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过后不几天,我83岁的爷爷在一个清晨停止了呼吸,临终之时无人知晓,直到82岁的奶奶起床做好早餐,推喊他用饭之时,才发现他已四肢冰凉。
接到消息,我从北京到山东的高铁以及市里到县城再到村镇的大巴上,一路哭了6个小时。无法抑制眼泪的原因,一是因为至亲的离世痛彻心扉,更多的则是从始至终我都不曾知晓祖父的死因。
祖父患肺气肿已有十余年,常年缠绵病榻,靠着吸氧维持生机。离世之前,他住院治疗的愿望极其强烈,一次是在春节过后,他呼哧喘着要求前往县城医院,被家人用刚刚过年医院没有医生的理由给搪塞了过去;一次是在阳历3月份,奶奶生日的前几天,结果被奶奶一顿臭骂,“自私自利,不管别人过寿”;最后一次是4月中旬,堂弟的婚礼前,他用了几乎恶毒的语言,宣称会死在堂弟婚礼的当天。
婚禮过后祖父终于如愿住进了医院,但换来的是堂弟电话中一句“老年版苏大强”的评价。十几年的病痛早已消耗掉原本就生活窘迫的子女们的耐心,住院期间无人不埋怨祖父的“作”和“狼来了”。我向父亲和叔叔询问病因,要求看一看CT片子和病历,都被“你是第三代,更何况是女的,轮不到你插手”的理由回绝了。祖父被当成“老毛病”,在医院住了7天,然后回家。
是的,女的还是男的,在乡村很重要。祖父死后,我是没有资格守灵的,也没有权利进入灵地前去圆坟和扫墓——这些当由他的儿子、儿媳以及唯一的孙子出面。
灵堂里,穿着寿衣的祖父躺在一张木床上,脸上盖着一张黄纸,床下铺满为他在阴间引路的玉米秸和稻草,进来一个人便掀开黄纸看一看他的面容。看着祖父煞白的面庞我忍不住惊惧得嚎啕大哭,身边有亲人劝我:“现在先不用这么哭,等明天哭丧的时候再大声。”
祖父需要停灵一天,第二天下午方能下葬,整个晚上家族的叔伯兄长陆续前来磕头祭奠,而后围坐在祖父身边喝着茶水,点上香烟,由祖父的死亡开始,聊起陈年旧事。夜里10点,父亲已经几次催我回家,我的“权限”只在于此,守夜不是我一个女人该做的事。
第二天,冲突开始迭起。因为农村出台殡葬新规,部分乡村亦开始禁止哭丧、土葬以及二次棺葬,村支书一早堵在了爷爷家门口,规劝身为党员的父亲取消当天的哭丧仪式,一帮人在门口吵嚷了起来。吵嚷到最后我几乎也发了狂,冲出去对着对方大嚷:“乡村禁止的是葬礼大操大办之风,谁明确规定不允许哭丧了?风俗不是乡村文化的一部分吗?难道什么都消亡了才叫新农村建设?我父亲不能办,我来办!”
冲突最终以双方妥协的方式解决:所有的亲属只在爷爷的院子中,围着墙根悄声哭几圈。
火葬之后,关于骨灰盒是葬入村子里的公墓还是祖坟又起了争执;之后父亲和叔叔拿着账本核算人情往来,对哪个人付多付少地吐槽一番;奶奶抱怨丧礼筵席上厨师无良,浪费了太多肉和菜……
最平静的时刻在傍晚到来。我和奶奶刷洗碗筷,叔叔和父亲劈柴,婶婶和母亲切菜,堂弟用大铁锅炖了鸡和鱼,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吃饭,甚至开了几瓶啤酒。
奶奶望着我和堂弟,突然说了一句:“我做人公平,孙子和孙女一样对待,这次办完葬礼剩下的随礼钱,孙子和孙女一人分一半。”话一出口,叔叔和父亲脸色大变。父亲抢先说了一句,“不用你安排,我这边一分不要,我俩本来一点矛盾也无,你别给瞎安排制造矛盾。”
奶奶试图继续说下去,父亲几乎用起了训斥的口气,叔叔和婶婶则默不作声……此时,积累了几天的伤痛、怨气喷薄而发,我站起来大喊了一句:“我不要,我用不着,我什么都不要!你们能不能别光想着活人!”然后站起来夺门而出。
在院子门口,我一头撞上了爷爷当年栽下的一颗老柿树,额头顿时撞破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
也许只有鲜血才能最好地象征和隐喻我穿梭于乡村和城市之间的隔膜、不适和割裂。那一刻我想,我该看看心理医生了。作为一名记者,我曾经十分投入地追寻白血病患儿的医保报销问题,为陌生人的无力自救伤心哭泣,甚至想帮他们呼吁公义,却没有资格更没有勇气质问我的长辈一声,我爷爷到底死因为何?没有力量掀翻貌似和睦的家庭,求一个真相;作为一个自诩接受过现代文明洗礼的人,有一刻我竟然冒出“谁敢阻止我爷爷的葬礼,我就跟谁拼命”的念头……
在黑暗中,我一边哭泣着顺着乡村小道游走,一边想着我的境遇。在城市里我至今没有能力买下一套房子,有一个家,而在乡村,我也早就没了容身之处。
唯一能够安慰我的也只剩教育曾经给过我的一点智识。我想起卡尔维诺那本名为《分成两半的子爵》的小说。在战争中被炮弹炸成两半的梅达尔多子爵,一半邪恶,一半善良迂腐。除了他这么极端的际遇之外,即使完整的个体也存在缺陷,就像小说中的医生,热衷于寻找磷火,好心肠地为蟋蟀看病,却对真正的病人漠不关心;木匠虽然对制造刑具颇有成就,但在真正的工艺技术上总是不务正业……
“世界上两个造物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场相互撕咬。”卡尔维诺说。他认为,失去人性而不自知才是最大的不完整。
“如果能将一切东西都一劈为二的话,那么人人都可以摆脱他那愚蠢的完整的概念的束缚了。我原来是完整的人。那时什么东西在我看来都是自然而混乱的,像空气一样简单。我以为什么都已看清,其实只看到皮毛而已。假如你将变成你自己一半的话,孩子我祝愿你如此,你便会了解用整个头脑的普通智力所不能了解的东西。”
唯一能够安慰我的,只有被分成两半之后,我或许拥有了更多的视角,去观看、思考这个世界,那将会更加深刻和珍贵。而美好、智慧、正义会存在于被破坏之后。
张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