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兆一日(短篇小说)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罢工,贫困,忧伤
  • 发布时间:2019-12-09 21:06

  老猎豹迎着朝阳从赤县出发,刚进入臭水沟就罢工了。臭水沟是去甲兆的必经之路,这里距离甲兆还有近二十里山路,老猎豹一撂挑子,坐在车上的秦县长和扶贫办的洪主任也没辙了。

  秦县长为人随和,大家喜欢和他亲近。几年过去了,秦县长已经青丝染霜,眼角起皱,到了老秦的年岁,但是大家还是喜欢用原来的眼光看待秦县长。赤县尽管不是贫困县,但是全县仍然有二十多个贫困村,而且贫困程度很深,贫困范围很广。为了扶贫,赤县几近报废的车辆,又都全部启用。

  今天,秦县长要再次去甲兆,去看望被确定给他本人帮扶的联系贫困户蓝地。甲兆地处赤县最西边,是赤县的尽头,到了甲兆,已经无路可走。甲兆像个大撮箕,进去了,就没有退路,如果在战争年代,作为军事要地,甲兆应该是个很好的选择。但现在已经是和平年代,这种易守难攻的山窝窝,完全失去它的战略意义了。司机刘宇在十几辆车中反复试车挑选后,才把这辆猎豹开了出来。凭良心说,这辆猎豹是应急车辆当中比较好的一辆了,平时秦县长下乡,也多次使用,哪知今天不顺,也不知沿途在什么地方,被废弃暗钉打了埋伏,刚到臭水沟,右后轮就彻底没气了。猎豹一罢工,刘宇也拿它没办法,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手机没信号的偏僻的地方,无法请求救援。车上修车的工具很久没检查,那根套筒拿出来,已经生了锈,套筒套上螺钉,一用力,它就已经裂开,根本无法使用。

  这恐怕只能等到有过路的摩托车,把刘宇捎到湖里乡,借来工具,才能把备胎换上。这个过程是一个漫长的无法预知的过程。略作思考之后,刘宇被秦县长留下来,想办法对付半途掉链子的猎豹,他自己和扶贫办洪主任决定步行往甲兆方向前进。

  翻过两座山,蹚过三个弄,甲兆才慢慢浮出头来。只看甲兆一眼,秦县长的忧伤与凄凉就又一次涌上心头来。甲兆真是一个荒芜冷清的村庄,明明太阳照着,却感觉不到有亮光,甲兆仿佛是一个漆黑的,一个沉默而艰辛的村子。

  已经多年没走这么久这么崎岖的山路了,近两小时的路程,秦县长感觉脚下像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开脚步了。他和洪主任来到村口槐树下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歇息。他们一坐下来,像一堆烂泥,彻底崩塌。

  山风吹来,有一点点清凉,秦县长的思维仿佛被激活,原先的劳累,一下子被遗忘了。他突然又想起第一次到甲兆来的情景。那时候,秦县长内心既有伤感,也有好奇。甲兆怎么能那么安静呢?死一般的沉静,秦县长甚至觉得,甲兆是不是一个死亡的村庄。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那次秦县长心很凉。因为甲兆不是秦县长想象中的村庄。秦县长也来自农村,来自底层,来自大山深处,他家乡的村子和甲兆相比,山还要大,路还要险。所不同的是,秦县长家门前多了一条奔腾的红水河,有河流的村庄,就会有水田,有水田就有大米,秦县长从小就吃白米饭。甲兆不同,只有几块包谷地,很小块很小块的苞谷地,连牛都无法进到地里劳作,牛在地里转不开身。甲兆种地,全靠人工用锄头挖,用铁锹翻。他们吃的更多的主食是苞谷饭。但秦县长觉得,再穷的地方,不管吃什么用什么,只要是一个村庄,就应该有村庄的样子,村庄里应该有炊烟,有吆喝牲畜的声音,有牛马的叫唤声,有小孩的哭闹声,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有几声狗叫,有几只雄鸡打鸣,有母鸡下蛋之后的邀功之声,但是甲兆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庄没有喧闹声。这次再来,甲兆和前一次没有什么改变,依然安静沉默如昨。

  正在秦县长思绪荡漾的时候,之前得到口信的队长黎老矮,从自己家的窗户里看到了两个陌生人影在村口晃动,就滴溜溜地滚出家门,朝着秦县长和洪主任迎了过来。远远看到黎老矮走路的的样子,本来困倦不想说话的洪主任忍不住笑出声来,说:“秦县长,你能看见黎老矮的双脚吗?你说他像不像一个大大的肉球?他好像是向我们滚过来的,根本就不是在走路。”

  看着矮胖的黎老矮,秦县长也忍俊不禁,但是表面上还是强迫让自己平静,瞪了一眼洪主任说:“少拿别人的短处取笑。”

  “秦县长,洪主任,你們辛苦了!怎么没见车子?我没听见喇叭声响,还以为改期了呢?”

  “有意见直接提嘛!黎队长话里有话呀!”秦县长对黎老矮刚才的话似乎有些成见,握手的时候,故意加了点劲儿。

  “秦县长,我是说这么远的山路,走着来实在辛苦,我每次外出也是要骑摩托车的。”黎老矮急忙补充解释道。

  “按黎队长的意思,没车子就不工作了?”

  “哪里哪里?秦县长您高效务实的作风,老黎早有耳闻,现在像您这样的领导,可是不多了。”黎老矮机敏风趣,能说出“高效务实”这样的词语,让秦县长觉得意外,在这么偏僻的瑶山里,有这么个机智的队长很难得了。

  在黎老矮的带领下,秦县长来到村头蓝地家门前。蓝地家屋顶的瓦片有些残破滑落了,门前那两三个台阶上也长满青苔。

  “蓝地,秦县长看你来了。”黎老矮一边喊话一边用力敲门。

  半天,门才打开一个角。一个二十多岁的瑶族小伙子探出脑袋,睡眼惺忪,眼皮总是睁不开的样子。

  “蓝地,是不是还要我拿根牙签,帮你把眼皮撑起来?还不跟秦县长打招呼。”

  “秦县长啊!你也太勤了,下次可不可以换个懒县长?每年来一两次就好了,免得打扰我的好梦。”蓝地的声音还像梦魇一般。

  “怎么说话呢!开门,先把秦县长他们迎进家门,一点礼貌没有。”黎老矮一边埋怨一边要强行把门挤开。

  “黎队长,我们就在门外,随便聊聊就好了!”秦县长说。

  蓝地家十分贫穷,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要论家当,恐怕不值两千块钱。

  “蓝地,现在大家都在往条件好的地方搬迁,党委政府的政策,上次已经跟你讲过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甲兆的贫困户,还没得到危改指标的全都搬迁到赤县县城集中安置,没去县城的,也都安置到上王新村了,你不愿搬,到底有什么顾虑?”秦县长在门口的石头上坐下来,眉头紧皱,话语打开。

  “你们的关心,我懂得。但是你们也要懂我啊!对于我来讲,讨老婆比要房子更急,我都二十多岁了,再老一点,要老婆就没有什么卵用了。上次我说过了,按照测算,政府扶持我的房子是五十平方米,这个房子拿到市场上,应该值七万块左右。我不要房子了,你们给我七万块现钱就行,我要讨老婆。”蓝地的这个条件、这个观点,上次秦县长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提过。

  蓝地家确实不幸,他有一个脑子不太管用的父亲蓝天。本来一家三口生活平稳,和和美美,日子虽说经济上还有点艰难,但也能勉强度日。谁知蓝地母亲花朵五年前突然死了,花朵一死,蓝地家的平静就被搅乱了。平时很少喝酒的父亲突然就喜欢借酒浇愁,酒喝多了,把脑子被烧坏了。现在蓝天很少在家,赶集的日子,湖里街头常常见到他的身影,甲兆人都看见过衣着破烂的蓝天,在集市上不断向衣着光鲜的外地游客伸手讨够醉一次的酒钱。喝完酒,蓝天就在市场的任何一处睡去。

  蓝天不在家,蓝地更无法无天了。蓝地读了几年书后,就到外面打了两年工,有过一段美好生活的日子。原本隔壁村的何妹也给蓝地抛过媚眼,两个年轻人都到要谈婚论嫁的地步了,突然间,蓝地母亲花朵过世了。花朵死的那天,何妹和蓝地正唱着细话歌。突然间他俩听见花朵重重地喘了一口气,随后咯噔一声。他们撩开布帘,就看见花朵坐在火塘边的木凳上,头歪塌下来。

  花朵死的时候眼睛瞪得圆圆的,死相很恐惧。人死了,那双愤怒的眼却睁得大大的,这双眼睛,把何妹的魂魄都吓跑了。何妹听说,蓝地母亲花朵死因不明,传得最多的是,花朵被玻璃乡的瑶王黎大头看中了,想要霸占花朵,花朵不从,黎大头怀恨在心,黎大头请了瑶族高人,给花朵下了蛊。何妹想蓝地家得罪了黎大头,恐怕没有好日子过,要是嫁过去,会不会也被下蛊?想着就可怕,何妹没敢再跟蓝地好下去。

  后来何妹外出了,听说是跟进山收药材的一个后生哥走的。蓝地也曾经出去找过何妹,可是除了浪费几千块路费,捡回更多的烦恼之外,蓝地连何妹的毛发都没见着一根。

  蓝地最后一点点希望破灭之后,意志力就彻底地垮了。

  蓝地在外地打工那两年,对美好前程充满幻想,讨个老婆,生俩孩子,建三间屋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对于蓝地来讲,老天把玩笑开大了。母亲死后,女友走了,父亲疯了,蓝地的前景一片黯淡。打工带回来的钱花得也差不多了。现在蓝地在家,没事的时候就去睡觉,睡着了,可以省点饭钱,一天吃一顿,有时候干脆不吃,反正不做工,不需要體力,吃多也是浪费。躺在床上,蓝地想得最多的还是女人,想他的何妹。懒惯了人就不想干活了,不想干活,哪会有女人缘呢?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喜欢跟一个没有生活来源的男人过日子。蓝地想破脑壳都想不来女人。

  了解蓝地的情况后,秦县长心里酸溜溜的。秦县长让黎老矮带着洪主任,先把他们从赤县带来的猪肉白菜拿到黎老矮家里,准备饭菜。走那么远的路,如果车子没修好,不填一下肚子,还要往回走的话,恐怕是再也走不动了。

  黎老矮和洪主任刚离开,秦县长就从石头上抬起屁股来,用手拍拍屁股上的泥巴。他那被长着血泡的脚,使他走路有点歪歪斜斜,但是秦县长还是进到蓝地家里面,从蓝地的水缸里舀来一盆水,强迫蓝地把脸洗干净。洗完脸,秦县长要求蓝地陪他在甲兆村子里转一转。他们一边走秦县长一边教导他。秦县长说:“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把脸洗了吗?”“是要我注意卫生。”蓝地回答。其实不只是这样。秦县长继续说,洗脸不只是干净卫生的事情,是一个人的颜面和尊严的大事,古话说“人要脸,树要皮”。就是说不要脸的人,等同于一个死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秦县长顿了顿,盯着蓝地很认真地说:“蓝地,本来我和你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扶贫让我们联系在一起。我是你的帮扶干部,你是我的帮扶对象,我们之间并没有别的特殊关系。我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拿钱给你,何况我也没有钱给你。你别以为县长就有多么厉害,一开口就想要七万,我是靠工资吃饭,我也要养家糊口。我帮你,是在政策上帮,把你往致富道路上引领,给你寻找脱贫的办法。说白了我不欠你的。”说到这秦县长把话头打住,眼睛定定地盯着蓝地。

  蓝地原本那种无所谓、吊儿郎当的样子突然不见了,看到秦县长犀利的眼神,蓝地慢慢低下头去,样子变得谦恭起来。

  蓝地闷声不语,秦县长的话闸子再一次打开,秦县长说,“同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为什么有的人富裕?有的人贫穷?你想过吗?现在党的政策那么好,特别是对于贫困群众,党的政策大大倾斜,就业有补助,养殖有补助,创业有补助,上学有补助,医疗有补助,建房有补助……可以说,现在只有两种人贫困了大家才可以接受,一是精神病人,二是肢体重度残疾人,其他的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了,大家也不会原谅。就是说,你蓝地连贫困的资格都没有。”话闸子一拉开,秦县长就关不住了,他继续说,“你四肢健全,头脑聪明,你贫困是没有理由的,要说真要为你找一个贫穷落后的借口的话,就是甲兆这个地方,实在不宜居住。你看到寨子中间的那几棵杉木了吗?那是黎老矮父亲黎老高三十二岁种下的,现在黎老高七十四岁了,都四十多年了,那几棵杉木能做什么?做得了他的棺材吗?”

  蓝地抬起头来,向着那几棵杉木扫了过去。以前蓝地很少注意这些杉木,只知道很小的时候,就看见这树长在村子里了,十年前就是这个模样,现在十年过去了还是这个样。蓝地转过头,在秦县长面前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秦县长后面的话有点语重心长了。蓝地呀!老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几棵杉木,已经过了四个十年,现在并没有成才,什么原因?树木生长也是需要好的土壤和环境的,贫瘠瘦弱的土壤,无法让杉木长大。人也和树木一样,没有条件,没有环境,是没有作为的。勤奋自然好,有句话叫“勤不富也饱,懒不死也饿”,但只有勤奋还是不够的,何况你现在不是一个勤奋的人。你若再认死理,继续在甲兆呆下去,别说老婆,恐怕你自己都养不活自己。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冲出这个山湾湾,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秦县长似乎变成了一个演说家,他只为蓝地一个人演讲。想起二十年前,还在学校当老师的时候,他也没那么会讲课,讲的课也没那么感人。现在再回到学校教书去,恐怕能培养出更多栋梁之才。

  蓝地活了二十几年,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跟他讲那么多道理。今天听了秦县长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后,蓝地仿佛任督二脉全部被打通了。蓝地对秦县长怀有深深的愧疚,在县长面前,老是提钱的事,实在不该。蓝地之前听人说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在县城,能值二十多万,他今天本来还想涨价,把上个月的七万提高到二十万,现在想起来,他觉得羞愧。

  蓝地之前想弄一笔钱,然后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了,不回甲兆,也不回赤县,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去广东深圳,甚至去北京上海,反正越远越好,他要远离这些伤心的地方,把甲兆封存在记忆里。这个念头蓝地早就有了。他母亲死后他就想走。但父亲还在,父亲在,就有牵挂,何况父亲脑子失灵,他就更加不能走了。

  留下来的蓝地每天都是躺在床上想女人,都快把自己想成花痴了。蓝地曾经把气头转嫁到母亲的死上。蓝地觉得母亲的死才是他家灾星降临的罪魁祸首,如果母亲不死何妹也就不会出走,他蓝地也不会没有老婆。

  现在听了秦县长的教诲之后,蓝地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是的,必须出去,先到上王瑶族新村扎下根,把父亲找回来,就近找点事干,把自己活好了,把日子过明白了,何愁无妻?

  想着这些,蓝地转过头,第一次很正式地向秦县长汇报:“县长,我听你的,搬出去,过一种新的生活。但是有一个请求,不管以后我怎么样,我都会记你的情,我希望以后可以经常和你走访往来。我有太多的事情不明白,希望得到你的指点,可以吗?”

  秦县长紧皱了一整天的眉头,现在舒展开了,说:“当然可以,我是你的扶贫联系人,今后自然要走访。”

  秦县长和蓝地刚走到村西头,黎老矮小跑着过来叫吃饭了。饭桌上,蓝地不停地给秦县长敬酒。原本不喜喝酒的秦县长,在他的软磨硬缠之下,几杯土八路下肚,有点头重脚轻了。

  在鸡鸭入笼、牛马回圈的时候,那辆掉链子的老猎豹终于开进了甲兆。洪主任把同意搬迁的意向书递给蓝地,蓝地在合同上补签名字,摁上手印……

  宋先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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