之间的靠近,常因相近的气质,或者相似的灵魂,有时候,也可以因为相同的体型和趣味。一只蝉呆呆地踞伏在树干上,仿佛等着一双手的围拢。忘了是空、诚、戒中的哪一位,只轻轻一伸手,便装蝉纳入掌中。他上前来,将伏在拇指和食指间的蝉展示给我看。它黑绿的小身子如此乖巧、贴伏,竟不嘶喊,也不挣扎,那圆而大的眼睛,薄而透明的羽翼,似乎全都汪着一泓温驯。我忆及幼年时捕的蝉可不是这样的,它们无不警觉得很,一旦落入人手,总不忘奋力挣脱,把嗓子都叫哑了还不肯罢休。我们亦并不怀有慈悲之心,偶有收获,即置入灶膛,烤得香气四散,然后蘸了盐水即吃,颇觉美味。想来那时的我,身心俱被饥馋攫住,至于佛,至于戒,全在遥远的天边。

  而现在他要将蝉放走,松开大拇指和食指,一只蝉迟疑了几秒钟,便回歸了它的自在之境。它尽可以放声高歌,尽可以在密林深处捉对欢愉,然后繁衍,然后从这个世界安静地退场。我惊异的是当它成为人类囊中之物时的那种不惧、不悲、不争,莫非它也在这香炉之下参透了禅?

  如果从词语的迷宫中寻找关联,蝉的一生,从地下的深埋,到空中的振翅,如何不是禅意之一种?而禅多数时候,又和苦和修行连在一起。想想吧,画家李英杰何以成为名满天下的李苦禅,他一生拉洋车、被捕入狱、研磨画艺,无论哪一样,都是苦难中的修行。

  因着山高路陡,筑路艰难,人力受限,现代载物工具又难以企及,便有了骡队的加入。我望不见其踪影,它们只留下一只只花瓣状的蹄印给我看,只撒播下身体里腥热的气息与我闻。我想象它们驮着沉重的包袱,四蹄深深地陷入泥淖,又拔起,肌肉从腿部鼓突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向上、向上。所有的苦,所有的累,它们都说不出来,都含在毕生的沉默里,这是它们无法逃脱的宿命。

  一头骡子,甚至不能拥有自己的后代,仿佛造物者发明了它们,就是安排它们来世上修行的。

  三

  世间寺庙间多建于山顶,僧人每有出入,总须徒步负重。有时候是背一袋粮,有时候是挑一担水,有时候是担一捆柴火。他们背负一生的,是经文,是隐忍,是对花红柳绿世界的出离和无视。人之欲念自母体生而有之,克,即是痛,是放,也是福。

  香山寺的香火始于隋朝,兴盛了一千多年,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遭毁。从遗址可见,香山寺立于群峰之间。寺庙规模很大,有上下两殿,两边有厢房,有厨房膳厅,皆为白墙黑瓦。寺门前地势平坦,还有数亩粮田。

  这期间,僧人一拨一拨地来,又一拨一拨地化作尘埃,回归于群山。我猜想,这骡子的蹄印之下,应该还叠加有许多年前香山寺僧人的足迹。他们和所有清灯布衣的僧人一样,不会有太多的物质享受,多半食斋素、饮山泉、饮清风、饮明月。人世间的男女欢愉,天伦之乐,与他们总是格格不入。他们来自于怎样的家庭?是否也有过如仓央嘉措般难舍的红尘眷恋,又是怎样割断了挂念,自此一心执佛珠,吞下万种心绪?后人无法一一找寻故事的原版,或者都化作满山的清风飘散了吧。

  明代太学黄九洛曾游香山,宿香山寺,吟下诗行:“云山留我宿,枯淡亦逍遙。焰细灯明灭,寒深月寂寥。游无嫌屡日,话不禁通宵。何计常来此,随缘乞一瓢。”枯和淡,细焰与清灯,寒夜和寂月,都是苦修光景之写照。僧人乞于世人,太学又乞于僧,究竟谁才是天地间最富足的人呢?

  想到那些在通往拉萨的路上磕长头的人,那些在焦渴的荒漠里牵着驼队的人,都是苦行的人。至于苦行之后,何时可获得解脱,得道开悟,似乎总是渺远的事。苦行有时候是一种信仰,有时候是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山路越来越显示了它的陡峭和乖戾,汗流得越来越急,双足在跋涉中越来越沉重,被甩在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多。那危险的崖壁,那突然断路的恐慌,那密密丛丛拦住去路的茅草,每一处都让人感到无路可逃的绝望。游人们习惯了整修好的栈道,习惯了沿途竖起的现代化路标,突然进入这样完全未经开发的“野”山,难免警觉起来,害怕起来。

  最后,空、诚、戒三位佛系男退到了山下,同行的多数人都退到了山下。闷热、艰苦、劳顿,一一夹击着我,要摧毁我的力量和信心。远方还有多远,那些被领路人描绘过的风景究竟是否名副其实,我皆不知。有好几次,都想干脆也退回原处,择一阴凉地坐下来,将脚上灌满的铅也卸下来。然而内心总有不甘,想着高处,想着前方还有那么多的未知,想着先于我进入这座山的僧人和骡队,又咬牙坚持了下来。

  这时候,忽然有一些自得。我没有法号,但我更像一位执着于苦行的僧人。

  事实是离开与留下,其间所忍受的煎熬也许恰好相反。上或者下,决定了光阴的短长。驻足的人,须经受长久的等待。我很快感到了弃山而去者的焦躁,他们在微信群里反复地询问我们到了哪儿,还有多久可以下山。因为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有时候,人逃避了一种苦,又不经意进入了另一种苦。

  四

  香山石多。鹰石、线香石、蜡烛石、撑腰石,多为石英岩的质地。群石汇聚,或奇石兀立,成崖壁,成岩洞,成石墙,成石柱,成石桌,成尖峰,如张果老下山,如兔子望月,如观音坐禅……每一块石头,每一种结局,莫不是时间的定数和安排。风蚀,雾罩,雨刮,雷劈,地壳的运动,草木的穿越,人力的搬运,历千年,历万年,那些石头,就成了今天的样子。

  有石洞的地方,总免不了生发故事。比如道人辟谷,喜欢选一个清幽的洞穴,独自吸山风、饮露水;比如武林高手修炼绝技,喜欢择一处迂回曲折的山洞,试剑磨掌,不问世事;比如战争年代,陈毅就是隐蔽在赣南丛林的一个小山洞里,写下了《梅岭三章》。

  香山的石洞,也是有故事的。山顶有哀道人岩,洞深而广,可容数十人同坐。相传古时有道人卖药于市,夜宿于此。一日忽去,留下手书“万山哀道人造岩住”于石上。哀道人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史无记载,但这个石洞还在,这道岩还叫着他的名字。

  石头可以冲天一怒,成为刺破天穹的巨柱,也可以温驯服帖,成为任人踩踏的道路。古时的驿道,便多半是大小不一的石头铺叠而成。日子久了,它们被赤脚,被草鞋,被车辙磨得光滑圆润,反而愈加透出了成熟的气度,谁能说这不是一种修行呢?

  香山中,至今还保留着多条明代以前的古石径路,我们脚下行走的这一条便是。我分辨着那些深陷于泥淖的石头,哪一块是明代的,哪一块是今时的。其实,几乎用不着太过仔细,它们的面目就露出了端倪。生涩与老成,轻浮与沉稳,石头里藏着它们的气质和面貌,也藏着它们的履历和修行。所谓“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无人问津的石头,躲在背阴处的石头,往往便只能与青苔终身为伍了。在完全没有路的时候,我们是扳着石头攀爬的。换一个角度看,它们同样构成了路之一种。

  据说香山方圆二十六平方公里,面积阔大,我们所走的这条路,并不通往观音石。我只在别人拍摄的图片中见到过,她侧身立于山巅,发髻高耸,双掌合十,袍袖宽大。那时正值日出,万道金光从她的头顶四射而出,山峦、丛林,以及这山下的万丈人间,俱在她的佛光笼罩之下。我由衷地佩服着这位摄影师,我想,在他的心中,一定是住着一位观音的。

  往前行,一只昂首的老鹰骄傲地俯视着我。它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时间让它修成了老鹰的样子,还让它在石缝间产下了一枚永远不被孵化的卵。一块老鹰石,一枚老鹰蛋,它们成了众多籍籍无名之石中的脱颖而出者。它们带来年代久远的消息,它们都是亘古时光里的修行者。

  五

  站在高处,便有了旷远的视觉。在石头的托举下,我感觉自己正置于万物的中心,被云朵厚爱,被群峦拥抱,被山风抚触。我看见来时的路,看见山的远处是城市,是村庄,是田野,是信丰人年复一年在时代更替中的生息与安稳。而我看见更多的,是香山的草木,如此丰沛,如此缠绵,如此蛮不讲理地扩张它们的领地。

  不要指望我能一一对它们指名道姓。是的,相对于浩阔无边的林海,我只是一个如此孤陋寡闻的人。据说山中生长有与恐龙同世纪的粗齿桫椤、小黑桫椤等桫椤群,还有数量众多的白垩纪残遗植物南山红豆杉及江西独有的七瓣含笑种群。在密林中穿行良久,我曾遇见过它们吗?也许。但在一座尚未完全开发好,尚未给珍稀树种挂上牌子的山里,我根本无法指认它们的存在。这样也好,相见何必相识,我们之间,原本隔着亿万年的光阴。

  有了这连绵的草木,便有了走兽,有了虫鸟的天堂。一只仅生有四条腿的花蜘蛛挂在树枝上,它盘踞在自己织就的网中央。连接着蛛网的,是四条锯齿状的白色粗线,像四根松开了编织束缚的尼龙绳。同样,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只是它奇异的样子,让我不禁揣测起香山的虫豸以及走兽的物种来。当然,我很难与它们相遇,那些穿山甲、蟒蛇、黄腹角雉、白鹇、苏门羚、斑灵狸、山牛等珍稀保护动物总有它们栖息的隐秘处,它们不会轻易出来见人。我单看见千足虫不时地在落叶间爬来爬去,单听见鸟雀叽叽喳喳地宣扬它们的幸福。

  如果生物也有天堂,大概就是香山这个样子的吧。草木生灵是一座山的灵魂。相比科普,我更愿意琢磨它们的情态。

  这时候,我正好与一块巨大的树瘤劈相逢。在一棵樹的腰部,它膨大成了一颗心的样子,红褐色,凸于树干,仿佛仍在有节律地跳动。我与它对视良久,忽然又觉得它像人的脸,眉、眼、唇,以及凹入的下巴,都活灵活现,那饱经沧桑的模样,那欲言又止的嘴,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吐露谶语。

  一棵中空的老树,想是被雷电劈中而燃烧过吧,里层已经被烧成了乌黑的炭状,它居然还活着,春一来,雨一润,它又没心没肺地发芽了,抽枝了,长叶了。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生死劫难的样子。于是,我为香山的树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名字--沧桑。

  我一路都在寻找着沧桑,寻找那些弯腰的树、交缠的树、扭曲的树、不死的树、张牙舞爪的树、疤痕累累仍旧迎风招展的树。沧桑过后,是活着,活成“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状态,活到与时间为敌,活成世纪更迭我自岿然不灭的存在。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禅悟了一棵树的沧桑,便知晓了人之于世的渺小,也习得了随遇而安的旷达。

  六

  现在,有人要投资七个亿,把香山的美,香山丰富的内心一一打开,呈现在世人面前。到那时,更多的人将无须像我今天这样手足并用,便能够顺利征服香山,进入香山的腹地。

  是的,当我沉浸于少数人的盛宴和狂欢,想到被拦在山下的众多同行者,并不能领略我所领略过的风景,而且需要承担枯燥的等待,自得之余,其实内心颇有不忍。

  世间事,总是如此利弊参半、矛盾重重。我想到今后,山脚下的村庄,将会渐次热闹起来,自然,村庄里的生活,也会慢慢富足起来。而香山寺会不会重新修建起来,僧人会不会像从前那样行脚、苦修,那些鸟兽虫豸,是不是又将躲藏到更深更远的他处呢?

  即将下山之时,我遇见了给山路铺木栈道的人。

  淙淙潺潺的清泉声还未从耳际消散,橐橐橐的敲击声老远就传了过来。他们蹲伏在山的高处,将原木一块一块地铺上去,钉子一枚一枚地敲进去。那时还是午后,秋老虎还保持着威力盛大的热,阳光正追随着他们的背脊,将他们身上的盐粒一点一点地舔出来。我知道,这里的每一块木头,每一枚钉子,包括每一把刀、锯、锤,每一份干粮和水,都是他们从山脚下一寸一寸搬运上来的。没有平坦的路途,没有汽车,也没有吊车,连最轻便的自行车也望山兴叹,他们只有肩扛手提,只有负重徒步。与他们一同并肩作战的,是沉默的骡队,是一次一次上山下山的疲沓的脚步。

  在本无通途的逶迤的山岭间建立一道通途,是开发香山之人的理想,也是他们的理想。但是,没有人会记得他们,我知道的。这些操着外地口音的吃苦耐劳的男人,除了拿走一份属于他们的报酬,他们连名字都不会在香山留下一个。何况这理想的实现该历经多少艰难啊,先是用石头与泥土垫好路基,再是用钢筋水泥浇筑好底座,最后才是铺上木头,做好护栏。日复一日,路一寸一寸地延伸着,他们也一天一天变得像沉默的骡子。

  我们的到来,显然让铺路的人感到了一些些声响和快活。那时正是走到了岔道口,他们高兴地将弓着的身子直起来,伸出手,向一条路指去:“在那儿,不多久就能下山了。”他们还好心地提醒我们,一部分木头并没有钉牢,一定要踩在中间,踩实了再迈步。我看见他们脸上的汗水,晶莹、透明,在黑红的脸膛间发亮。我说谢谢,而他们却要谢谢我们。“你们是第一批从这儿经过的游客呢。”一个铺路人说。仿佛有人享受了他们的劳动成果,于他们是莫大的福分。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又是一群香山的修行者了。

  踩着咯吱咯吱响的木头,我闻到源自丛林深处的香气,在香山弥漫、回旋,久久没有散去。回过身来,又听到橐橐橐敲击木头的声音,铺路人的身影渐渐远了,直到湮没在时间的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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