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立

  • 来源:延河
  • 关键字:脚印,婴儿,名医
  • 发布时间:2020-04-08 19:20

  偷跑的脚印

  地上有一个跟人的身体一般大小的脚印。这个脚印完全是人的形状,它的名字叫“春”。

  这是在一条小河边上,脚印散发出浓重的尘土气息,在地上一起一伏,脚尖部位深深地扎下去,地上现出一个小坑。我知道,脚印在以这样的方式走动,同时也是在演绎一种骚动的情绪。

  这脚印像小狗那样望着我,用无声的语言对我说:“我必须找到另一个脚印,否则,我会死去。”听它这么一说,我紧张起来,隐约觉得这个事情与我有关,我应该帮它,不能让它死掉。

  定睛细看,那个脚印竟然是我的身影。原来,那个脚印其实就是我自己!

  麻烦了!

  我绕着那脚印转起圈来——我在想办法。转着,转著,我突然明白了:我要找的下一个脚印是“夏”。我必须找到它,并与之重叠。重叠之后,我就成了“秋”。

  可是,“夏”在哪儿呢?

  这时候,脚印朝着河的方向蠕动起来。哦,我知道了:“夏”,其实就是那条河。我立即将那脚印——也就是“我”——卷起来,像包袱那样背在肩上。我要过河。

  没想到,我的一只脚刚刚进入水里,脊梁上的脚印立马滑落水中,与河流融为一体。“我的脚印!我的脚印!”我大叫起来。

  我的脚印就这样消失了;或者,就这样跑掉了。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在河水里不停地叫着,叫着……

  脑袋婴儿

  一个男子突然出现在我的一位女同事的房间,这位女同事应该是认识那个男子的,此时却满脸狐疑的神情问我:“他是谁?”我说出了这人的名字和职务,她点点头。那个男子大大咧咧地坐到她的桌子上,这个动作让我立马明白:这是一场演出,接下来要有奇怪的场景出现了。

  果然,我看见脚下有个东西在蠕动。那东西肉乎乎的,定睛一看,是一只脑袋。这脑袋有两只拳头那么大,或许再大一点,有小孩玩的皮球那么大。它没有颅骨,是一团肉球,通体橘红色,上头有两只大大的眼睛,还有一张嘴巴,都是黑色的,很显眼,很夸张,像是画上去的。此时,这脑袋正沿着一个不高的台阶,朝我的脚下运动,熟门熟路的,就像是一只正在回家的小狗。

  我的女同事用一种爱怜的目光看着这脑袋,我知道,这是她的儿子。原来,这东西不是脑袋,而是一个脑袋状的婴儿。这婴儿是有腿脚的,只是很小,隐藏在脑袋下面,一般人看不见。我能感觉到,这婴儿一边走一边跟他的妈妈说话,用一种无声的语言说话。

  大概是为了消除我的疑惑,女同事突然一把抓起脑袋婴儿,往上一提,那婴儿立马显现出一个完整的身体,有头颅,有脖子,有胸腹,有四肢,整个身体大概有一米七五高。随即,她将婴儿放回到地上,那婴儿像放松的弹簧一样立马收回到原来的模样。

  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女同事仰天大笑,用一种自豪的语气说:“我的儿子,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世界的结构,也能看透每个人的内心。”

  似乎是为了印证妈妈的话,那脑袋婴儿突然说:“世界是一条破裤子,它太脏,所以我不穿裤子。”

  我惊奇地看着脑袋婴儿,隐约感觉到,这里一共有三个脑袋婴儿,都是我这位女同事的儿子。这三个脑袋婴儿各自都有明确的分工,他们负责为这个世界定位。我想找到其余两个脑袋婴儿,环视四周,什么也没看不到;但我知道,他们就在附近。

  名医

  有一个空间,像是大厅又像是广场,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已经有好多人,大多是我的熟人和朋友,他们像是在聚会。人们三三两两地说着话,一个个面色红润,谈笑自若,但我能感觉到大家都有心事。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治病的。病,并不在他们身体内部,而是像物件那样被人们随身携带着——有的装在双肩包里,有的装在挎包里,有的装在手提袋里。只要看见谁的衣服上有黑色条纹,他就是病人。这些人一律出现在这个空间的左侧,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回来走动,看似轻松的气氛中暗藏着焦虑。那个空间的右侧也有许多人,他们一律穿着整洁的灰色制服,排列着整齐的队伍,感觉很有纪律。在广场中间有一个长廊,长廊里点着灯,就像是寺院里的长明灯,但是比寺院的灯要亮,看上去金碧辉煌。

  有一个女人,大约30岁,肤色白皙,微胖,她是医生。她出现在长廊中的一张桌子旁,眯缝着眼四下张望。她望了一会儿,然后像气功师那样慢慢地抬起手,朝左侧人群的头顶抓了一把,她的意思是:把这些病打一个包,统一处理。我本来属于左边的人群,此时却站在她身旁。我是负责这个事件的报道的,为了采访的需要我必须站在这里。本来,我是来治病的,新闻报道只是顺便要做的事情,现在看到她如此处理问题,就紧张起来:我们带来的病到底怎么办?

  那女医生手里握着一团黑东西,像是烟雾,却颇有质感,感觉就像是风中的一绺头发。她把那团东西在空中来回晃动,就像是在晃动一个风铃。她的动作极快,所以手中的东西就显得很虚,我看不清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她晃动了一阵之后,跟我说:“没事儿了。”她好像已经觉察我内心的疑虑,就用意念告诉我:“你们的病已经消失,或者被稀释,或者被转移,我要治的是未病。”

  果然是个名医!

  可我依然不放心:莫非,她把我们这一侧的人带来的病稀释或转移到右侧人群中了?这就是说,在这个地方,没有一个没病的人了!

  更让我紧张的是:“未病”是什么,我有没有“未病”?

  我一急,就从头到脚急速地摸索和拍打起来。

  “苦——啊!”

  我坐在一片麦田边上,麦田里的麦秆一根根高大粗壮如参天大树,却依然是麦子,密集集的,一片金黄。我是从身后那个方向来的,感觉这麦田是一堵墙,或者是两个时空的分界线。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躲避什么,也可能是在跟人玩捉迷藏的游戏,反正是很紧张。

  我躺在麦稞里,四周没有一个人。游戏结束了。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天黑了——这就是信号。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人。没有看清这人的长相,只看见他的身影。感觉这人是从空中来的,那些高大而密实的麦秆竟然没有影响到他的行动,他就像是投射到地面上的一道影子。他惊扰了我:既然已经有人发现了我,我继续躲藏下去就是一种耻辱,我必须离开。

  麦秆是那样的密,麦田无边无际,没有路,也无法辨认方向,加上我穿着长长的戏装,根本无法正常行走。怎么办?呃,有了,我可以像仰泳那样,从麦子的上方飞出去。

  我脸朝上摆出仰泳的姿势,大幅度地挥动双臂。不能确定这个方式能否成功,不知道是否会掉进麦秆的深渊,到了这个时候,也只好试一试了。

  呃,还行,我浮起来了,我漂浮在密匝匝的麦芒之上!

  也许是麦子的浮力在产生作用,也许是我宽大的戏装产生了浮力,反正我是飞起来了。我试探着朝左侧飞过去。不知道为啥要往这个方向去,我只是觉得往这个方向会好一些,有一点打赌的意思。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好像也是往这个方向去的。

  既然我穿着戏装,那就应该来一句道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地吐出来:“苦——啊!”

  我背负大地,面向天空,四野苍茫,我看见我的这句道白在空旷的天空下像一片白雾慢慢地飘散开去。

  一刹那,我飘出那片麦地,仰面躺在一片像打麦场那样平整的水泥地上。其实,并不是躺在地上,而是离地面很近,我的脊梁就要挨到地面了。

  四周是无边的空寂,我不知置身何处;但我知道,在这个地方,为了不坠落在地,就必须不停地呼叫。我一声接一声地念着道白:“苦——啊!”“苦——啊!”

  特啷啷,特啷啷,特啷,特啷,特啷啷

  有一粒砂子,也可以说是一粒石子,有拇指肚那么大,在一个竹筒里剧烈地跳着,左跳,右跳,上跳,下跳。随着石子的跳动,竹筒发出有节奏的声响:“特啷啷,特啷啷,特啷,特啷,特啷啷。”这声音,也可能是从石子的口中发出来的。

  我趴在竹筒口上往里看,我知道这石子与竹筒挺上了,它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这是石子的反抗方式。

  竹筒渐渐显出古铜色,四周弥漫着铜锈的气味。这竹筒是有来头的,它之所以没有发作,是因为它要显示自己的教养。

  根据当时的情况,我必须选边站。

  我决定站在石子这一边,因为我喜欢那响声。于是,我围绕竹筒大声地吆喝起来:“特啷啷,特啷啷,特啷,特啷,特啷啷……”我一边吆喝一边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而竹筒里的声音,也随着我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梦是一壶开水

  一片旷野。

  地上排列着许多东西——机器零件、家具、石头、树桩子等等,横七竖八,东倒西歪,蒙着一层厚厚的霜。

  突然想起来了:这些东西,原来都是人,是一支远征的军队。他们中间有许多是我的朋友,只有我能认出他们。他们被冻在那里了。

  一个声音说:“梦是一壶开水。”

  我拿着一个长嘴壶,里头是热腾腾的开水,远远地朝地上那些东西——也就是被冻僵的人——浇过去。我知道,梦能救他们。

  一转眼,那些东西不见了,也不见一个人影。莫非那些蒙霜的东西——也就是冻僵的人——被开水浇化了?

  隐约听到一片“哐嗵——哐嗵——”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心跳声,又像是脚步声。大地微微颤动。

  大片青草,像水一样涌到我的脚面前。从草的神情上看,它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过来的,身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它们摇晃着身子,对着天空呼喊:“乌央——乌央——”这声音,跟我听到的心跳声和脚步声保持着相同的节奏。

  木头火车

  我和几个同事相约去一个地方参加活动,這些人需要乘我的车,他们在一个地方等着,我到家里去收拾东西。本来时间还很充裕,但在收拾东西的时候耽误了不少时间,主要是这期间遇到了一位诗人,他出了一本很漂亮的书,要我到一个地方去拿。拿书的时候,遇到几个人,他们在一起说话,其中有一个女人,我认为她一定认识那位诗人,就拦住她,我要替那位诗人送书给她。那女人瞪大陌生的眼睛,从我面前昂然而过。原来,是我认错了人。不过,那女人给了我一张票,说是凭借这个,可以找到菜市场。原来,她是一个散发小广告的人。

  等我收拾完东西出来,我的那些同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推着一辆自行车往前走。这么多人,怎么坐一辆自行车?正要喊住他们,突然想到,我们都没有拿到参加活动的入场券,心里就焦急起来。想到刚才那个女人给的票,就往口袋里掏了一把,掏出来一团皱巴巴的纸,这大概就是入场券吧。

  那些人已经走远,我赶紧去追。

  谁知,我的车不见了。明明是在那里停着,怎么就不见了?原来,是那几个人为了节省时间把它开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他们在那里等我。

  我来到一条水渠前。这是一条干涸的水渠,或者是一条土沟。我正要翻过这水渠,突然看见一列火车慢慢地开过来,很慢。细看,是一列木头火车,完全是一堆朽木头,像一堆垃圾。火车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那表情就像是一个迷茫的人。这时候,我看见火车头前面的地上坐着一个人,是一个男人,他像死人那样躺着,身子歪斜。这是一个抗议者,他是在抗议并阻止火车从这里经过。那火车在犹豫了一阵之后,突然加速,从那人身上开了过去。那人的一半身子没有了,铁轨上留下一些黏糊糊的肉泥。再一看,火车背后是一滩一滩肉泥,这说明它已经轧死了很多人。

  天啊,怎么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正惊异间,看到那火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它脱轨了。

  火车背后的庄稼地上,突然像风中的麦浪那样涌来了许多人。一个花白胡子的老男人,大约六十岁,微胖,肌肉发达,冲在最前头。他挥舞一把巨大的锄头,在地上刨出四个小坑,一边刨一边说:“今儿个,我就埋这儿了!”他是带着必死的决心,来杀那个火车司机的。

  火车头上爬着两三个人,正在跟火车头里面的人说话,意思是劝那人出来。感觉这几个人是火车司机的亲戚,他们是为了减轻对那人的处罚才动员他自首的。但那个司机就是不肯出来,他一定是很害怕,不敢出来。

  他们说了很多话,最后从火车头正面的那个洞口送出来三块破烂的圆形木头片。这东西,大概是司机的座椅。那人就是在这样的火车里工作啊。他是给别人开车的。看起来,他也很可怜。

  火车的后头,复仇的人正在赶来……

  他想借我的嘴巴说话

  我看见自己在慢慢地飘起来,像一股气息,在睡与醒之间的那条虚线上晃来晃去。

  这时候,那人出现在我卧室的门口。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可是,就是他,竟然朝我靠拢过来。

  他的脑袋是完整的,胸部以下却是虚拟的,就像一张渐变的图片,越往下越稀薄,到了腿部就完全是马赛克了。他脑袋前倾,在努力地拖拽着自己的身体。他那虚拟的身体,像草席那样软塌拉地向后拖拉着,面庞却异常清晰,还是从前的样子。他努力地保持表情的庄严,我却看出那表情背后无法掩饰的自卑。

  他用意念告诉我:想借你的嘴巴说几句话。

  我知道,他要说出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我还知道,他的话语将会很危险。

  从他的表情看,他不但想说,而且想哭。

  他在靠近我,执着,坚定,却又犹豫,带着试探的意思。他的意图十分明显:他是要用意念控制我,要附我的身。

  而我,在用意念拼力地抵御着他。被鬼魂附身,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甚至,会被他的灵魂带走。我不能接受这个。

  我们僵持着。

  他依然想靠近我,想控制我。他,已经离我很近了,越来越近。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寒毛竖起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却不能动弹。渐渐地,我的嘴巴已经不属于我了,我的舌头在动,有一些话语——正是他的话语——眼看就要从我的嘴里冒出来了。我被一种力量往一个危险的地方推着;而我,在用最后的力气——那是心力——抵御著,抵御着。

  在离我大约有两尺来远的地方,他停下来——是被我的意志力拒斥在那里的。他忧伤地看着我,很伤心的样子,眼看就要哭了。我看着他,心里一阵一阵难过,想哭。

  也许是过了很长时间,也许只是一瞬间,他开始后退。他那软塌塌的身子先是停止了接近我的努力;接着,在虚空里晃动一下,停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很不甘心的样子;然后,他的身体成了一个虚拟的影子,在快到我卧室的门口的地方,像一口冬天里的哈气那样,消失了。

  我听到一声叹息。

  西施行刑记

  一个人,男人,身材高大,样子很像张飞,他带着风,从我眼前走过。我知道,他是去参加一场比武。

  没有看到擂台,也没有看到比武的场面,只看到一条河。我知道,这是一个比武的场合,皇帝给优胜者的奖励是可以多娶老婆。刚才见到的那个人,在河岸上一步一步走着,河岸在他的脚后一块一块塌陷。难道这就是比武?我感到奇怪。

  那个人,真的得了第一。

  他的身边,立即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女人。

  突然,人群大乱。原来,那个男人被抓了起来。一个意念说:他被判了死刑,因为他获得的女人,超过了规定数量。

  当我从乱哄哄的人群中看清楚那个人的时候,我的面前出现的竟然是一个女人。一个人对我说:“这人叫西施。”原来,被判处死刑的,是西施。西施为了娶女人而伪装成男人来比武,被人发现了,所以被判处死刑。

  西施站在一棵柳树下面,她的面前是一个湖泊。她表情宁静,眼望远方。周围站满了人,大家用眼睛看她。这就是行刑方式。

  她要被活活看死?

  西施实在是太漂亮了,真不忍心让她死啊!我只看了她一眼,就将目光挪开了。可是,我一直担心她,所以,接着就又看了她一眼。她依然在那里站着,可是这时候她浑身上下爬满了虫子,虫子在咬她。我突然明白了:人的眼睛是虫子,是可以吃人的。所以,直视就是一种行刑方式。

  我哭起来。

  西施依然很平静。

  我看见,她身穿的拖地长裙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洞,那洞正在不断地扩大着,扩大着,就像被火烧着一样……

  海马3

  在一个像是大坝的地方,这里有一个豁口,两个同事一左一右站在我身旁,他们从这个地方往下跳。靠左的那人先跳下去了,很轻盈地落下去;右边的那个也跳下去了,他落地的时候,很稳,很有力,我看到他的脚大得如同一辆汽车,我站立的地方有震感。

  凭我的功夫,我跳下去,应该比他们轻盈,应该有更漂亮的姿势。

  他们一定在那里看着,所以,我要跳出一个很独特、很漂亮的动作给他们看。

  跳。

  一跳,我才知道,我的脚下,不是空气而是水!天啊,这是……深渊!

  这水,竟然没有浮力!

  我的身体是那样沉,就像石头在坠落。坠落的时候,我的身体燃烧起来,我看见了水中的火苗。

  不知道是不是触到了水底,我憋着一口气,扑腾着向上浮。这水,真的没有浮力,我只能靠我自己的力气,像爬山那样向上去。

  终于,我浮出水面。我发现,刚才往下跳的那个地方是一个悬崖,那里长着两棵小树,有鸡蛋那么粗。我一手抓住一棵,奋力向上攀爬。

  我看见爱人手里拿着手机,正在刷微信。我喊她,要她拉我一把,她说:“我正在网上给你加力。”我看见她手机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串字:3000。我突然想起来,往这个地方来,是为了给一个朋友的岳母吊孝。当年,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们夫妇送了2000元,现在他们的母亲去世了,我应该多送一点,我心里想的,正好是3000元这个数字。好家伙,我爱人的手机是用来检测我心理的,我心里想的什么,她能通过手机看出来!

  我蜷曲着身体,用尽全身力气,终于爬了上去。

  大概是用力过猛,也可能是因为刚才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了,我的身体成了一个海马,状若一个巨大的3。原来,我就是海马3。

  我用弯曲的尾鳍在地上蹦跳着,既悲伤又兴奋……

  钵子里的诗歌

  我的一位同事向我借一首诗歌,说是要在一个朗诵会上用。我把一只白色的搪瓷钵子递给他,钵子里盛着一首诗歌。那首诗歌以米粒的形状浅浅地平铺在钵子里;也就是说,那首诗是一层盛在钵子里的米饭。

  那位同事不懂诗歌,所以就用筷子在钵子里胡乱搅动。这一动,诗歌的排列顺序全乱了。他斜端着钵子,那些错乱的诗句就在钵子的底部自上而下地滑动,我赶紧用手去接,生怕诗句流到地上。我的同事笑起来:“我这是在修改诗歌;这一改,就是另外一首诗,就等于是我创作的了,啊哈哈哈哈……”他一边笑着一边大幅度地摇晃钵子。

  本来,我也是要参加朗诵会的,这首诗就是为这场朗诵会而写的;现在,他把我的诗歌修改了,连我也看不懂了,即使他把诗还给我,已经没用了。于是,我就不得不赶紧构思另外一首诗。

  我一紧张,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一点儿灵感。

  我朝那个钵子看了一眼,想从字里行间寻找一点诗的结构和意象。我什么也没有看懂,只是从散乱的米粒间看到了一片菠菜叶。我突然明白:原来,那首诗的主题与环保有关。

  我的那位同事很警惕,大概是担心我会把那首诗偷走,于是就把钵子朝着远处的广场扔去。这大概就是他参加朗诵会的方式。

  那广场是一个土坡,而钵子竟然可以沿着坡面向上滚动!

  当然,我也知道,那个钵子终究会从坡顶返回来。我站在那里,静静地,满怀期待地,等着……

  落单

  跟着那些人从一个深宅大院里往外走,我是在参加一个笔会,跟我一起的都是大人物。这群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其中有一个人挺着大肚子,一边大步走着一边从嘴里飞快地往外掏着打印纸——他以这样的方式发表自己的见解。看不清纸上印的是什么,但感觉那些见解很高深。

  闪身来到一个地方,那里停着一列火车。

  我跟在一个人的身后,往车厢里去。车门只有指头那么宽,到了跟前,车门突然闪开一些,带着强劲的吸引力,吸着人往里去,就像有人在里头拉着一样。我知道,这是车上的一个软件系统在起作用,是一种商业谋略。上去之后,才发现这火车是上下两层,我跟着那人上到了火车的上层。上层只有最后的那一排有两个座位,不大,感觉不舒服。我往下层看了一眼,发现那里有一张大床,铺着软垫子,我就起身往那里去。

  本来是沿着一个梯子往下走着,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一个草坪上。我这才发现,这火车的两层并不相通。我在草坪上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不断地翻着身上的背包。我看见,火车上有一个女人在看着我,很焦急的样子。她是火车上的服务员,也是一个管理者。我知道大家都在等着我,所以就很慌乱。我在穿袜子,越緊张越是穿不上,袜子在我头顶靠上的地方飘着,脚却够不着。不知道最后是不是穿上了袜子,我走到火车跟前,把身上的背包扔进车里去,这表明,我已经验票上车。

  这时候,一摸身上,发现我的手机不见了!

  我转身朝草坪那里跑。草坪上只有一些杂乱的衣服,却没有找到手机。我想不清楚手机是否落在火车上了,想问问火车上的人,几个熟人朝我微笑着,满脸神秘的表情,却并不说话。我决定上车。这时候,车门关上了,火车徐徐开动。我的一只手被卡在车门上,跟着火车往前跑。

  火车越来越快,我只好把手缩回来。

  望着远去的火车,我突然迷茫起来:这是什么地方?没有手机,我没法跟其他人联系。想问问这是哪里,四周没有一个人,我只好怔怔地站在旷野里。

  报案

  感觉这是一座山,是在山顶上,却没有看到山,四周空旷而平坦。在一个坑的底部有一群小孩,都是我亲戚家的孩子,一个个流着鼻涕。我知道他们家里都很穷,他们想搞一场游戏,却没有钱。我对他们说:“你们只管玩,我掏钱。”

  来了一个人,看样子是负责收费的。我掏出一把东西,不是钱,而是一把像果脯一样的红颜色的中药材。我说:“这就相当于钱。”那人接过去,笑笑,说:“多了。”他像找零钱那样,在手掌心里排列着几粒中药,要返还给我。他让我数数,我说:“数个啥呀,有多少算多少,无所谓。”旁边有人说:“他这个东西可值钱啊!”

  那两个人突然不见了。

  我来到一个院子里,这才想起来:我到这里来是要参加一个活动,也就是参观一个展览。

  我要追赶同行者,于是就急匆匆地从那个院子里往外冲。一不小心,我的身体撞上了一堵砖墙,胸口压在墙头上,下面是万丈深渊。妈呀,要是掉下去,一定会粉身碎骨!我赶紧抓住墙,往院子的方向跳,想跳回来。

  就在我扶着墙往回跳的时候,手下的墙体突然开始倒塌。

  我赶紧双手托着墙体往上扶,没想到,这一扶,引发了四周墙体的震动,整个院墙被牵动了,哗哗地响着,在我手上快速摆动,就像是飓风中的一块巨型毛毯,又像是一条拼命挣扎的大鱼。我竭力地扶着倒塌的墙,越用力,墙的震动越严重。最后,整个院墙彻底倒塌了。

  这可怎么办?

  来了一群人,他们发现这墙是被我弄塌的,就嗷嗷叫着,不知道是在谴责我,还是在为我担心。有一个人从倒塌的墙体中露出头来,晃动着脑袋大声吆喝:“张鲜明把墙弄倒了,张鲜明把墙弄倒了!”

  四处都在传播这个消息。

  闯下大祸了!

  我想打电话报案,却不知道该报给谁。

  正焦急呢,遇见一位女同事。此时,我们一起走在一个山谷里。她说:“这个地方风水好啊。”我说:“咋个好法?”她说:“你看,从这里,你左脚可以登上右边的台阶,一扭身,呃,你就可以上到上面的台阶了,上几个台阶之后,前头的路就是平的,越走越宽,越走越直,多好啊!”我说:“你还懂风水啊?”

  她知道报警电话,并告诉我,那个接电话的人姓陈,叫陈当当。

  “陈当当,陈当当……”我像唱歌一样不停地念叨着,生怕忘了。谁知道,念着念着,竟然念成了“唐啷啷”。我知道错了,就问那位女同事:“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姓什么?”

  她不搭理我,我就用一个书本朝她头顶轻轻地敲了一下,是提醒她。她扭过头,很不耐烦地说:“是陈咣咣!”

  哦,我记住了。

  又一想,不对,应该是秦某某,他是一位大领导,应该打给他。

  电话打通了,没想到,电话里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像炸雷一样。对方是个女的,我说:“听不清啊,我找——秦——部长啊!”对方砰的一声把电话挂了。原来,打错了电话。

  呃,有办法了——换个手机,也许就可以打通了。

  我向女同事借手机,她要我提供我的人生信息密码,说打她的手机,必须提供这些信息才行。我已经忘记了我的人生信息密码,就胡乱地在手机上按着一些数字,外加一些英文字母。没想到,竟然一步一步过关,一直进入到最后的程序。

  我打通了电话,对方听上去是个中年男子,他说:“我早就知道你把墙弄倒了,现在才说。”

  我说:“刚才只顾找你的电话呢,没有及时报告。”

  感觉那人认识我,我却想不起他是谁。他说:“你这次把墙弄倒了不少啊。”

  我说:“我是无意的啊。本来,我是想把墙扶起来的,没想到……”

  他说:“那你得赔偿啊。”

  我说:“赔就赔嘛。”

  他说:“那得好多萬哩。”

  我说:“你就说个数吧。”

  他说:“上一次,你把墙弄个了洞,还没有说你的事儿呢,这次一块儿算吧。”

  我说:“可以。”

  不知道究竟该拿多少钱,也许是很多很多吧。不管是多少,该掏钱就掏钱。不过,问题不会这么简单。我感到还有很麻烦的事情在等着,却不知道是什么,我只是觉得,要继续报案,报案!

  人体骨骼标本

  在一个像是小型会议室或是茶室的地方,我和我的一个替身与另外几个人在商议一件事情:把我和我的替身制作成人体骨骼标本。

  制作工艺很简单,只需把我(也许是我的替身)蒸熟了,骨头,包括脆骨,就自然地成了标本。我在一旁站着,没有看到剔除皮肉的过程,皮肉似乎是自动消失的,整个制作过程一瞬间就完成了——动了这个念头之后就完成了。

  第一个标本制作完成之后,它只能坐着或是站着,却不会动,白花花的,像个灯架。我看着这个标本,感觉不是太满意,不知道拿它怎么办。一个意念说:第一次搞这个嘛,算是试验品。

  第二个标本,也是瞬间就完成了。我伸手在标本的头部摸了一下,就是为它安装一个叫“嘎唔”的东西。“嘎唔”就是“灵魂电极”,它发着蓝光,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晶莹的蓝。这个骨骼标本似乎是得到了某种暗示,在我面前走动起来,明显的带着表演的意味。一开始,它像机器人那样走着,显得不太灵活,走了几步之后就很自如了,甚至来了个舞蹈动作。我知道,它这是在提醒我:它已经独立于我之外,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突然明白过来:既然我和我的替身都被制成了人体骨骼标本,那么,现在的“我”又是谁,又是什么样子?

  想跟人讨论一下这个问题,跟我一起制作标本的那些人都不见了。看起来,刚才的那个事情,其实是一场阴谋。

  在刚才制作标本的那个地方,出现了一堆破衣服。仔细一看,是一堆人皮。我突然难过起来:这是我的皮啊!我想把它披到身上,突然,这一堆人皮像流动的鼻涕那样在地上蠕动起来。原来,这里头包着我的脑子,是脑子在动。

  不知道怎么办,我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宇宙擦

  感觉有两团东西在我眼前的虚空中悬着,是柱状的絮状物,像水中漂浮的青绵,若有若无。

  我知道这东西很厉害——它是宇宙擦,用来清洗宇宙。

  这东西是被意念控制着的,它们正在清洗宇宙。当我看到它们的时候,这两团东西正在运动,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合体。当它们运动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物质在消失,但我感到,某些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的东西正在进入那两团东西中的一个,但进入的是哪一个,却不能确定。

  当时,我站在一个土岗上,我的身体随着那两团东西的运动而晃动着——我只要晃动着,就能与它们发生关系。

  突然,那两团东西中的一个消失了,剩下的那一个却高速旋转起来。它变得肥大。

  有大事要发生了!

  可能是一场爆炸!

  我缩着脖子,朝四周窥看。等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生。

  有一个意念说:它们在进行转换。

  我明白了:原来,那团消失了的东西就是“无”,那团旋转着的东西就是“有”;是“无”进入并带动了“有”,两者相互转化,这就是宇宙的清洗方式。

  艾乂

  有一个声音在看不见的地方响着:“艾乂,艾乂……”

  我跟几个人一起走在一个广场上。这广场是一个盆地变成的,它忽大忽小,一会儿我能看见它的边缘,一会儿又看不见了,“艾乂艾乂”的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我知道这声音的意思是:这个地方叫艾乂县。这个忽大忽小的盆地肯定知道我是前来采访的,所以就故意发出这声音,为的是让我记住这个地名。

  为了采访得深入一些,我跟一个人说,我需要到一个人家获取细节。

  我的哥哥带着我来到一个人家。我们坐在客厅里,屋里堆满了家具,所以就显得有些幽暗。哥哥显然跟这一家很熟,他和这家的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茶几旁边头对头低声说话,而我则坐在靠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我的左手边是一个卧室,卧室的门关着,里头不时地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像是一个人在挣扎,或者是在挪动东西,又好像是牙齿磕碰的声音。从哥哥和那人谈话中我听出来,这卧室里住着这家主人的父亲,他已经死了,却一直在里面住着。那位老人虽说已经是一具僵尸,却依然管理着这个家,他什么都知道,并且随时可以传达他的意见和指令。哥哥的谈话与这具僵尸有关,也就是在采访他。从哥哥的态度看,那死者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

  我感到恐惧,就悄悄地起身,朝客厅的里头,也就是靠阳台的那个地方挪了挪。那里有一张长沙发,我躺在沙发上。

  这时候,那卧室的门吱地一声响,僵尸从里头出来了。这是一个高个子老年人,头发灰白,身体僵直,瘦得如同骷髅。他像木偶那样直直地往前走,走到我哥哥背后,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哥哥的右肩膀,尖利的手指像刀子那样深入到他的皮肉里。哥哥大概是为了挣脱他,用手指着我,小声说:“他没有睡着,没有睡着。”

  那僵尸朝我挪过来。

  为了麻痹僵尸,我斜躺在沙发上,紧紧地闭着眼佯装睡着了。我感到那僵尸已经走到我跟前,我闭着眼不敢看他。他突然朝着我的右胯狠狠地咬下来,他的嘴巴那么大,竟然一口咬掉了我的整个右胯。我拼命地吆喝起来……

  被灵魂绊倒

  我和一群人抬着一个人的身体往某个地方去,隐约觉得,我们抬着的是我的身体。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在左前方,那里黑黢黢的。

  眼看就要到那个地方了,我们突然来了个急转弯。由于转弯太急,我们撞上了一个东西,并被它重重地绊倒,我们与那个东西扭作一团。那个东西是一个柱状物,乳白色,软软的,比一般人都高,大概有两米多高,能够像人那样走动。我感觉到,这是我的灵魂。我还感觉到,是这个东西挡在那里,甚至是故意冲上来撞我们的。

  当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与刚才抬着的那个身体融为一体。与我一起的那些人都不见了,我感觉他们是进入左前方那个黑暗的地方去了。我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

  车祸

  左侧是山坡,右侧是悬崖,悬崖下面是深渊。我坐在一辆卡车上,开车的是我的爱人,车行进在山坡上。这山坡明显地向着悬崖倾斜,高低不平的地面布满尖锐的石头。

  前头的山坡倾斜得更厉害了,水光从深渊处幽微地泛上来,隐约可闻轰隆轰隆的水声,像是某种凶猛的动物在低吼。本来,有一个地方比较宽敞,是可以停车的,我对我的爱人大声吆喝着想让她停下,可是她不听,依然开着卡车摇摇晃晃地向那斜坡前行。

  卡车摇晃得更厉害了。这时候,卡车已经开到了最窄也最倾斜的地方。突然,车身一阵剧烈的晃动,要翻车了!我一个鹞子翻身,从左侧跳下车来;就在这一瞬间,卡车翻向右侧,掉下深渊,我听见一声巨大的轰响。

  “我的天呀!出车祸啦,出车祸啦!”我匍匐在地,哭着,大声吆喝着,并掏出手机报警。我的手在发抖,手指在手机上胡乱地点着,114,110,120,119,不停地点着。终于,电话打通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已经知道了,正在实施救援。”

  远远地看见深渊上漂浮着一些东西,是衣物,我知道,我的爱人已经不行了,车上还有其他人啊!我疯狂地拍打着地面,大哭。一转眼,看见我的爱人躺在我面前,她闭着眼,天蓝色的衣服竟然是干的!她衣服上的花纹是荡漾的涟漪的图案,这说明,她刚才真的是掉进了深渊。

  她还活着!

  天啊,这是真的吗?我突然想起来,刚才接听我电话的那个女人曾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对我说,救援队有一种新设备,可以像网兜那样把整个水面提起来。我还以为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的,现在看来,真的有这种设备。

  我的爱人还在活着,唉,真是万幸,真是万幸!我像旋风那样围绕着她奔跑起来。

  我的周围有一些人,三三两两地在那里议论着,话题是我是否应该跳车。

  那一刻,我是否应该跳车呢?我想不明白,而且感到有些羞愧,就只好在原地打转,我是想以此来分散人们的注意力。这时候,我的面前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是两个白脸的中年男人,他们相向而坐,就像一个人对着镜子。我突然明白过来:他俩其实是一个人,是来提取答案的;这人之所以以两个人的形态出现,是想证明他是公正的。原来,我置身于一个考场,刚才的车祸其实是条件作文中一个模拟的情景,试题就是我是否应该跳车。

  我不知道如何答题,但毕竟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虚惊,这就很好。于是,我举起右臂大声吆喝:“很好!很好!很好!”这是我的答题方式。

  垂直行走

  我被要求到远方去。那个指令规定,我只能原地行走,也就是踏步走。

  这,怎么算是行走?这样走,我怎么可能到达远方?

  这时候,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根竖立的木杆。我明白了:我的路,其实就是一根木杆,它同时也用来丈量我行走的距离。我尝试着在原地用力地踏步。果然,随着踏步的节奏,那木杆也有节奏地上升,上升。这就是垂直行走。

  许多人在围观。我兴奋起来,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那木杆也就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我想回头看看走了多远,却发现自己坐在木杆的顶端,四周是缥缈的云朵。我已经走得太远,我回不去了。我惊叫起来。

  也许是我的叫声发挥了作用,那木杆突然折倒,木杆的顶端向着大地弯折过去。我恍然大悟:所谓的远方,其实就是大地深处。

  我拼命地踏步,踏步……

  蛋国旅行记

  突然想起一个老朋友,我们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也没有联系过,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样,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想问候问候他。电话通了,那个朋友说:“你来吧。”

  我在电话上问他:“你在哪里,在郑州,还是外地?”

  电话那边犹豫了一下,说:“来了你就知道了。”

  往他家去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或者说是感觉到——前面有一座山。走着走着,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堵石头墙。我正想着怎样绕过去,突然起风了。风中弥漫着树叶和树的果實、花粉之类的东西,这风是黄绿色的,风中的花粉像拳头那么大。风大得出奇,就像一股洪流在冲击着我。眼看我就要被风吹到那石头墙的左边,我用尽力气推着墙一点一点朝右侧挪动。总算挪到了墙的右侧,忽悠一下,我就到了他家。原来,那石头墙其实就是他家的门禁,这是一种现代化的安保措施。

  感觉这个地方不是他原来的家,这里是个别墅,比一般的别墅大,从造型上看,有点像缩小了的运动场。我的那位朋友坐在沙发上,朝我亲切地微笑着。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脑袋明显的变小了,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头食蚁兽。我知道,这是他退休的缘故——退休的人,脑袋都会变小的。

  他亲切的笑容里,带着居高临下的矜持。他就是这个样子,他是高级领导干部,是一个严肃而严谨的人。我俩说着话。其实是在重复从前说过的那些话,他还问到我写作的情况。正说得高兴,他突然叹了口气。他叹气的声音就像是皮球在泄气,低沉,压抑,丝丝缕缕的。我抬头看他,他的脸上布满了蜘蛛网一样暗灰色的皱纹,看上去就像是戴着一个橘子皮制作的面具。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和话语声。原来,这里有许多人,有他的家人,还有一些陌生人。这些人的身影若明若暗,时而是人,时而是影子。我认出其中一位,我记得他已经投案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正疑惑呢,看见那些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枚像鸵鸟蛋那么大的蛋。原来,这里正在进行一场艺术比赛。我朋友的手里也拿着一枚蛋,比其他人手里的都大,却不完整,看上去很像砗磲。那蛋上画着一些图案,生硬,幼稚,缺乏美感。我知道,這肯定是他画的。这些年,他就是用这种手段打发时光。

  朋友的话明显地稀少起来,他低头专心致志地摸着手里的蛋,像是在构思,又像是在冥想。一看表,快到中午12点了,我起身要走。朋友起身相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被脚下的一口皮箱绊了个趔趄。这是一口棕色皮箱,一边是直的,一边呈弧形,质地很好,一看就知道它来历不凡。从他被绊的情况看,这箱子很重。

  这时候,他老婆出现了,对我说:“本来,完全应该是他来背的;如果是他背就没事儿了,他却让秘书背。这不,不是出事了吗?这成了证据。”他恶狠狠地翻了老婆一眼,大声说:“我是领导干部,背着这个箱子出门,成什么样子?”他的语气是下沉的,充满了无奈。

  我这才知道,他出事了。他已经出逃,这是在另外一个国家。

  我继续往外走,朋友的老婆跟了出来。我们沿着一条走廊走着,她低声对我说:“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天天打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接着说:“你找人替他说说情。”她说话的时候,表情可怜巴巴的,不再是从前当厅级干部时候的样子,而完全像是一个可怜的村妇。

  朋友站在他家院子里望着我和他老婆,用一种无声的话语——也就是用意念——跟我说:“这是在越南以南,这个地方叫蛋国。”这话有点像暗语。我知道,他是想告诉我,如果我有了营救他的办法,就到这里来找他。

  倒立

  眼前是一条河,河面不宽,说它是沟也行。在河岸上,我跟某个人一起走着。我感觉是走在河的左岸,不知道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却走到了河的右岸。

  我想回到左岸去。这时候,河水以很快的速度上涨。我用一根木头杆子——也许是竹竿或者是其它什么东西——撑起身体,高高地跳起来,从河道最宽的地方跳过去。

  在河的左岸,我扭身朝河里望去,河床的水底有一双清晰的脚印,说明我刚才是从那里起跳的;它至少证明,我的脚曾在那里停留过。这时候的河床,在我眼前急速地变宽,显得无边无际。这么宽的河流,我是怎么跳过来的呢?我感到吃惊。

  更让我吃惊的是,我的身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其实只是一种感觉: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而原来的那个我与现在的这个我差别在哪里,却是说不清的。我只是觉得,现在的我与原来的那个我完全是两个人。我知道,这种变化是河岸造成的。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我的身体随即开始弯折,就像是一个人弯腰抱着一块大石头。

  我的一个当官的朋友跟我在一起,他什么也没有说,我却能感受到他的意思:你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你从对岸跳过来只是为了好玩,这是不值得的。你看你,已经回不去了。

  恍惚间,我跟一群诗人一起走在河床上。河床上有一些鹅卵石,还有一些死鱼。这些死鱼以化石的形式存在,却浑身散发出浓重的腥气。我知道,死鱼是在以这样的气味,努力地证明自己不是石头而是鱼。

  这时候,河岸上开过来一列小火车,那个叫王胡子的老乡在上头坐着。看见他,我很高兴,就举起双手很响地鼓掌。他也看见了我,笑着跟我打招呼。从他的表情看,他刚刚在一场赌博中赢了,赢得很大。那小火车依然在飞驰,我却始终在跟王胡子说着话,这说明我所在的河床也是在飞驰着的。就在我俩说话的时候,跟我一起的一位诗人冲王胡子挥着双手,大幅度地比划着。他是在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对王胡子赢钱这件事的不满,在对他进行嘲讽。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火箭那么大的鱼骨。这是一架完整的鱼骨,鱼头朝着天空,尾巴支撑在地。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这是一条倒立的鱼。

  倒立,是这架鱼骨想要表达的主题。它是故意的。我感到,它的这种姿势与我有很深的关系。哦,我想起来了:我是吃过鱼的,是从尾巴开始吃起的,我的这种吃法造成了鱼骨目前的姿态。当然,也许恰恰相反:我没有吃这条鱼,而是鱼自己选择了倒立的姿势。如果说这架鱼骨的姿态与我有关系,大概是因为我行走在这河床上,无意中踩住了鱼的尾巴——那是一个机关,这机关一旦被踩踏,鱼骨就会头朝上弹起来。不管是什么原因,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从力学的原理看,那鱼骨是倒立着的。

  我明白了:原来,我置身于一个博物馆里。我刚才所看到的那一切,其实是某个陈列展的一部分。这博物馆是一个装置,它要表达的主题是:世界的本质与秩序。

  狗烹

  我家的狗被杀了。没有见到杀狗的过程,也不知道是谁杀的,但感觉这狗的被杀与我母亲有关。我看见这狗的时候,它已经被剥了皮,像木凳那样四条腿支撑着,很完整地站在一个巨大的盘子里。

  我端了一盆水,朝着狗慢慢地淋下去,狗轰地一声燃烧起来。着了一阵子,我觉得差不多了,就又端起一盆水用力地泼过去,这一泼,狗身上的火就灭了。我俯身看看,狗已经变成酱黑色,显然是烧烤造成的。我觉得仅仅一次烘烤不一定能烧熟,就再次用水在狗的身上慢慢地淋着,它又轰地一声燃烧起来。这是一次成功的实验:只要轻轻淋水,狗就会燃烧;如果用力泼水,狗身上的火就灭了。等到第三次燃烧之后,我觉得可以吃了,就从狗腿上撕下一块肉来。这肉,粉嫩粉嫩的,感觉就像是烧熟的青蛙肉,但显得比较油腻。尝了尝,有浓重的调料味儿。显然,在烧烤之前,我母亲已经在狗的身上涂抹了盐巴和调料。

  母亲就在我身边,我撕下一块狗肉给她。狗肉已经凉了,我担心母亲吃下去之后会不舒服。母亲接过狗肉,却没有吃,她只是朝狗的身上深深地瞥了一眼。通过她的眼神,我知道她很清楚这块肉是从狗的哪个部位撕下来的——她深谙解剖之道。

  我蹲在地上看着被烧烤过的狗,有一种发现的快感:狗可以被制作成一只随时点燃又随时灭掉的灯盏,需要吃的时候,用水慢慢地淋一下,让它烧起来,也就是加热一下;不吃的时候,就用水浇灭。这是一项高新技术。

  突然看见在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条狗摇晃着尾巴栩栩如生地走过来走过去,却又感觉这狗是一个影子,就像是在皮影戏中看到的那样。啊,狗的灵魂出现了!

  这是我家的狗,这是我家的狗!这条狗,是我的朋友,天天跟着我,与我形影不离,可是我却把它吃了!

  我难过起来,嘴里充满腥臭的味道……

  鹤鸣九皋

  跟一群人一起吃饭,我请客。吃过饭之后去结账,账单上分明写着三个数字:56789元,6789元,1789元。怎么会吃了5万多元呢?而且是三个数字!我的身边站着几个大汉,都是饭店的人,一个个满脸横肉,吹胡子瞪眼,看樣子不结账是不行的。

  我接过账单去收银台结账,发现收银台设在一个山头上,收银台下方是一个地下室。我站立的地方,正好与地下室的窗户齐平,我就像是站在地下室里。那里乱哄哄的,许多人挤在一起,不是开会,也不是喝茶,而是在密谋一些危险的事情。我感到腰间的挎包被人触碰了一下,是一个黑脸膛的老年男人伸手要偷我的钱。我把挎包往一边拉了拉,他没得逞。我看了他一眼,是在警告他,而那个老男人毫无惧色,竟然以一种威胁的眼神瞪着我。从他的表情看,他会继续行窃。

  我大声地警告他:“你要干什么?!”

  我这么一吆喝,地下室里坐着的那些人中间猛然站出三个青年男子,他们把手从人群中伸向我,公然要抢我的钱包。幸亏我的挎包很大,就像一个帆布帐篷,并且可以自动伸缩,他们就没有得逞。我摸了摸钱包,硬硬的,还在。

  我期望收银台那里快点结账,好尽快离开这里。但问题是,究竟是按哪个数目结呢?这时候,出现了一个穿黑色西服的中年男子,他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账单上的那个1789,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可以按照这个数目结账。我的心里猛然轻松,顺手从钱包里摸出一叠钱,一张一张地数着。就在这时候,地下室的那些人纷纷向我涌过来,我一紧张,手里的钱就像风中的树叶那样疯狂地晃动起来,怎么数也数不清。

  一个男孩走过来,用银行卡在收银台的机器上刷了一下,转身就走了。我羡慕地看着他,觉得自己老了。你看,都到了这个年代,我却依然习惯用现金支付。

  这么念叨着,我来到一个地方,是湖边。这里绿草满地,波光潋滟,一个女子正以一种古典舞蹈的动作很优雅地倒茶。这时候,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胖脸女子,倒茶的女子对她说:“你怎么来了?”胖脸女子的脸红了半边,嗫嚅着:“我……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太……”我知道,那个胖脸女子是个背叛者,现在她悔改了。倒茶的女子没有再说什么,接着往一个一个茶杯里斟水。

  突然,从那一只一只茶杯里直直地冒出一股一股白烟,直冲蓝天。这些白烟发出白鹤的鸣叫,一声,一声。

  一个声音在看不见的地方响起来:“鹤鸣九皋,鹤鸣九皋……”

  葫芦军队

  原野上黑雾茫茫。这个地方叫熊野。

  两只军队在这里集结完毕。前方那支军队在山上,从我所处的位置看,就像是在云彩上。他们黑压压一大片,就像一片森林,一个声音说:“他们是尧舜禹。”

  我的身边有一个人,白脸,瘦高,他曾经是我的领导,此时他很夸张地眨巴着眼睛,问我:“尧舜禹是谁?他是哪个部门的?”我想笑,却不敢笑,忍不住轰地一声放了个屁。这屁,像手榴弹爆炸一样响,把我吓了一跳。怎么会这么响呢?我赶紧捂住屁股。本来,我是夹着屁眼儿,打算轻轻地、一丝一丝地放的,却没有控制好,竟然放得这么响。我紧张而羞愧。

  更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屁竟然惊动了我身边的军队。

  我这才注意到,我身边的这支军队是兵马俑,每个人战士除了身穿盔甲、佩戴弓箭之外,腰间还别着一只葫芦。这大概就是著名的“葫芦军队”吧。此时,原先在地上僵硬地站立着的兵马俑,仿佛得到了指令,噼噼啪啪地响起来,兵马俑脸上和身上的磁片开始迸溅。这爆裂声从第一排第一个士兵开始响起,就像报数一样,严格按照秩序一个一个、一排一排依次响下去,就像是被点燃的鞭炮那样,速度极快。几乎就在这一瞬间,那些兵马俑活了过来。活过来的兵马俑在地上蹦跳着,齐声吆喝:“我饿!我饿!我饿!”

  这是动员令,还有口令?看样子,冲锋就要开始了。

  突然,队列大乱,这支原本井然有序的军队,此时却像被惊扰的蜂群那样骚动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天啊,是葫芦在吃人!

  那些别在兵马俑腰间的葫芦突然挣脱了控制,开始吃人,也就是各自吃那个佩戴它的士兵。这个过程太快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原先的那支军队就消失了,地上横七竖八全是葫芦,有的葫芦噙着人头,有的葫芦噙着人腿。

  一转眼,这些葫芦已经排列整齐,形成完整的阵列。

  这时候,葫芦阵列脚下的土路开始崩塌,葫芦们像飞艇那样向前运动。原来,这是“葫芦军队”的战斗方式。

  战争开始了。

  皮夹子里的感叹号

  我走在一条街道上,感觉这是老上海的街道,光线幽暗,老旧的房子和里弄透出时尚的味道。我去拜见一位诗人,感觉是快到了,突然忘记了他的门牌号。迎面碰见一个女孩,我说出那位诗人的名字,向她打听诗人的住址,那女孩满脸惊讶的表情,意思是:你怎么认识他?她指了指街道右侧的一个门洞,门洞上方有一个霓虹灯,亮堂堂的,显示的是“101”这几个字。我正要走进去,那女孩说了一句:“他住在皮夹子里。”

  一闪身,我来到一个像是运动场的巨大空间。这个空间是方形的,像是平放着的书本,四角各有一根巨型钢柱,顶部被这些柱子支撑着,没有墙。莫非这就是“皮夹子”?我站在红木台阶上往下看,那场地正中间是白石灰画出来的一个巨大的“口”字。这“口”字里头,在靠门口的方向,也就是靠着我站立的这个方向,有一个白色圆圈。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101”——你看,那“口”的四边不都是“1”吗?有了这个圆圈,上下左右怎么看都是“101”。不愧是个诗人,连门牌号也这么有创意!我暗自惊叹,同时也为我的这个发现而兴奋不已——我破译了他的密码!对于一个诗人来说,破译了他的密码,就掌握了他全部的写作技巧。

  那个诗人肥胖的大脸在我眼前浮现了几秒钟,他眨眨眼,怪笑了一下。他这是在用VR技术跟我打招呼。他用意念跟我说:“我正忙着,在进行诗歌培训。”原来,他就是那个白色的“口”字里头正在转动的圆圈。那圆圈是由一个一个白色花瓣组成的,每个花瓣都是他的一副面孔,每副面孔都是他诗歌的一个意象。

  这时候,我发现在那“口”字的中间,对着那个徐徐转动的白色圆圈,有一个一个白点也在缓缓移动。定睛细看,那是一个一个小人儿,这大概就是来接受培训的人吧。这些走动的小人儿连接成一个一头大一头小的垒球棒那样的形状,小的一头正好与那个白色圆圈相对,构成一个惊叹号。这惊叹号的两个部分以相同的节奏转动,就像是一个轮子带动着传动带。这是一种巧妙的结构:在一个转动周期里,每一个白点(也就是每个小人兒)只能与一个花瓣(也就是诗人的一副面孔)相遇,到了下一个周期,这个白点相遇的将是另外一个花瓣,也就是诗人另外一副面孔和另外一种意象。我知道,这其中的原理是:诗歌是多义的。这是这次培训的主题。

  我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就想跟那个诗人开个玩笑,于是就大喝一声:“我知道啦,散会——!”

  我的叫声变成了风,很大的风。场子里的惊叹号被一点一点地吹散,在空中形成一个一个小的惊叹号,飞得满天都是。

  水抱着水

  我看见,或者说是感觉到,有一条小河出现在我面前,它一头大一头小,像沙洲,像船,又像是树叶,蓝灰色。

  我就在这河上。

  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是河呢?

  我正在疑惑,又看到,或者说是感觉到,这条小河被一条大河抱着,就像是大人抱着小孩。大河显现出翡翠般晶亮的绿,这颜色流露出它此时的心情。

  这两条河各怀心事:小河在努力保持自己的想法和姿态,而大河则紧紧地拥抱并抚摸小河。

  这两条河在同一条河床上,也就是水抱着水。之所以能看到这是两条河,是因为它们各自保持着自己的颜色,从不混淆。

  我用力看着,想找到那条大河的手臂并研究水的拥抱方式,最终却没看到那手臂,也没弄明白它们的拥抱方式。

  伪画

  大厅里挂着一幅画,像是水粉,画的是几根树枝还有一些凌乱的线条。这幅画从构图到色彩都给人一种虚假和浅薄的感觉,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可是成群的人围着这画乱哄哄地打转,是在膜拜。看起来,人们对于这幅画充满了敬畏。只有我知道,这种敬畏感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为的是促销。空气中弥漫着诡秘的虚假的气氛,大家都知道这画是假的,是假托某个名人的伪作,却都在演戏。连那幅画也显得不好意思起来,它情不自禁地打起卷来,抖抖索索地缩着身子,表明它既羞愧又胆怯。

  突然看见我的爱人,她被一群黑衣人围在中间。这些人像一群鬼魂,以极快的速度来回闪动,以至于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簇拥着我的爱人来到这画跟前,争着指给她看。我从人群中发现了几个熟人,有一个著名画家,还有一个著名摄影家,他们的手臂在空中挥舞着,就像狂风中的树枝。他们是在动员我爱人买下这幅画,我爱人基本上已经答应了,这将是一笔很大的交易。

  我大恼,冲上去,对我爱人大吼:“这是什么东西!一、钱、不、值!”

  一个二十来岁的白脸小伙子突然来到我面前,拦住我,嚎啕大哭,他的动作很夸张,大幅度地摇摆手臂,像是作揖,又像是在跳一种古怪的舞蹈,他是想抓住我,与我纠缠。我知道他就是这幅画的作者,也知道他很有背景,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旁边有人对我说:“你看你,你看你!”几个老朋友也很生气,朝我瞪眼,却没好意思吱声。他们鬼鬼祟祟地躲到一个角落里,在商量着什么。

  把那桩生意给搅黄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为了脱身,我随口对那个年轻人说:“我不知道是你画的。其实,这幅画嘛,这幅画嘛,啊,那个……那个……”

  我已经不适合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就一个人走了。我闪身来到一个像巨大的厂房那样的空间,这里空旷而幽暗。在门口,迎面遇见我的两位领导,他们从那空间里昂首阔步地走来,没有跟我打招呼,只是冲我翘了翘下巴,笑了一下。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我是来参加一个会议。

  我来到会议室门口,朝里头瞥了一眼,看见桌子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些座签,却没有我的名字。原来,这里要召开一个品鉴会,也就是一个促销活动。这个活动与刚才那拨人有关,是他们策划的,所以就没有邀请我。

  我绕过那个会场一直往前走,眨眼间来到一片旷野上。这地方有一道沙丘,沙丘下面是一条沟,感觉这里就是我的办公室,沙丘是我的办公桌。一些虚拟的黑色树木在我身后排列着,起屏风的作用。

  起风了,飞沙走石。

  在这样的地方上班,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况且天气也不好,还不如回家读读书呢。这么想着,我就开始往回走。

  记得来的时候,在一个地方拐了个弯儿,为了记住道路,我在那里做了个记号,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记号了。正焦急呢,突然遇见两个同事,他们开着一辆敞篷吉普,说是正在赶赴一个会议。我正要搭他们的车,突然发现这两个人和吉普车都是假的,它们其实一幅绘画作品,这幅作品被人收购了,是这幅作品自己走在送货的途中。

  风,更大了,眼前一片昏暗。

  星光!星光!

  从一个村庄里出来,天一下子黑了,我感觉自己走在一个被黑纱笼罩的灯罩里。

  我是被那里的人驱逐出来的;不对,是我自己要出走——那里遍地都是垃圾和蛇,我受不了,就一个人走出来了。我要寻找一条大江。

  脚下是一条土路。这路,似乎是朝着北方,又似乎是朝着南方,我已经不能辨识方向。

  感觉身后有什么人,我朝身后瞥了一眼,果然看见右后方有一个人在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感觉那是一个人,却看不见他的身体,只看见一丛摇曳的星星,像一堆旋转飘动的萤火虫在高处亮着。这是那人的头发,他是带着星光来的。细看,那人是有身体的,他的身体很稀薄,是半透明的,与夜色融为一起,所以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那人给我的感觉是:他不放心我,是来看护我的。

  眼前是一个陡坡,爬上这个陡坡也就到了江边。我还没有爬上坡顶,就突然看见了那条江。只见江心有一个长条状沙洲,江面波光明灭,感觉那江水很深,黑暗的江面在剧烈地起伏和涌动,那是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在运动。

  一个声音说;“过了这条江,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突然明白:眼前这条江,其实是一条黑白相间的细线。这是一条不可逾越的边界。

  那话是真的。

  我转身往回走。

  那个头戴星光的人依然在不远处跟着我,也可能是在那里等我。

  我朝那人走去。两边的山峦跟着我,它们用意念对我说:“写写我们,写写我们。”

  感觉离那人已经很近了,他突然闪开,像是为我让路。我看见那人身体的右侧,也就是右手的那个地方,正在冒出一个虚拟的竹笋。这是一个按钮,这按钮连接大地。按下它,大地之门就会打开。

  我站在那里,等待此后的结果,就像等待一个裁决。

  没看见那人的手,也不知道那按钮是否被按下,我突然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托着向上飞起来,朝着星光飞去……

  星光!星光!

  找碗

  跟一群诗人一起参加一个活动,活动结束了,大家去吃饭。我因为一件什么事情耽误了一些时间,等我忙过之后,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我奔跑着寻找同伴,一转身,来到一个像是大院又像是街道的地方,这里闹哄哄的,原来是那些人在吃饭,而且就要吃完了。

  感觉这是一个高级自助餐,像是一个集市,通天彻地摆放着各色各样数不清的食品。一个身着黑色晚礼服的女人走过来,介绍着饭菜,让我自己挑选,她说:“吃什么都可以,但只能用你最合适的碗。”

  我开始找碗。

  我发现,在这里吃饭的人手里都端着一模一样的碗,这碗很大,就像是一种大号的盆子,是陶瓷的,里头能装很多东西。放食品的架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碗,可就是没有一只让我感到满意的。那个黑衣女人走过来,东西南北地比划着,是在帮我找碗,也是在教我找碗的方法。她的动作太快,手是虚的,我看不明白,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个地方、那种碗。周围的气氛变得诡异。

  可能是为了找碗,也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我跟人一起乘坐电梯到楼上去。这电梯是巨型吊车的吊臂,中间有一个凹槽,我就站在凹槽里。电梯越升越高并开始摇晃,我站立不稳,头晕,就躺在那里。最后,总算是上到了楼上。这地方很高,像是悬在天上,但看上去却是明清风格的街道,一个一个木头房子,灰暗,陈旧。我走进一个房间,在临窗的地方来回走动,继续寻找我认为合适的碗。

  人们吃完了饭,在那里开心地说笑,而我却依然在找碗。

  面前有许多碗,有的像花朵,有的像灯盏,可就是没有一只让我觉得合适。

  眼看别人已经吃过饭了,我焦急起来,就随手在一个地方抓了一把,是煮熟的面条。我手捧面条,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我的爱人和一个老领导朝我迎面走来,他们见我手捧面条,就很焦急,用眼神告诉我:“必须把面条放到碗里,而且得有一些卤或菜才行。”这个道理我懂,关键是没有合适的碗。

  走過来一个疯女人,大概不到三十岁,胖胖的,穿着紧身衣,脊梁上背着一个竹篓,竹篓下方是孩子的两条腿,一晃一晃地。那是个死孩子,她要把这死孩子带到某个地方去。既然那孩子已经死了,腿怎么还会动呢?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如果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就能找到我想要的那种碗了。

  钻洞

  面前是一个像碗口那么粗的孔,石孔,一些人站在石孔前等待从其中通过。在这个时刻,这石孔就是进入人间的关口,石孔的那一端就是一个美好的世界。眼前这些人,包括我,必须从这石孔里经过,是入关,也是某种必须经历的检验。

  排在我前面的那个人开始进洞了,他的动作有示范作用,像是在进行演示,我和那些等待进洞的人在认真地观看。他先是把左手伸进孔口,然后把脑袋夹到腋下,脑袋就跟着进去了。我发现,这个石孔正好与那人的脑袋一般大。这说明,只要脑袋能进去,整个身体就可以进去。那人就这样无声地为我们进行示范。

  轮到我了,我直接把脑袋伸进石孔。既然只要脑袋进去了身体就可以进去,我完全可以学习蚯蚓,用身体的蠕动来完成进洞的动作;没想到,我的脑袋卡在那个石孔中了。原来,我的脑袋尺寸太大;当然,也可能是这个石孔故意跟我过不去,突然变小了。反正,我是被卡在那里了。我想起前面的那个人的示范动作——他是先把左臂伸进去的,也许那是一个启动开关的动作,我没有启动开关,也就是违背了操作规程。

  我头戴石孔,就像一个人带着高帽子。周围的人都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我,我大窘,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我的眼睛有了透视力,看见地下有一条像龙那样的东西,感觉这是一个通道,通道的进口就是我头上戴着的石孔。原来,我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进入这条地下通道;如果走得通,就可以抵达我要去的那个世界。

  我这么想着,一恍惚就进入那个地下通道。突然看见一个像房子那么大的石块挡在我面前,这是一个正方体石块,白色,微微带一点黄。一个意念说:“你要想办法从这个石头中通过,这是龙骨。”啊,这是龙的身体,这条龙其实就是通往另外那个世界的秘密通道!可是,挡着我的是一块石头,我怎么才能通过呢?

  我摸了摸脑袋,那个石孔还在,它竟然有点烫手!啊,我明白了:我头上戴着的,其实是一个钻头。

  我浑身充满力量,连生殖器也挺了起来。我把高高挺起的生殖器朝下按了一下,没想到,这是一个启动开关,我的身体猛地横在空中。啊,我是一台盾构机!我的身体高速旋转着,脑袋对准那个方形石头钻了起来。

  没想到石头是那样的不经钻,轻轻一碰就碎了。于是,我的身体就像一枚钻地弹那样穿过一块一块石头呼呼地向前飞去。最后,砰地一声响,我的眼前一亮:啊,大海,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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